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東跨院的門口,賈璉注目眺望眼前寬敞的街市。
沒有後世都市的喧囂,街頭巷尾,斷斷續續走動着一些忙碌的身影。
遠處成排的屋舍上空,升起一道道或濃或淡的炊煙,最終都慢慢彌散在澄澈的天空中。
耳邊,偶爾傳來幾聲隔着不知幾條巷道的犬吠。
這一切,仿若都在清楚的告訴賈璉,這裡並非夢境,他確確實實來到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回過頭來,他無視黑油漆的大門處幾個門房有些異樣的眼光,叫上自己的親隨小廝,往榮國府正院而去。
榮國府是皇家御筆敕造的國公府。
在第二代榮國公仙逝之後,因爲國公夫人尚在,也不知是否因爲做孃的偏愛小兒子,故讓小兒子與自己同住,而將府東邊的花園一帶劃出,分與大兒子住。
這就是東跨院的由來。
只是據賈璉看來,雖然同出一府,東跨院的房屋、景色也算秀美,但是比之正院這邊,不論是寬敞程度,還是軒昂氣派,都差得太遠。
並未在前院駐留,循着熟悉的路徑,很快走進一條南北寬的夾道。
在夾道北邊,一道粉油大影壁之後,就是傳說中的“鳳姐院”,也是此時他的家。
“二爺。”
看見賈璉走近,影壁後四五個才總角的小廝,連忙垂手問安。
賈璉點點頭,問了一句:“你們二奶奶可在家?”
“在……”
小廝們頭也不敢擡,低聲答道。
從他們的反應中,賈璉似乎意識到什麼。
果然,纔剛跨入院門,就見正面的長廊上,正房門兩邊,一字排開十來個丫鬟、僕婦。
她們皆垂手侍立,十分安分的模樣。只是賈璉還是從少數人眼中,讀出了幸災樂禍和自求多福的意思。
賈璉心中咯噔一聲,看這架勢,“夜叉星”這一關怕是不好過。
伴隨着輕微的腳步聲,大紅撒花軟簾被打開,隨即從裡面衝出一個盛裝麗服的女子。
其身量苗條,身材曼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粉面含春,丹脣紅豔。兼之通身彩繡,裝飾輝煌,竟似神仙妃子一般。
饒是心中對王熙鳳已經有了印象,如今親眼看見,賈璉仍舊感到驚豔。
這是一個絕美的女人,遠超目前爲止他所親眼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
若是,她不拿那雙美麗的眼睛覷視他,那就更好了。
“喲,這不是我們的璉二爺麼,怎麼捨得回家了?”
陰測測的聲音,令賈璉本能的感覺到不自在。
輕咳一聲,他道:“在那邊有點事耽擱了,所以回來晚些……”
賈璉佯笑一聲,就想要上臺階進門。
被十多雙女人的眼睛盯着,總給他一種被三堂會審的感覺。
他想着,縱然王熙鳳再強勢,這個世道也是以夫爲天,有什麼話,進屋之後總好說,何必讓奴才丫鬟們看笑話,對誰都沒好處。
卻見王熙鳳也往前走了一步,直接擋住了他的去路。
“呵,是有事耽擱了,還是被哪個娼婦勾住了魂,迷了性,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賈璉又往另一邊走了一下,還是被攔住,於是停下笑道:“這是哪裡的話,家裡有你這樣的美人,外頭的庸脂俗粉怎麼能再入我的眼,又豈會被勾了魂,迷了性呢?”
賈璉這話一出,不說旁邊的丫鬟們感覺驚訝,就連王熙鳳也愣了愣。
這不長記性、沒氣性的東西什麼時候學會說這樣肉麻的情話了?
但她反應很快,只是臉紅了一下,就意識到,這肯定是賈璉自知犯了罪,準備好的拿來討好她的話。
但她豈是這般好糊弄的人?
“你少給我在這兒打馬虎眼,你打量你乾的那些髒事爛事別人都不知道?呸,沒得令人噁心!!”
王熙鳳橫眉倒豎,恨聲罵道。
她素性是要強的人,在兩府中也是一等一的風雲人物。但是今日賈璉幹出的事,卻令她也跟着成了笑柄,豈不讓她怒火中燒?
心中這口氣咽不下去,她又豈能讓賈璉好過?
