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扶着丫頭的手,下了馬車。站在榮國府內院儀門處看了看,景物依稀還是先前的樣子,心裡不由得一酸——這多年了,好容易能夠回來一次孃家了。
榮府裡早有許多丫頭婆子等候在這裡,見了賈敏攜着女兒下了車,都一窩蜂似的上前來請安。
賈敏眉尖兒微不可見地一蹙,難不成,竟是沒個主事兒的人來?這亂哄哄的,成個什麼樣子呢?
正想着,裡頭腳步聲聲,已經有人迎了出來。
當先兩個婦人,一個穿着雪青底子五彩花卉刺繡鑲領絳紫撒花緞面對襟褙子,五彩折枝牡丹刺繡蔽膝鴨卵青馬面裙,頭上挽着平髻,上頭插着一支赤金花葉髮釵,一支點翠插梳,鬢角處一朵兒紫色絹花,臉上帶着十分的笑意。
另一個卻是穿着淡青底子花卉刺繡鑲領肉粉色撒花緞面對襟褙子,硃砂色立領中衣,下邊兒一條五彩刺繡蔽膝硃砂馬面裙。頭上只戴了一支玉蘭點翠步搖,另有一支點翠花簪壓着鬢角,比頭一個婦人看上去要素淨些。臉上也掛着笑,不過看上去太過端莊了,笑得有些僵硬。
賈敏見自己的兩個嫂子親自迎了出來,忙也領着黛玉,笑着往前走了幾步。
“姑奶奶可是到了!”邢夫人先搶上兩步,拉着賈敏的手笑道,“老太太可是等了多時了。”
“都是一家子骨肉,倒是勞動了嫂子們出來。”
賈敏忙說道。她的聲音溫和悅耳,邢夫人聽了,笑意更盛,“這是哪裡話。姑奶奶多年沒回來,便是我,也是恨不能早一時就見到呢。”
賈敏抿嘴而笑,又與王夫人點了點頭,“二嫂子。”
王夫人嘴角處擠出幾分笑容,“妹妹,快些進去吧,老太太怕是已經召集了呢。”
邢夫人聽得她不叫姑奶奶,卻是叫了一聲妹妹,分明是示意自己,她與賈敏之間更加熟絡一些,暗中撇了撇嘴。
一行人且不顧的見禮,先簇擁着往賈母的榮慶堂來。
賈母早就忍不得,帶着人站在遊廊底下候着。正在張望間,見一個婆子快步跑了進來,回道:“姑奶奶到了!”
“當真?”賈母大喜。
“是,已經下了車,就往裡邊給老太太請安來了。”
賈母眼圈不免紅了,愈發着急。
不多時,果然見青色雁翅大影壁後邊轉出一衆人來,被簇擁在中間,領着一個女孩兒的,可不正是自己的女兒麼?
賈敏看見自己母親站在那裡,滿頭銀髮,比自己離京前蒼老了不少,鼻子一酸,再也忍不住了,搶上兩步,哽咽道:“母親,女兒回來了。”
“好,好!”賈母也是帶着哭音兒,“回來了就好!”
邢夫人王夫人忙上前來,勸着:“老太太,姑奶奶好容易回來了,外頭大日頭照着,且進去讓姑奶奶歇歇呢。”
“可是我老糊塗了,只顧着高興!”賈母拍着女兒的手,看向她身邊兒的黛玉,見黛玉面薄身纖,眉目之間與女兒十分相似,不由得歡喜,道,“這是玉兒罷?”
