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竹院內, 張氏已然等候多時了。
喬丁是第一次見張氏,本來聽說她乃霍大夫的母親,喬丁還滿臉堆笑地張羅着。可後來見這張氏面色不善, 對自個兒也是待搭不理, 尤其對此次來意隻字不提, 便很有些不痛快, 就藉故到門口等黛玉去了, 只命兩個小丫頭端茶倒水地伺候着。
這邊黛玉的馬車才一拐進巷子,喬丁就一個箭步竄過來,小心翼翼地挑起車簾, 給黛玉搬來了馬凳。
黛玉一下車,就問:“張夫人還在?”
“還在!”喬丁壓低聲音回道, “這張夫人好像來者不善, 正眼都不瞧人, 也不說明來意,只一個勁兒催促姑娘回來。姑娘, 你要不要先避一避,晾她幾次等她憋不住露了來意再說。”
“不用!”黛玉擺手道,“咱們一不該她二不欠她,怕她做什麼?”說完,一手扶了紫鵑的手, 邁着輕盈的步子徑直去了後廳。
此時的張氏已然等得不耐煩, 剛要發作之時, 猛擡頭見黛玉嫋嫋婷婷地進了門, 登時冷笑起來。
呵, 好一個弱柳扶風的千金小姐作派,較之上一次見她居然又妖嬈了幾分, 可恨自個兒那傻兒子被她害得大病一場,家中也鬧了個雞犬不寧,真真可惡得很!
張氏心中有氣,故意端起茶碗來抿了一口茶,然後再輕吹着浮在水面上的茶葉,就是不擡頭看黛玉。
黛玉早就看破了她的技倆,懶得氣惱,徑直過來行了個晚輩之禮,微笑道:“讓夫人久等了,黛玉這廂給您賠不是了!”
張氏見她禮數周到,又和顏悅色,心裡的氣才稍微順了順,方放下茶碗,慢條斯理道:“無妨,反正我閒着也是閒着,正好四處查看了一番我們霍家的老宅!”
“……”黛玉一聽,心裡“咯噔”了一下,暗想:不好,她怎麼就忘了這宅子乃是霍家的祖宅了呢,這張夫人親自登門,不會是爲了這所宅子來的吧?
才思量到這兒,就聽張氏慢悠悠道:“怎麼,林姑娘難道忘了這宅子的真正主人?”
黛玉一笑,淡淡道:“自然沒忘!只是,夫人有一點說錯了,這宅子真正的主人是霍家沒錯,但從現在一直到明年六月份,這宅子的主人是我!”
“什麼?一直到明年六月,這宅子的主人是你?呵,真是笑話!”張氏冷嘲道,“你不過是個租客而已,怎麼就成了主人了呢!”
“夫人說得沒錯,我的確只是個租客!但自從我付了租金之日起,這房子的使用權就就歸我了。夫人不明白這個道理?”
“你……”張氏沒想到黛玉會說出這套歪理論,登時氣得瞪起了眼。但她終究還是顧忌到兒子的感受,不想與黛玉太撕破臉皮,只得忍下這口氣冷冷道,“罷了,你是晚輩,有些歪理我也不與你追究。我此番前來,是想親口告訴你,這宅子下個月起,我們要收回了。所以,麻煩林姑娘儘快搬走,把宅子騰出來我們另有用處!”
什麼?又是一個合約期限未滿就攆人走的!!黛玉實在沒想到張氏會如此行事,一時之間,竟也氣得說不出話來。
張氏看了一眼黛玉瞬間冷掉的一張臉,心中頗有些得意,繼續拔高音調趾高氣昂道:“林姑娘沒想到吧?其實我也沒想到!可有什麼辦法呢?誰讓我兒子馬上就要訂親了呢!我這唯一的兒子訂親,總得要準備新房吧,我那鄉下的院子肯定不合適,畢竟我那未來的兒媳也是個嬌貴的城裡人。所以我思來想去,只有這套祖宅還算敞亮,就收拾收拾給他們小兩口當新房吧!”
黛玉一聽,瞬間全明白了。這老太太是故意借這個茬來攆她的,同時也是來警告她,她的兒子訂親了,讓她離他兒子遠遠的。呵,這真是個一舉兩得的好計策!
面對張氏的冷漠無情與得意洋洋,黛玉還沒等發話,一直守在黛玉身邊的紫鵑忍不住開口反駁道:“張夫人,請您講講道理好不好?這宅子我們付了一年的租金,如今才住了兩個月您就來攆人,這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呀!”
“嘿,你這個沒規矩的奴才,我與你們姑娘說話,輪得着你摻言?你們林家和賈家就這般規矩?!”
“你……”紫鵑被噎得漲紅了臉,一臉羞愧地看了眼黛玉,低下了頭。
黛玉卻理直氣壯地冷笑道:“夫人果然好規矩!可惜您那套規矩在我們林家不適用。我身邊這些個丫頭是我們家奴才不假,但自打我落難之後她們對我不離不棄,竟比那些個落井下石的小人還要強千倍萬倍。所以,我身邊如今沒有奴才,只有姐妹。我這樣說,夫人明白?”
“荒唐!!”張氏氣得拍案而起,“自古以來,主就是主,奴就是奴,尊卑分明纔是正理,你這套歪理論就是拿到官府也行不通,真是可笑至極!”
