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慶宮。
這威嚴沉重的聲音傳來,太后與葉清都變了臉色。
她們沒想到,崇康帝這時會來,還沒讓人通秉……
似乎看出了葉太后眼中的疑惑,崇康帝面上難得帶上一絲笑意,道:“朕擔心擾了母后的清靜,所以沒讓外面人傳話。”
說着,又讓葉清免禮平身,問道:“清兒,你九叔到底如何了?”
葉清沒有怎麼猶豫,便答道:“皇伯伯,九叔已經開始接受郎中的診治了,王府還有崔老在,崔老雖年事已高,行動不便,但畢竟是大國手。之前九叔心存死志,都沒法子。可現在……總能維持性命。只是……”
沒說完,葉清的面色黯淡了許多。
崇康帝面色看不出喜怒,問道:“只是什麼?”
葉清低落道:“崔老說,王叔身子積重難返,雖能保全性命,可……”
再度止住話題,葉清紅着眼圈,擔憂的看了眼已經淚流滿面的太后。
崇康帝心裡有數,便不再相問,坐在鳳榻邊,溫言勸道:“太后不需悲慼,九弟世之英雄,什麼樣的艱險闖不過?朕相信,他必能闖過此關。”
太后用錦帕拭淚後,道:“皇帝有心了,聽清兒說,昨兒你還打發了小五給他九叔送了好些藥材過去?”
崇康帝點點頭,道:“應該的,以前也送,只是王府那邊一直不收。如今總算好了……”
說這話時,崇康帝目光幽深之極。
忽地,他又看向葉清,面上浮起一抹微笑,道:“朕聽說,你相中了榮國府的賈琮?”
葉清俏臉上浮起一抹嬌羞,搖頭道:“沒有。”
崇康帝對太后笑道:“一轉眼,清兒也大了。”
太后笑道:“誰說不是呢?”
崇康帝竟不無埋怨道:“這孩子打小就和她九叔親,和我這伯伯卻不親,她昨日若不是尋她九叔,直接來尋朕,難道朕爲她做不得主?朕就不信,賈清臣有膽子抗旨!他也就敢小覷你九叔如今躺在牀上是個廢人……
怎樣,現在太后也在,你若願意,朕現在就成全你。
既然朕許了你一世如意,自然不能讓你受了委屈!”
看着聲音激昂、擲地有聲的崇康帝,太后和葉清心裡,卻升起了徹骨寒意。
……
榮慶堂。
到底還是又被叫了來……
不過,這一次出了問題的不是黛玉她們,或者說,不止是黛玉她們。
還有賈母……
十年生死兩茫茫,對於黛玉、湘雲等人,不過是幻想中的悲痛。
可對於賈母而言,卻是真正的字字泣血!
昨夜黛玉等人大哭後而回,雖爲了不牽扯到賈琮,都抹盡淚珠,可神情中的悲苦之色又如何能瞞人?
問明緣由後,本要立即喊來賈琮訓斥。
恰巧寶玉在,先問了遍到底是何詩詞。
等湘雲哽咽誦了一遍後,賈母就如遭雷劈般怔住了……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這闕詞中的每一字,都好似針一般刺在賈母心上,過往的記憶涌起,讓她流了一夜的淚。
先榮國仙逝,也不過十來年啊。
賈代善當年,文武雙全,溫潤如玉,又是世之英雄……
這十來年間,她又何嘗不是苦苦思念過相守數十年的夫君?
又因有了春秋,再加上悲痛之極,一夜之後,賈母便病倒了……
賈琮是被王夫人喚來的,到了之後賈琮才知道,病倒的不止有賈母、黛玉,連薛姨媽也病倒了……
賈琮有些好奇,薛姨媽又是如何知道這闕詞的?
寶釵昨日分明沒看那首《江城子》。
當然,這些不是賈琮要關心的,他關心的是,王夫人喊他來,是爲了什麼?
不過賈琮並不擔心什麼,因爲賈政也在。
賈琮與兩位請過安後,就等待發落。
王夫人苦笑一聲,道:“琮哥兒,往後這樣的詞還是少寫一點吧,老太太到底有了春秋,經不起啊。”
賈琮點頭應道:“是,太太。”
他並沒有去辯解什麼,因爲沒意義。
只是他不說,賈政卻問道:“葉家那位就是讓你寫的這個?”
