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興道坊。
寧府。
華燈初上時,趙青山、林清河、吳琦川三人皆面色凝重的自寧府書房而出,匆匆離去。
他們其實進來了也不過一柱香的功夫……
等三人離去後,書房內,寧則臣面色淡漠的坐在太師椅內,目光落在身前的紫檀平角書桌上。
桌上,除卻文房四寶外,還有一紫金浮雕手爐,一套龍泉青瓷酒壺杯盞和一青玉酒罈,皆爲欽賜御品。
寧則臣一世清廉,不好金銀美色,獨愛杯中之物。
只是……自入內閣爲相後,未免貪杯誤事,他再未飲酒。
天子知此事後,大爲感動,特贈此內造酒壺杯盞和貢品御酒,相約新法大行之日,君臣共飲御酒。
今日新法得行天下,而往事已如煙……
寧則臣將酒罈打開,一股酒香撲鼻而來。
他將酒倒入龍泉酒壺中,又擺開兩隻杯盞,將酒斟滿後,舉杯看着對面,似見一雄才偉略,心懷黎庶社稷的英明帝王,禮賢下士道:“愛卿,今日新法大行,大乾不復憂兼併之苦,朕當與愛卿同飲此杯!飲勝!”
“謝陛下。”
寧則臣激動謝恩後,一飲而盡!
那天子虛影又道:“愛卿,雖外省新法業已大行,但關中之地,直隸之省,卻猶如頑石矗立,阻撓大業。關中田地,五成以上,皆爲宗室王莊、勳貴和京中官員所佔,彼輩貪得無厭,操縱京中糧價,百姓苦不堪言。故而,愛卿猶不可自滿自驕,還要繼續推動新法前行。攤丁入畝之後,當再推行貴、官、士、紳一體當差,一體納糧之根本國策。若此策得行,則大乾江山必可永固。”
寧則臣聞言,面色極苦,低聲勸道:“陛下,急不得啊,急不得啊……先容臣三年時間,將外省新法鞏固,再命鄉紳一體當差納糧,再三年,命官員一體納糧,再三年……”
“混帳!三年復三年,三年何其多?朕有幾個三年可等,天下百姓又有幾個三年可等?元輔莫非心生驕矜,開始怠惰政務,沒了恭敬之心?”
“陛下!急不得啊,急不得……”
“此事朕意已決,待元輔休沐歸來,便先在內閣大議,然後再上摺子吧。”
“陛下……”
白天在宮裡的這一幕,又一遍重演了。
寧則臣明白,天子對他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但崇康帝乃不世之帝王,帝王之術,遠邁前代,他不會給世人留下狡兔死走狗烹的薄涼印象。
他這是逼寧則臣去自尋死路……
一來,可以衝擊其帝王路上最後幾塊頑石。
宗室、勳貴、冗官。
但這也是最難啃的三塊硬骨頭。
任何人觸碰他們的利益,必將會迎來雷霆反擊。
崇康帝逼他如此行動,便是讓他給世人留下得意忘形,得志猖狂的形象……
再之後……
寧則臣口中的酒味化爲濃濃的苦澀,卻沒有心中更苦。
陛下若要殺臣,只需一副白綾,一盅毒酒便可,何故以國事爲利刃?
難道以陛下之英明,就看不出此事兇險之處?
操之過急,易滿盤皆崩啊!
臣故然可自戕赴死,以化解此危難。
只是若如此,卻是將天下罵名潑到了陛下身上。
非人臣該爲之事……
陛下啊!
“吱呀!”
忽地,書房門打開。
一頭戴大紅猩氈斗笠的瘦弱身影,提着一盞燈進來,輕喚了聲:“爹爹……”
寧則臣忙收斂神情,悲痛沉重的面色換上了溫和微笑,道:“瑤兒怎來這裡了?”
來人正是寧則臣的女兒,寧羽瑤。
她今年不過十五六的年紀,模樣嬌弱憐人,嗅着書房裡的酒氣,又見書桌上的酒盞,吃驚到:“爹爹吃酒了?也不曾熱熱,冷酒怎麼得了……”
再嬌弱的女孩子,在父親面前總是會嬌蠻些。
在百官前威嚴如山的寧則臣,在女兒面前,卻是地道的慈父,他賠笑道:“之前你三位叔伯來家裡做客,爹爹沒甚好招待的,只能喝些酒罷。絕無貪杯,絕無貪杯……”
寧則臣一生只一子一女,並未姬妾,也無他出。
兒子寧元澤已逝,膝下便唯有此女,愛若珍寶。
雖妻子顧氏曾提議他多收幾房妾室,再留些血脈,卻被寧則臣婉拒了。
一來年歲大了,二來,一個無後的宰相,或許更能讓人放心……
寧羽瑤聽聞其言,噘嘴道:“爹爹還是元輔呢,卻說謊話,分明只有兩個酒盞,怎說請三位叔伯飲酒?”
寧則臣耐心解釋道:“因爲是御賜的酒盞,所以爹爹捨不得都給他們用了,只拿出一個來,讓他們輪着喝。”
寧羽瑤聞言,登時咯咯笑出聲來,嗔道:“爹爹好小氣!”
寧則臣哈哈一笑,道:“爹爹當然小氣,要多攢些嫁妝,留給我的乖囡傍身之用呢。”
寧羽瑤聞言滿面緋紅,不依道:“爹爹渾說,我纔不……我要一輩子陪着爹孃!”