“可笑?是挺可笑!”黛玉冷哼道,“但是再可笑,也是我們家的家事,還輪不到夫人您來指手畫腳。——您如今不就是要毀約攆我們走嗎?好,我答應您,一個月之內必定搬走!但也請夫人按規矩辦事,付我三倍的違約金,否則咱們官府見!”
“什麼?三倍違約金?”張氏嚇了一跳,隨即氣急敗壞道,“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居然如此陰險奸詐,當初明明是我兒子可憐你,才低價租給了你,沒想到你如今恩將仇報索要什麼違約金來了,你也好意思張口?”
“哦?居然有這等事,我怎麼不知道?”黛玉冷嗤一聲,道:“若真是霍大夫可憐我故意幫我的,那我就要親自去向霍大夫致謝,順便商議一下違約金之事!”說完,立即吩咐道,“去備車,我們去趟霍氏醫館!”
“你……你……你敢去!”張氏慌得趕緊起身阻攔,“我兒子如今被你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還敢去!”
黛玉一愣,心中一下不是滋味,忙問:“霍大夫……怎麼了?”
“你還有臉問!”張氏一看黛玉一臉關切,登時又氣不打一處來,咬牙道,“我如今也不怕人笑話了,乾脆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兒子爲了你大病一場不說,捎帶着連性情也變了。你若是個通情達理的,早就該遠遠地離了他,讓他斷了這個念想,也不枉他替你醫治了這一年多!你若這個時候還湊上去與他說這些,還讓不讓他活?!”
“……”
黛玉雖然有一萬個理由反駁張氏,可一想到霍儉因她而受的這遭罪這份委屈,她就突然什麼都不想爭辯了。
事實上,她方纔也只是想嚇唬一下張氏罷了。她怎不知憑霍儉的爲人,絕對不可能做出這等事來!
罷了,罷了,什麼都不爭了,就當還他一個人情!從此後,兩不相欠!
想到這裡,黛玉重新坐好鄭重道:“我搬!而且,不要一個子兒的違約金!但是,話我也得說明白……”黛玉定定地看向張氏那一臉不敢置信的臉繼續道,“我與霍大夫都是清清白白做人,從未有過夫人所說的那些個不實之事。還有,我萬分感謝霍大夫這一年多對我的精心醫治,請張夫人代爲轉達。從今兒開始,我會另尋他醫,不再讓霍大夫爲我瞧病,張夫人就請放寬心吧!另外,替我恭祝霍大夫喜得佳人,我就不當面恭喜了!”說完,對着旁邊的紫鵑道,“我乏了,替我送送張夫人。”
張氏目瞪口呆,一時沒反應過來呢,紫鵑便走到她近前恭恭敬敬道:“張夫人,您請吧!”說完,轉身就朝門外走。
張氏無奈,只得重重“咳”了一聲,扔下一句:“那就多謝林姑娘成全了,若你真能說到做到從此後不與我那傻兒子有瓜葛,我老婆子就感激不盡!”說完,轉身跟着紫鵑一溜小跑着快步去了。
張氏一走,雪雁就忍不住擔憂道:“姑娘,您就這麼答應她搬走了?咱們可要去哪裡再找這麼好的院子呢!”
黛玉沒有回答,只以手支額緩緩閉上了眼睛。
這次變動是她始料未及的。本來,以她的算計,之前典當首飾加上積蓄除了買田開鋪子足夠撐到年底,可沒想到張氏這麼一摻和,她的計劃一下子被打亂,她第一次萌生出了無力感。
難道,真到了借債度日的地步了嗎?
可她真要去借,唯有一個樑琨可以開口!可她是真不想開這個口啊!
雪雁見黛玉一直閉目不語,且緊鎖眉頭,知道她也發了愁,一時再沒敢言語。
這時,紫鵑送完張氏回來,一進門就催促道:“姑娘,時間緊急,趕緊通知喬管家去相看宅子吧!”
“不急!”黛玉這才緩緩睜開眼睛,有氣無力道,“你們容我再想想!”說完,慢慢起身朝臥房走去。
紫鵑和雪雁面面相覷了一番,同時快步跟上去,緊緊扶住了她。
“姑娘別急,”紫鵑小心翼翼地安慰道,“雖然咱們不要違約金了,可剩下的租金霍家總該歸還的吧?咱們用那些銀子完全可以再賃一個小院子。”
“是啊,若是實在不行,我就去給霍大夫送信,我倒要看看,他是否忍心讓姑娘受這般委屈!”雪雁也在一旁幫腔道。
“胡說!”黛玉立時頓住腳步,回頭叮囑雪雁道,“我方纔在張夫人面前保證過,從此再不與霍大夫有任何瓜葛,你怎麼轉眼就要打我的臉,你讓人家怎麼瞧咱?”
“姑娘,我錯了!”雪雁慚愧地漲紅了臉,解釋道,“我就是替姑娘不值,本來姑娘就沒錯,是霍大夫一廂情願,那張夫人賃什麼遷怒於姑娘,還借這宅子逼咱們走!”
“行了,這宅子既然是人家的,人家自然有權利來攆咱們,咱們怨不得人家,要怨就怨自個兒沒本事,連個立錐之地都沒有!”黛玉語調中是前所未有的堅定與辛酸,聽得身邊幾個丫頭皆是心頭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