賈璉的眉頭皺起來。
雖然他也覺得前身乾的不是個事,但是當真被王熙鳳指着鼻子辱罵,看其對自己橫眉豎眼的樣子,他的心情也十分不好起來,心中對王熙鳳的感官直線下降。
情知不能再任由她繼續叫罵下去,否則真就把他的老底全掀開了。
“有什麼話容我進屋再說,堵在在這裡做什麼……”
賈璉想強闖,誰知王熙鳳見狀更怒,居高臨下,連堵帶推,差點一把將賈璉推在地上。
“你?”
晃了晃才站穩的賈璉,終於強烈意識到王熙鳳的不好相與。
在這個時代,竟敢對自家爺們動手,可想而知,要是放在後世,這娘兒們還不得反天?
王熙鳳也在出手之後暗吃一驚,但是見賈璉面色陰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顯然惱羞成怒,隨時可能出手打她的架勢,她卻又梗着脖子,態度越發強硬。
她想着,要是賈璉敢動手打她,拼着體面不要,她也要好好與賈璉計較一番。
反正今日這事,就算鬧到老太太面前,都是她佔理。
他要是敢對老孃動手,定要他好看!
涼他也不敢讓老太太知道他幹了什麼好事……
“二爺……”
丫鬟們怕這這兩位主當真打起來,想要勸導。
賈璉一擺手,隨後就在衆目睽睽之下,一把將王熙鳳給扛了起來,直接往屋裡走。
“二爺,奶奶……”
丫鬟們吃驚,紛紛上前,好似生怕賈璉給王熙鳳來個過肩摔。
“都不要堵在這裡,該做什麼做什麼去!”
眼看着賈璉和王熙鳳消失在門簾之內,耳中聽得賈璉的吩咐,丫鬟們面面相覷。
“二爺該不會真的打璉二奶奶吧?”
對於丫鬟們的疑問,有經驗的僕婦們則笑道:“兩口子間,牀頭打架牀尾合,沒什麼大要緊的,都散了吧。”
對此,丫鬟們儘管將信將疑,還是不敢不遵命,各自退下。
……
房門內,賈璉走到軟炕前,將兀自掙扎叫罵的王熙鳳放下,自己也找了個凳子坐下。
王熙鳳見賈璉既沒有動手的意思,也不說話,方漸漸止住喝罵,然後竟作淌眼抹淚的樣子,哭訴道:“我知道我是不好的了,不得你的心意,總是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的好吧?
嫁到你家這兩年,上面兩三層的長輩,哪一日不是我幫你服侍、周到着,一家子老少爺們、小姐奶奶們,又有多少事,哪一件,不是我來照管?
你倒好,成日傢什麼事都不管,只知道出去吃酒鬼混!如今倒好,你連你親爹老子房裡的人都惦記上了,這要是叫旁人知道,你們賈家的臉面和我們王家的臉面,都往哪裡擱,你又把我當什麼了……”
越說越委屈,到了最後,竟真的逼出兩滴眼淚來。
賈璉訕訕,心想你既知道傳出去不好,方纔還堵着門,欲圖將此事公之於衆?
“你都不知道,晌午的時候那邊的尤大嫂子過來,我就瞅着她瞧我的眼神不對,只是究竟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是後來平兒告訴我,說你在那邊府裡又捱了打,我都還……”
抽抽搭搭模樣的王熙鳳,總算是有了幾分女人的哀憐模樣。
賈璉試圖狡辯:“那是你們誤會了,原是我不小心打碎了大老爺一件愛物,這才捱了打,我這心裡也委屈的什麼似的,你倒好,一回來就尋我的不是。”
“你這話,也就騙騙外頭人,還想來糊弄我。我倒問你,我哪裡比不得那娼婦,你竟甘願被大老爺打死,也要去沾染?”
這也是賈璉心裡的疑問,他又哪裡回答得了王熙鳳。
“都說了是誤會,你偏不信,我也沒辦法。”
賈璉攤了攤手,因見炕桌上的高臺盤裡盛放着點心,便坐過去抓起一塊放進嘴裡。
晌午前捱了一頓打,又昏迷了半日,連午飯都沒吃,肚子確實有些餓了。
卻不知道他的舉動頓時又惹惱了王熙鳳。
本就餘怒未消的她,伸手一下把點心打翻,罵道:“你既喜歡外面的娼婦,何不出去叫那些娼婦做點心與你吃,又來吃我的作甚!”