寧則臣仰頭哈哈大笑起來,只是眼中目光裡,卻滿滿是苦澀……隨即又變得堅定起來。
縱然天子涼薄,他也要爲愛女尋個好出路!
……
榮國府,後宅。
鳳姐兒院。
王熙鳳半躺在拔步牀上,看着忙裡忙外細心服侍她的平兒,譏笑道:“你也是個窮苦命,好端端的奶奶不當,非跑回來當丫頭,好蠢的東西。”
雖罵的刻薄,但她眉眼間之前的鬱色和晦暗之氣卻散去了大半。
平兒端了藥碗過來,沒好氣白她一眼,道:“是,我是蠢!好精明的奶奶快把藥喝了吧!”
王熙鳳哼了聲,道:“喝它做什麼?苦煞個人……平兒,三弟怎就捨得放你回來了?不應該啊,難道他如今和寶丫頭好了,就把你撂到一邊去了?哼,我就說男人靠不住,你乾脆還回我身邊服侍我,咱們兩個過就行。”
平兒聞言,張了張口,不過隨即又閉上了嘴。
王熙鳳見之,登時不頑笑了,柳眉都豎了起來,沉聲道:“怎麼,他果真也變了心,看不起你了?”
平兒忙跺腳道:“好奶奶,你快把藥喝了吧,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王熙鳳恨不得將她手裡的藥碗給砸了,急罵道:“你個沒出息的東西,這會兒還喝個屁藥!你說明白,可是他如今爲官做宰封侯當伯了,就把你丟一旁了?我就知道,這一家子沒一個好人!我必不和他干休……”
平兒哭笑不得道:“不是這樣的,是三爺知道我牽掛奶奶,若是強留在南邊,怕也吃睡不香,所以就讓我跟着寶姑娘一併回來了。等奶奶好了,來年有功夫再回去……”
王熙鳳聞言,面上怒色一僵,可目光又變得嫉妒起來……
她看着平兒,想不通道:“也看不出你哪裡好,琮哥兒莫不是眼力不好?怎就對你好成這般?”
平兒並不惱,反而有些憐惜,覺得鳳姐兒被賈璉刺激的都有些瘋魔了……
她將藥碗放在一邊,坐到牀榻邊,拉起鳳姐兒清瘦露骨的手,柔聲道:“奶奶若想要我回來,我就回來陪着奶奶。左右我就是個丫頭,原該服侍奶奶一輩子……”
“放你孃的屁!”
王熙鳳乖戾罵道:“再敢說胡話,我撕爛你的嘴?滾!明天就滾回南邊去!我用得着你一個賤丫頭可憐?”
平兒看着她蠟黃的臉顯得猙獰可怖,卻一點也不怕,巴巴的落着淚,也依然賠着笑,道:“好好,明兒我就滾,只要奶奶明兒能養好身子,我明兒就走。”
王熙鳳聞言,臉上的戾氣一點點凝固,散去。
她輕輕撫上平兒的臉,替她擦着淚,輕聲道:“傻丫頭,別哭。眼裡的水是有數的,流完了,就沒了。到那時,你想哭都哭不出了,更難受……”
“奶奶!”
平兒只覺得心都要碎了,撲到鳳姐兒懷裡,大哭起來。
鳳姐兒卻果真一滴淚也哭不出來了,只是輕輕的撫着平兒的背……
正這時,忽地見小丫頭豐兒一陣風一樣的跑了進來,激動道:“奶奶,奶奶,二爺回來了!二爺回來了!”
王熙鳳聞言,面色漠然的坐在那,如若未聞。
平兒擡起臉看她,駭然看見鳳姐兒眼中流露出的竟是死灰之色……
賈璉從外走來,看到牀榻上的主僕二人,面色微微不大自在,他沒和鳳姐兒說話,而是看向平兒道:“平兒也在?”
平兒聞言,轉頭看向他,沒說話。
賈璉愈發不自在,乾咳了聲,道:“是老太太、太太非讓我來看看,既然沒事,我就先去忙了,年下了,事多……”
說完,還衝平兒笑了笑,轉身就要走。
平兒見之氣的發抖,怒聲叫道:“小七!”
一個丫頭忙從外面進來,道:“姑娘?”
平兒恨的咬牙道:“把那個負心涼薄的給我打出去!”
莫說賈璉愣住了,連王熙鳳都動了動。
賈璉還摸不着頭腦的看着走向他的小丫頭子,心裡疑惑這個小丫頭能打的動一隻雞不?
平丫頭莫不是瘋了不成?
然後他就驚駭的發現,這個小丫頭子只伸手抓着他的胳膊一撥拉,他整個人就原地打了個轉,面向大門。
而後,一股巨力踢到他屁股,他竟生生被人踹飛了起來。
“啊……啊……啊……哎喲!”
“噗通”的一聲落地後,賈璉面色駭然,顧不得屁股和身子痛,回頭見那個叫小七的丫頭又走了過來,忙連滾帶爬的往院門外跑去,等出了門,方見小七停了腳,折返回去。
賈璉氣的差點吐血,跳腳想大罵平兒,可想了想小七這個人形怪獸,到了嘴邊的話還是收了起來。
左右看了看,見沒人發現,他哼了聲,拍了拍身上的土,灰溜溜離去了。
還是家裡那個可人兒溫柔體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