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八日之後,榮國府大少奶奶李紈接到尤氏的邀請,請她過府一敘。
李紈心想,尤氏如今雖還沒有名分,卻已經被皇帝接到了曾經的太孫府,也就是皇帝在皇城內的“別院”署理內務。
對此李紈深受震動,她不曾想過,如今已經大權在握,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竟然真的願意爲了她們這樣的失寡婦人,由得世人對他評點。
由此可見,當初對方與她說過的話,許過的諾,並不是騙她。只是她心裡的顧慮,使得她一而再的拒絕了對方對她的安排。
默默嘆息幾回,李紈倒並不後悔。
她對自己現在的生活狀態十分滿意。
自公府明確蘭兒已經是第一繼承人之後,她們母子在府中的地位自然水漲船高。
蘭兒取代了曾經寶玉的地位,而她,終將成爲國公府的太太,老太太……
應下尤氏的邀請,又向王夫人彙報之後,她就收拾着,帶着巧姐坐車往東邊皇帝別院來。
尤氏會邀請她她並不覺得奇怪,尤氏自是回來瞧尤老孃的。如今旁邊偌大的皇帝別院,除了奴才,就只住着尤老孃一個人。
沾了她女兒的光,如今倒是活脫脫過着老祖宗一般的生活。
所以尤氏既然出了皇城回這邊,自是要給她們打個招呼。只是尤氏畢竟算是賈家“棄婦”,再進賈家門是不妥的,所以請她這個曾經的平輩奶奶過去一敘,實爲正常不過。
至於叫她帶着巧姐過去,這個更不難理解。
肯定是王熙鳳惦記女兒,所以叫她幫忙瞧看一眼,甚至於,王熙鳳如今就躲在別院之內也不一定。
當然這種猜想她沒有與王夫人講,只是說尤氏想看看巧姐。王夫人並未干涉,只是叫她看好巧姐,並早去早回。
自賈母老太太身子不利索之後,就把巧姐交給她教養了,原因是她年輕精力好,又教養過孩子。
到了別院,雖然這邊較之往年早已顯得冷清,但是後院尤老孃居住的一帶還是頗有生氣,且尤氏母女兩人,熱切的接待了她。
李紈推諉不肯受,尤老孃倒也不堅持,說笑兩句,叫尤氏好好款待,自己就在丫鬟們的簇擁下,樂呵呵的回屋去了。
“都是老熟人了,你又難得回來一趟,如何與我這般客套,倒顯得生分了。”
兩人進屋之後,李紈客氣了一句,並悄眼打量着尤氏。
本是三十出頭奔四的婦人,如今卻像是越活越回去了一般!
不單是渾身的穿戴顯見的氣派不凡,且那舉手投足的儀態,那臉上、手臂上的膚色容光細滑,全不像是那些年在東府當大奶奶時的模樣,竟是年輕了十歲不止。
可見最催女人老的不是歲月,而是枯燥呆滯的生活……想當年,她自己又何曾不是那樣……
尤氏摸了摸巧姐頭上的辮子,回頭笑道:“我回來瞧我們家老太太,順道想見見你,也問問府里老太太、太太們的近況,身子骨可都還好。”
“別的都好,就是老太太如今身子骨差了些,隔三差五的總是喊身上疼。”
“不過老太太如今年紀越發大了,身上有些這樣那樣的毛病也是尋常,府里老爺太太都精心伺候着,也就沒什麼大礙。”
李紈隨口應了兩句,忽然就感覺無話可說了。
分明是老熟人,以前在一族中關係也算很不錯的,可是現在的感覺,卻讓她有些莫名,難以描述。
她認真想了想,總算覺察出一些端倪來。
大概,對方現今雍容尊貴,且以後必定更上一層樓的狀態,便是她也觸手可及的。
她只是捨不得她的蘭兒。
這對她來說,本來是很明確堅定的選擇,卻在做出之後,總覺得,有些對不起自己,以及另外一個人。
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男子之一。
蘭兒他爹已故多年,蘭兒如今也差不多長大,很多時候,她真的很想,不顧一切的像面前這個女人一樣,去追隨那個男子。
但她知道她不可能那麼自私。
她不能對蘭兒的聲譽和前程做出任何不利的影響。蘭兒將來是國公府的主人,甚至會成爲朝廷重臣,他的母親,只能是賢良淑德的太夫人,不能再有其他的身份……
這個問題,這幾年,她已經不知道思慮過多少遍,只是從來不曾與除了賈寶玉之外的任何人言說。
她很慶幸,對方果然不愧是頂天立地的偉男子,沒有做任何強違她意志的事。
李紈不知道,實則尤氏也在悄然打量她,且心中所思,並不比她少多少。
不過尤氏終究沒有任何表露情緒的意思。
或許是因爲她身無牽絆的原因,她如今看待世事的眼光,越發的沉穩深邃。
縱然李紈比她年輕幾歲,縱然李紈顏色更勝她幾分,她也毫無氣餒嫉妒之心,甚至於在洞悉了李紈的某些想法之後,有一種超然世俗之外的通達與爽快。
心內暗暗作笑,也只管有一茬沒一茬的找話題與李紈閒聊。
終於等到近身侍女前來回話,她方神秘一笑,與李紈道:“好奶奶,我給你準備了一件禮物,可有意瞧瞧?”