早在一旁監視的丫鬟平兒忙上前,將灑落一炕的點心收拾起來,並以自己的身體爲界限,隔開兩人,以免兵戎相接。
因見屋裡只有平兒一個丫鬟,賈璉便問她:“荷香呢?”
此問一出,不但平兒手上動作一頓,連王熙鳳都安靜了一下。
平兒看了看王熙鳳的臉色,然後方回道:“回二爺,荷香偷了奶奶的朝陽五鳳簪子,奶奶審問她還不承認,到底從她房裡查獲出來。
因想着她服侍二爺這麼多年,看在二爺的情面上,奶奶便沒讓聲張,只悄悄回了太太,下午的時候,讓她娘領回去了。”
平兒說着,有些不安的看着賈璉。
賈璉卻笑了。
好一個王熙鳳,這一手趁機剷除“異己”的手段玩的溜啊。
按照賈府的規矩,凡爺們家成親之前,都會放兩個房裡人在身邊,助其領略傳宗接代的大事。
賈璉自然也不例外。
王熙鳳進門之前,他也有兩個房裡人,其中一個後來還開了臉,作了通房。
只是王熙鳳進門不到一年,就使法子給攆了出去。
剩下這個叫荷香的,若非自己聰明些,加上先前的賈璉也有心維護,只怕也留不到現在。
沒想到,今兒還是遭了難。
他能想通王熙鳳的計算,就是他今日犯了如此大錯,諒他也不敢因爲這等事與她鬧。
他甚至有些佩服王熙鳳。
沒有被憤怒衝昏頭腦,甚至在第一時間想着如何利用突發事件將自身的利益最大化,這是一個成大事的人應該具備的素養。
“怎麼,你心疼捨不得?”
王熙鳳卻沒有平兒的不安,她一副心安理得的模樣。
“盜竊主家重要財物,便是送到官府,按律也是要杖斃的。如今我既沒打她,也沒罰她,甚至還把她的身契也還了,從此以後,她就再也不用做伺候人的活計,也算是全了你們一段情義,怎麼,你還不足?若不然,就派人把她領回來,咱們一起到老太太的面前說道說道,興許老太太看在你乾的那些好事的份上,開恩留下她呢。”
最後一句話,就是赤裸裸的威脅加嘲諷了。
她知道賈璉這個時候肯定不敢去見老太太。
“沒有,鳳二奶奶行事一向面面俱到,把所有的方面都考慮到了,我能有什麼不足的?”
賈璉站起身來,朝着內房門走去。
他的反應,令王熙鳳心裡倒狐疑起來。
論她對賈璉的瞭解,知道把他的小美人攆走了,就算不敢與她計較,也絕對羞惱不已。
如何會如現在這般平靜,甚至說出的話,令她隱隱覺得不安?
但她堅信她早已摸透了賈璉的個性,一時也不管他爲何故作如此,見其往屋裡走,一下子就從炕上跳下來,撐手攔在房門口道:“一身騷狐狸味,不準進我的屋子!”
“奶奶……”
平兒在旁發聲,試圖讓自家奶奶適可而止,別當真惹惱了二爺。
王熙鳳自是置之不理。
賈璉再不說話,轉身掀開門簾出去。
王熙鳳大聲道:“要出去,就永遠別回來!!”
沒有迴應,王熙鳳跑到門口,哪裡還有賈璉的影子,想了想,吩咐平兒:“你去偏房看看。”
平兒領命而去,一會兒後回來,對王熙鳳搖搖頭。
“奶奶,要不要派人去找二爺?”
“不用,他能去哪兒?不過是賭氣去外書房去了。”
王熙鳳氣鼓鼓的坐在炕上,心裡十分不爽。
分明是賈璉做了髒事惡事,到頭來倒像是他受了委屈似的,還要她服軟認輸,求他回來不成?
平兒擔心道:“只是,二爺的性子奶奶也知道,就這樣讓二爺賭氣出去,萬一……”
萬一再有什麼狐媚子勾引二爺怎麼辦,奶奶你不是最在乎這個的麼?
一句話提醒了王熙鳳:“你使人到前頭去,要是府裡有哪個騷狐狸敢去獻殷勤,通通來回我。再通知旺兒,他們二爺要是出門,定叫他跟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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