一時鴛鴦來了,說起甄家上門拜訪的事,賈寶玉不由鄭重起來。
讓鴛鴦先回去覆命,自己則交代了襲人和香菱幾句之後,也出了怡紅院。
出了院門沒幾步,忽聽見幾株枯寂的柳樹蔭後頭傳來一個嬌弱喘籲的聲音:“藕官,你等等我……”
賈寶玉初時沒怎麼在意,他聽襲人等說了,園子裡多了十二官,就像是多了幾十號人似的熱鬧。
這些十來歲的小毛丫頭,正是貪玩好動,滿山跑的年紀,加上她們大多數都是出自好人家,只是生活所迫才讓做了這個,所以身上也沒有那麼多規矩。如今這一沒了功課,散入大觀園,還不是野馬脫繮一般?
賈府一些管事的婆子倒是看不過,只是一來十二官們都是各房的人,迎春黛玉等主子放任不管,二來這些人也算是他“欽點”入園的,婆子們也不大敢管。
這就造成了大觀園裡天天被這麼一羣毛丫頭禍害的景象。
“菂官,你快過來,快過來嘛。”
時隔一會兒再次傳來的聲音,勾起了賈寶玉遠古的某點記憶。
藕官,菂官……
這不是“杏子蔭虛鳳泣假凰”中的主角麼。
這麼一想,賈寶玉不由自主的便跨上小道,朝着聲音的發出地靠近。
“呀,好漂亮的梅花樹……”
“嘻嘻嘻,我沒騙你吧!你不是喜歡梅花麼?我昨兒和芳官一起到這邊,正好就看見了這一株樹開了花,所以今兒特地叫你過來瞧呢。”
“真好看~”
“好看吧?唉,本來這園子裡還有一處地方梅花開的最好,可惜是那假尼姑的地盤,她是個可惡的人,連姑娘們都不喜歡她,她也不會準我們上去,倒也得不着見了。”
“沒關係的,這株就很好看了……”
“你喜歡就好……菂官,你的手怎麼這麼涼啊?”
“啊?哦……”
源頭的聲音忽然而止,賈寶玉有些好奇,因見邊上就有一塊大石橫臥,他便兩步輕輕躍了上去。
然後他自己倒嚇了一跳。
好傢伙,就在隔着他三四丈遠的距離,小小一雙人兒,不知何時已緊緊的抱着,兩面鑲貼,竟是親吻在一起。
這麼近的距離,賈寶玉除了看不清遮擋住的細節,其他的地方,包括兩個人的神態及所有舉動,他都盡收眼底。
身子不由往石頭下收了收,謹防嚇到這一對野鴛鴦。
但是他顯然多慮了,雖然離得近,可是一雙人兒皆是緊閉雙目,全心的享受着花下熱戀的美好,一點也沒注意旁邊有人窺見這一幕。
“咳咳……”
卻不是賈寶玉出聲打攪,而是兩個人中其中一個似是禁受不住,鬆開對方低頭掩嘴輕咳起來。
“你怎麼了?”
藕官連忙關心的道。
“沒什麼,就是……”菂官先是嬌羞的瞧了藕官一眼,然後又嘆息道:“你知道的,我這病怕是不能好了……”
“你說什麼呢,我們林姑娘身子比你還弱些,她如今都好好的呢,你只好好將養身子,一定能治好的。對了,林姑娘大方,我已經攢了一筆錢,應該夠請大夫了,明兒我出去外頭,叫郎中開一副藥你吃吃,說不定就好了。”
“嗯……”
菂官感動的瞧了藕官一眼,眼角餘光嫖到藕官身後的紅梅開的實在嬌豔,不由問道:“這花,我們能折一枝回去嗎?”
藕官回頭看了一眼,滿不在意的道:“當然可以呀,我幫你折……”
“萬一被管事的看見怎麼辦?”
“沒事的,要是有人看見,我就說是給我們林姑娘折了去插瓶的,她們就不敢管了。”
清脆輕靈,還伴隨着促狹算計的聲音,令賈寶玉聽了也不由覺得好笑。
心裡又暗道,看來黛玉還是挺得自家丫鬟擁戴的,這個小藕官,短短時間也不知道提到了黛玉幾次。
不過其竟假傳“旨意”,讓黛玉背鍋,也着實大膽了一點。
藕官和菂官兩個合力,費了一番功夫,總算是折了不大不小的兩枝梅花下來,正心滿意足,喜笑顏開的手拉手並肩而回,擡頭間,冷不防看見好整以暇坐在大石上的賈寶玉。
兩人俱是嚇了好大一跳。
菂官甚至還低呼一聲,手裡的梅花枝都差點落下。
“二……二爺……”
藕官結結巴巴,滿面驚容的瞧着賈寶玉,方纔的“男兒氣概”全無。
“二爺……”
菂官更是舌頭打顫,神色緊張的都快要哭出來了一樣。
由不得她們不驚心害怕,若說私折梅花枝算是小罪的話,那麼她們之前做的事,絕對算是大罪,甚至是法禮所不容之罪。
賈寶玉輕輕點點頭,道:“你們兩個可知罪?”