李紈詫異:“是什麼?”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李紈更詫異,聽聲兒居然不在這府裡的意思?
沒等李紈將疑慮問出來,倒是倚在她身邊歪頭無聊的巧姐頓時擡起腦袋,眼巴巴的瞧着尤氏。
禮物,什麼禮物,怎麼都沒有我的?
尤氏深覺可愛,忙對巧姐笑道:“你也不用急,自然有你的好處!”
說着不等看巧姐的不好意思,只做隨意的樣子對李紈說了一句“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便抱起巧姐往後院走。
李紈無奈只得跟上。
拐了一道洞門,一道拱門,發現這邊果然停着馬車,心裡才確定尤氏不是與她玩笑,便連忙道:“究竟是什麼好東西,還非得坐這玩意出去瞧?你別唬我,今兒你不說來,我竟是不會同你去的。”
李紈故意笑道。
倒也不是她不信任尤氏,認爲尤氏會害她還是如何。
她只是在告訴尤氏,作爲侯門公府的少奶奶,規矩是要懂的,豈能不稟報長輩,隨意出府閒逛?
尤氏也知道這個意思,故笑道:“一則那物什着實特殊,不便搬到這邊別院裡來,二則你也該體諒體諒某人,想要見見自己女兒的心情……”
李紈一聽,眉頭一揚。
她聽出來了尤氏的意思,感情叫她看禮物是假,送巧姐到王熙鳳身邊是真!
“你也不必哄我,她要是想要見人,自己跟着你一道來便是了,何苦繞這麼大一個圈子?難道我們是那等沒情意不顧念別人血脈人倫的人?
難道她當真以爲,她使計讓陛下傳喚巧姐進宮,與她見面的事,府里老太太和太太都不知道?
她又不是蠢人……
你還是老實交代吧,到底存了什麼心?”
李紈本來都差不多相信了的,回頭一想不對,王熙鳳要見女兒,大有別的法子和途徑,哪裡需要指揮尤氏,繞這麼大一個圈,還要把她也帶過去……
這情形怎麼看都像是有“陰謀”的樣子。
看李紈狐疑的模樣,尤氏知道是瞞不過她的。
卻也不懊惱,只附耳道:“你先與我上馬車,我再與你細說……難道你還怕我把你賣了不成?”
李紈瞅着她,忽不屑道:“也要你有這個膽量。罷了,我且信你。不過你要是敢誆我,仔細我撓花了你的臉,看你還怎麼在那人面前風光……”
李紈最後一句本意是打趣尤氏,不料尤氏沒羞,她倒是先紅了臉。
然後也不好意思再杵着,看巧姐已經被丫鬟們扶上了後面的馬車,她也就提起裙襬,踩着凳子上了面前的這一輛。
……
“你說什麼……你走開,放我下去,我要回去了……”
李紈萬萬沒想到,自己心裡最大的秘密,居然已經被某人出賣給了旁人!
一時心裡又羞又氣,難以面對尤氏,就想要逃走。
尤氏笑拉着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也莫非王臣,我可是奉陛下的旨意來接你,莫非你想要抗旨不成?”
李紈身形一止,不知如何迴應。
對方若拿這話兒壓她,她還真沒辦法。畢竟,賈寶玉以這樣委婉的方式召見她,也是爲了她考慮,不然直接將她宣進大明宮甘露殿,那她才真沒有後路可退了。
可是,這一去可不比以前在宮裡,可以用迎丫頭她們做掩護,這一去,要是被人知曉,可是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你擔心什麼?陛下說了,他今兒晌午之前會出宮一趟,順道來別院瞧瞧,想是許久沒見到你,這才令我提前來請你。你要是心裡沒鬼,你怕什麼?”
尤氏好整以暇的笑道。
李紈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虧她剛纔還敢出言打趣人家!
好在此間並無別人,眼下形勢比人強,不得不低頭,因討好道:“好嫂子,你饒了我,出門之前太太叮囑我,叫我早去早回。要是進了皇城,一時半會肯定是回不去的,到時候太太豈不生疑……”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叫人安排好了,晌午之前自有人去府裡稟報太太,就說我和母親留你們吃中飯,然後摸幾圈牌。你放心,除非太太親自過來捉你,否則保管露不出半分馬腳……”
天啊,對方竟是有備而來。
李紈有些無措。
尤氏繼續笑道:“就算太太親自過來捉你,底下人也自有應對之策。所以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好了,天黑之前,保證如現在這般悄無聲息的送你回來。
你也休要矯情,我可告訴你,這件事是那人專程派人叫我辦的,你要是不依,惹惱了他,後果如何你應該知道,或許他心疼妹妹你,捨不得打你呢。”
尤氏掩嘴,戲謔之色明顯。
李紈無言以對。
惹惱了那人,捱打是不會捱打的,只是對方會做什麼,那就不得而知了。
念及人家連面前這位和鳳姐都能收在太孫府,將來只怕還要接進宮裡,如此看來,便是多她一個也無妨。
她可不認爲,一道公府的大門,就能阻擋住對方,不過是多走兩步而已。
言已至此,李紈深知多說無益,只盼尤氏行事穩妥,莫教泄露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