“正是。”賈敏笑答。
一羣人進了屋子,早有丫頭拿了大紅色繡金團紋墊子來。黛玉朝着賈母盈盈拜了下去,口內道:“給外祖母請安了。”
“好孩子,快起來!鴛鴦。”
鴛鴦會意,忙過去扶了黛玉起來,又拉着她的手到了賈母的跟前。
賈母親自指着邢夫人王夫人給她引見——“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
黛玉一一行了禮,又見過了一旁侍立着的李紈。李紈又帶着榮國府裡的三個姑娘給賈敏行禮。這一時之間磕頭的磕頭,福身的福身,給見面禮的給見面禮,屋子裡好一通忙忙亂亂的,足足折騰了兩盞茶的功夫,方纔彼此坐下了。
賈敏目光一溜兒,掃過下首坐着的三個侄女兒。這三個女孩兒,都是穿着粉色底子交領長襖,下邊兒配着雲白色的百褶裙,所不同的只是衣服上頭的繡紋——二姑娘身上的乃是折枝迎春花紋,三姑娘身上的是折枝菊花,四姑娘身上卻是一枝從衣襬處逶迤而上的鳶尾蘭。
“燁哥兒呢?怎麼沒和你一塊兒來麼?”賈母疑惑道。
賈敏帕子一沾嘴角,含笑道:“他和老爺一塊兒,先去見兩位哥哥了。等過會子,就會來給母親請安的。”
是個知道規矩的孩子!
賈母點頭,“這孩子今年也有八歲多了罷?可憐長到這麼大,我竟是都沒有見過的。往年給他捎去的衣裳,可還合身兒?”
“母親預備的,自然都是極爲合體的。”賈敏想到每年自己收到的新衣,也是感念母親一片慈愛之心。
正在說話間,外邊兒丫頭進來回道:“璉二爺寶二爺帶着林家大爺過來請安了。”
“呦,這說着說着,燁哥兒就過來了。”賈母笑道。
外邊兒杏紅色軟簾子一挑,三個人走了進來。
當前一個身形頎長,湖藍色錦緞長衫,桃花眼,入鬢眉,風流俊俏,正是賈璉。
他是長房嫡子,如今在府裡跟妻子王熙鳳一個跑着外頭的庶務,一個管着內院的事情。賈璉天生機靈,很會說話,未語先笑。這個時候進來了,還不忘引着後邊兒的林燁:“林表弟,這邊兒請。”
擡頭一看,賈敏正坐在上首,俊美的臉上立時露出喜色,搶上前去,“侄兒見過姑媽!”
說着,一揖到地。
林燁在外頭陪着父親見了自己的兩個舅舅,還見着了那傳說中的,福氣很大的,銜玉而生的表哥賈寶玉。
果然是強大的劇情帝!
林燁摸着小小的下巴,不厚道地想着。這位石頭表哥,比自己還打了好幾歲呢,那一身兒紅彤彤的衣裳,不要太刺眼了啊!
再瞧瞧自己的兩個舅舅,大舅舅眼泡略帶浮腫,眼中隱有血絲,一看就知道是個酒色過度的;至於二舅舅,倒是三縷短鬚,看上去一派方正。就是不知道這方正,到底是幾分真,幾分假了。
林燁上前,恭恭敬敬地對着賈母行了禮,又見過了兩位舅母。
“燁哥兒快過來,叫我好好瞧瞧。”
林燁很想摸摸鼻子,又忍住了。笑着上前,任賈母一把拉了,上下摩挲了幾下。
“我瞧着,玉兒像你。這孩子,倒是隨了他父親了!”賈母對着賈敏笑道。
“是呢。先前燁兒小時候還不覺得,如今越長與老爺越是相似了。”
黛玉歪頭看了看林燁,眼裡都是戲謔的笑意——他們姐弟倆,容貌是越來越不像啦。
“寶玉,還愣着做什麼?快來見見你姑媽!”賈母笑着叫道。
寶玉今兒一大早上就被賈政叫了出去,在外頭迎着林如海。原本,他心裡是十二萬分不願意的。沒別的原因,在他看來,大凡人讀書,不過是爲了名利而已,都是些祿蠹之輩,最是可厭的。林家姑父當年能得中探花,可見是聰明人,卻偏偏甘願墮了俗套。
方纔一見,更是覺得林家姑父談吐文雅,氣質清雋,心裡更爲可惜。再看看那位小表弟林燁,白淨俊秀,人雖小,卻也是個容貌出衆的。只是,聽他的意思,如今小小年紀就跟着個老先生唸書,還說什麼要去下場試試的話,惹得自己的父親連連點頭讚賞,又瞪了自己一眼。寶玉不免又爲這個表弟可惜了一番——有那樣的父親,可惜了表弟這樣出衆的人物,想來日後也要辜負了這天地靈氣,要落入俗套了呢。