賈政的目光十分感慨,他是真正識貨的,也愛寫幾首詩詞。
可他自己明白,他再寫十萬首,也寫不出一首“十年生死兩茫茫”來。
連他都忍不住豔羨起賈琮的才華來……
賈琮答道:“是,芙蓉公子將武王苦思亡妻的事告訴侄兒,又說這是還最後一個人情,侄兒有感武王深情,因此才寫出此詞。是侄兒的不是,往後必不再寫了。”
賈政連連擺手道:“這等好詞,必使吾家流芳百世,琮兒能寫出當然要寫。只是這等悲痛至極的詩詞,往後不要給你姊妹們看了,她們經不住。”
賈琮苦笑着看了眼一旁羞愧低頭的湘雲、探春等人,點了點頭道:“侄兒知道了。”
賈政便不再多說什麼,他之前已經請了太醫來替賈母瞧過,如今賈母吃了安神的藥睡下了,他也不準備再這多留。
賈政離去後,王夫人對寶玉、探春等人道:“去梨香院瞧瞧姨媽去吧。”
又對賈琮道:“琮哥兒也去。”
賈琮應下後,便與寶玉等人一起出了榮慶堂。
……
“三哥哥啊,對不起……”
湘雲最磊落,錯了就道歉。
迎春、探春和惜春在一旁也都面帶歉意。
昨兒說好了不牽累賈琮,結果今日到底還是連累到他。
這還是賈母生病了,不然更沒他的好。
賈琮擺手笑道:“不礙事,本就意料之中的事。”
湘雲連連點頭,道:“就是就是!我讀過的詩詞成百上千,再沒比這首詞更摧人肝腸的。我們哭本是意料中的事,不哭成什麼了?我就知道三哥哥大氣,再不會怪我們的。”
湘雲仰着小臉兒,眯着紅腫的眼睛看着賈琮笑。
賈琮好笑道:“瞧瞧你的眼睛,還好意思說這些?”
這話讓同在抄手遊廊上的迎春、探春和惜春都不好意思起來,因爲她們的眼睛也是紅腫的。
湘雲笑道:“我這不算什麼,等你瞧見了林姐姐就知道了,紫鵑現在提起三哥哥就惱!咯咯!”
賈琮呵呵一笑,對一旁同樣眼睛紅腫的惜春道:“四妹妹,你這又是怎麼了,你才這麼大點……”
這是思亡妻的詞,了不起代入後思亡夫,惜春今年才七歲,應該早熟不到這個地步吧?
惜春也正在換牙的年紀,聽到賈琮之言後,小手掩口擋着小豁牙,眼睛彎成月牙笑道:“三哥哥,我昨兒在想孃親,她也……”
話沒說完,淚珠兒又滴答一下從眼睛裡涌出。
見她如此,同樣命運的迎春和湘雲也一下掉出淚來。
寶玉和探春也唏噓不已紅了眼。
見惜春慌不及的用小帕子拭淚,賈琮心裡也忍不住心酸憐惜。
這小小的丫頭,雖然才這點大,就要學會趨利避害。
她知道哭泣不討喜,所以即使心裡難受,也要趕緊擦淚……
賈琮彎下腰,看着惜春一點點將眼睛擦乾,微笑道:“四妹妹,你、我、二姐姐、雲兒還有林妹妹,咱們都是一樣的,咱們的孃親,都早早的離開了咱們,可是我們還是慢慢長大了。
咱們不止要長大,還要勇敢快樂的長大。
因爲咱們的孃親吃了太多的苦,甚至正是因爲生下咱們,才早早的離開了。
她們臨走時,心裡最放不下的,一定是咱們。
所以咱們纔要更好更快樂的生活,這樣才能讓在天上的孃親安心。”
惜春聞言,大滴大滴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一旁衆人更是泣不成聲。
惜春平視着彎腰的賈琮,聲音沙啞的問道:“三哥哥,所以你捱了那麼多打,吃了那麼多苦,還是要勇敢的讀書上進麼?”
賈琮燦然一笑,道:“對,正是這樣,我纔不會向任何挫折和磨難妥協,我是孃親千辛萬苦才生下來的,怎能不堅強努力?
我始終勇敢快樂的生活學習,不畏懼,不自苦,就是要告訴天上的孃親,她含辛茹苦生下來的我,不會比誰活的差,我也不會辜負她的生養之恩,請她在天之靈安心吧。
你雲兒姐姐和二姐姐同樣也是如此,四妹妹以後長大了,也要如此,記得了麼?”
惜春聞言,看着賈琮極好看的臉,重重點頭,同樣笑的燦爛,應道:“記得了,三哥哥!我們不會比誰差!”
見她如此,賈琮心裡感慨,前世那個孤拐生冷的四丫頭,何嘗不是因爲環境造就?
願她今世不會再冷面冷心,與青燈古佛相伴一生。
直起身,見湘雲、迎春都眼睛亮亮的看着他,賈琮頷首一笑。
……
梨香院。
往日祥和安寧的氣氛,不復存在。
淡淡的安神藥香瀰漫整個小院……
廊下正房內,薛姨媽躺在炕上,默默流淚。
她做夢都沒想到,素來乖巧懂事明禮的女兒,竟如同着了魔一樣,相中了一個窯姐兒生的兒子。
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她也沒蠻橫,她將所有的可能都分析透徹了,可是……
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她那個素來知禮守禮懂規矩的女兒,怎會念出“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這句詞?!
可是看着寶釵平靜如雪的神情,薛姨媽就知道,她這女兒真是死了心了……
驚怖之餘,薛姨媽也能理解。
哪個少女不懷春?
越是靜若處子,常年被規矩禮數裹的死死的人,一旦萌動了那顆心,就越如滔天洪水般洶涌。
寶釵性子穩重,自然不會如此激烈。
但即使是涓涓細流,若是持之以恆,也能水滴石穿,匯成汪洋大海。
然而,在見識到賈母對賈琮的態度後,薛姨媽絕不允許寶釵掉入那個深坑裡。
她不願寶釵日後吃苦,薛家,也不允許她任性。
所以,她重重的病倒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