一句話,就嚇得藕官和菂官兩個忙跪下,央求不止。
她們手裡都拿着一枝梅花,這樣一來,高潔美麗的梅花難免又陷入污濁之嫌。賈寶玉便跳下來,彎腰從她二人手中取走兩枝梅花,然後擡起腳尖點了點她二人,道:“起來吧。”
兩人惴惴不安的站起來,一時也不知道賈寶玉究竟看沒看見她們之前的舉動,不敢輕易開口。
賈寶玉手拿兩枝梅花,目光卻悄悄打量起這對假鳳虛凰。
十二官都是賈家以高價從蘇州買來學戲,以供元春省親觀賞的,本身都是極爲標緻的女孩子。
不過縱然如此,也有俊俏、可愛、嬌憨等等之分。
在他的印象中,芳官、藕官嬌俏,齡官、菂官嬌柔,豆官、葵官嬌憨……
定要排個高下的話,以他的喜好,當屬齡官最憐人一些,其次芳官、藕官、蕊官、菂官如此來定序。
倒也是,這藕官和芳官一個是小生,一個是小旦,在戲裡,便如後世的電視劇中男女主的關係,而且,若非各自容貌比別人出衆些,只怕也不能互相吸引,竟能顛倒陰陽秩序,行情愛之舉。
說起來,這個世道好龍陽,喜優伶之輩不可勝數,賈寶玉從來都是敬而遠之的態度。
他覺得那樣有些變態。
卻不知道爲何,剛纔看這兩個女孩兒親熱,他竟完全不是一樣的心態。
也不知道自己這樣的心理算不算健康、正常……
“二爺,我們錯了,我們不該折那梅花樹的……”
在賈寶玉審視她們的時候,藕官忽然道。
她見賈寶玉雖然責問了一句,面上卻並無狠厲之色,心想園子裡的姐姐們都說王爺是個憐香惜玉,善心的人,只要自己態度端正,積極認錯,他定不會爲難我們的。
至於她和菂官之間的問題,賈寶玉沒看最好,就算萬一看見了,也沒什麼,反正她也不是和男子偷情。她看得戲目多,隱隱知道,這種事或許男兒家不會太在意。
小丫頭眼睛滴溜溜的轉,小心思全然收在賈寶玉的眼中。
要不然他還忙着出去,定要和這兩個“大逆不道”的丫頭好好計較一番!
“把手伸出來。”
賈寶玉忽道。
藕官和菂官相視一眼,到底藕官在戲裡常扮演男子,膽子更大一些,深吸一口氣,試探着伸出自己的手。
賈寶玉便將兩枝梅花塞進菂官的手裡,將藕官的小手放入掌中,啪啪啪就是五下。
藕官先是神色緊張,隨後察覺好像也不大疼,倒也沒叫喚。
藕官之後,賈寶玉如法炮製,也打了菂官五個小手掌,說道:“以後也得懂些規矩,園子裡的東西景物,儘可欣賞玩耍,再敢破壞,決不輕饒。”
“是,我們以後再不敢了。”
兩個人見果然是因爲這個打她們,都羞愧的低下頭來。
見她們認錯態度好,賈寶玉也不爲己甚,從藕官手中毫不客氣的拿過那兩枝她們精挑細選的梅花,正要轉身走,又想起什麼,回頭對她倆道:“生了病,就去稻香村找李姑娘幫你們瞧看,別蒙着眼睛外頭瞎撞,聽信什麼江湖郎中的話,吃了虧事小,耽誤了病症事大。”
賈寶玉是想起,原著裡的時候,藕官祭奠菂官的事,想來那個時候,菂官已經病死了。
如今他既然撞見,能救,自然要救一下。
賈寶玉這話一說,菂官還羞臊,藕官已經睜大眼睛道:“二爺說真的,我們能讓李姨奶奶給菂官看病麼?”
藕官等人如何不知道李靈的醫術好,聽說人家是醫聖後人呢!
但是,雖然李靈住在稻香村,但人家怎麼說也是賈寶玉名正言順的姨娘,也就是王妃呢,她們這些小丫頭怎麼敢勞駕讓王妃給她們瞧病?