要說原先,賈母在寶玉跟前沒少唸叨,說他在揚州還有個表妹,最是個聰慧伶俐的女孩兒,惹得寶玉很是嚮往。及至見了林燁,寶玉又遙想了一番黛玉會是如何出衆的容貌品行。因此,此時進了屋子,眼睛先就看向了賈敏母女。
只一眼,寶玉便呆住了。
那位看上去溫柔婉約的貴婦人,就是姑媽了。她身邊站起來一個女孩兒,一身兒天水碧色的雪紗對襟雲紋襖,底下配着一條同色的曳地月華裙,上頭用暗綠色絲線拈着銀線繡了芙蓉花,遠看不見一絲兒奢華,近看卻端的是精緻無比。腰間一條閃金如意帶,越發顯得纖腰楚楚,不盈一握。
再看林表妹的容貌,寶玉大吃一驚,只覺得好生熟悉——碧色的衣裳,襯得她的膚色瑩白如玉,兩道罥煙眉,一雙秋水目,只那麼俏生生站着,就給人一種娉婷如弱風扶柳,嫋嫋若清荷初綻之感。
寶玉呆了。
直到賈母一聲吩咐,方纔想起禮數來,忙對着賈敏作下揖去。
賈敏見他方纔竟是直勾勾地看着黛玉,心裡微有不滿。此時卻也不便說些什麼,只好笑着叫他起來。
寶玉不待人說,又對着黛玉躬身作揖,“林妹妹好。”
黛玉慌忙還禮,“表哥好。”
賈母瞧着兩個人對着見禮,不由得心裡喜歡——她早就有意與林家親上做親,這裡頭的緣由不少,都不足爲人道也。如今見兩個孩子都是出衆的品貌,越發堅定了這個念頭。
“老祖宗,這個妹妹好生眼熟,我好像哪裡見過似的。”
我勒個去!
林燁在一邊兒聽了,忍不住心裡比了箇中指,你還真是敢說啊!這回不是姐姐一個人孤零零來的,你竟然連句臺詞都不改?那待會,是不是就要摔玉了?
林燁不由得坐直了身子,精神高度集中起來。
寶玉這樣一說,別人猶可,王夫人卻是大不樂意了。她跟賈母婆媳多年,對這老太太的想法也猜到了幾分,不過……
緊了緊握着帕子的手指,哼,這也得問過自己這個親孃答不答應!
這個時候看見寶玉一進來目光就黏在了黛玉身上,越發不喜,斥道:“寶玉,你胡說些什麼?仔細你林家表妹惱了你,你老子也不答應!”
又向賈敏道:“姑奶奶別怪罪,寶玉這孩子,就是心眼兒實在,時常會說些讓人不喜的話,其實卻是沒有壞心的。”
這麼一說,賈敏也不好發作了。只是看着自家二嫂子臉上的笑容,怎麼都覺得是皮笑了,肉卻沒有笑。
賈母不悅,“你嚇唬寶玉作甚?他們兄妹感情好些,你老爺也必是喜歡的。”
“老太太說的是。”王夫人忙起身應道,垂下去的眼皮遮住了眼中的冷意。
林燁饒有興致地看着,嘴角微微撇了撇,轉過頭去,與賈璉說話。
屋子裡因方纔寶玉一句話,氣氛稍稍有些冷了下來。
外頭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笑聲,隱約有小丫頭叫道:“璉二奶奶來了。”
賈敏端起一杯茶來抿了一口,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了掃,見衆人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璉二奶奶,就是賈璉的媳婦罷?今兒自己這個姑婆十來年了頭次歸寧,她不說在屋子裡迎接着也就罷了,怎麼這般舉止不當?竟是從外頭大笑着進來?
黛玉看了一眼林燁,眼中也有狐疑之色。
鳳辣子來了?
林燁眼睛睜大,看向了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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