雖然聽說李姑娘並不介意給下人們看病,但是上頭早有交代,讓丫鬟和婆子們不許去打攪。
通常也也就主子奶奶、姑娘們以及姑娘們身邊的大丫鬟生病了,纔敢煩請李靈瞧看呢。
賈寶玉自然也知道這些,她也沒有廣開方便之門的意思,畢竟賈家兩府奴才數百人呢。
於是只點點頭:“就說是我說的,不過藥錢得給,你不是攢了一筆錢麼,正好用上。”
賈寶玉笑了一句,拿着搶來的梅花走了。
剩下藕官和芳官,一下子臉蛋緋紅起來。
賈寶玉連她們的悄悄話都聽見了,自然也當是看見了她們之前的舉動。兩個小小人兒,怎麼能不羞臊難當?
好一會之後,還是藕官安慰菂官:“好了菂官,王爺是個慈祥的人,他剛剛既然打了我們的手板,說明事情已經過去了,他不會再怎麼着我們了,你就別擔心了。”
“嗯……”
菂官看着藕官,面色羞紅的點點頭,然後道:“走吧,我們回去了。”
藕官點點頭,看了看兩人兩手空空,不由道:“要不,我再回去給你折一枝?”
菂官大驚:“你不要命了?萬一被王爺知道,我們就死定了!”
誰都知道,初犯和明知故二犯,是完全不一樣的。
藕官訕訕一笑,也不敢再言此事,忽然又笑起來:“真好,王爺答應讓李姑娘幫你瞧病,以李姑娘的本事,你的病定然能夠好的!”
菂官聞言,也笑了起來,點點頭,與藕官約定了去稻香村的時辰,然後分別回了藕香榭和瀟湘館。
……
榮慶堂門口,一羣丫鬟們佇立,看見賈寶玉過來,都笑迎上來。
“王爺快進去吧,老太太催了一回了。”
“咦,好漂亮的梅花啊……”
賈母身邊的大丫鬟們,與賈寶玉也是熟絡的,雖然改口叫了王爺,但是仍舊敢親近。
賈寶玉笑而不語,待丫鬟們打起門簾,正要進去的時候,想起拿着花進去不太見客不太好,便將梅花遞給門口的翡翠。
翡翠驚喜道:“王爺是送給我麼?”
賈寶玉戲謔的瞧了她一眼,道:“叫你幫我拿着而已,仔細點,不許弄壞了。”
“哦~”
丫鬟失望的意思,溢於言表。
賈寶玉笑了笑,也不管那麼多,進了榮慶堂去。
王熙鳳走了,再也不能在榮慶堂感受未見其影先聞其聲的氛圍了。如今,整個榮慶堂內靜悄悄的。
賈寶玉心裡稍微遺憾了一下,然後纔在丫鬟們打起的珠簾下,跨步進正堂。
正堂內,多了幾張生面孔。在王夫人身旁,一位比她年紀略輕的婦人目光灼灼的瞧着他,神色顯得有些激動。
在這婦人身邊,立着一個與黛玉年紀相若的女孩兒,咋然一見,賈寶玉心裡不由爲對方的光鮮亮麗悄然一動。
要知道,以他如今的博識,已經很難有女孩子能讓他產生這種感覺了。
難不成這甄家真如後事人揣測的那樣,也有一衆“姐姐妹妹”?
只怕就算如此,這個女孩,也是其中最出衆的了吧……
心裡簡單揣測了一下,賈寶玉面上並沒有什麼異色,淡然上前,正要笑着招呼,卻見那女孩直直的盯着他,忽然驚訝道:“二哥哥??”
賈寶玉不由駐了足。
賈母和王夫人都是一愣,隨即有些不悅的鄒起眉頭。
這甄家小女之前看着還挺好的,怎麼忽然這麼不懂禮數起來?
“茯兒,不得無禮。”
那婦人見女兒冒失,連忙呵止,然後拉着她,上前行禮:“鄒氏見過王爺……”
雖然是長輩,但是頭一次見,還是要行大禮的。
賈寶玉在她拜下之前便連忙上前扶起她來,笑道:“舅媽?”
婦人微愣,然後笑着點點頭。
賈寶玉的笑容感染了她,果然傳言沒錯,是個俊美懂事的男孩子。
鄒氏之所以能這麼容易接受賈寶玉,除了賈寶玉現在的尊貴身份,關鍵還在於一個俗禮。
所謂天大地大,孃舅最大!
照此說來,他們孃舅甄家,甚至比養父賈家與賈寶玉還要親!
因爲這孃舅和外甥,那是骨肉相連的。
這也就是爲何賈母等人不喜甄家來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