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江寧縣。
宋家老宅,賓客如雲。
自都中傳來消息,先帝駕崩,傳大位於武王,本已驚掉世人下巴。
而原錦衣衛指揮使,大乾一等冠軍侯賈琮,爲武王失散民間多年的獨子,更是震驚的舉國失聲。
這等連話本戲曲中都不多見的傳奇故事,着實讓尋常百姓同過年般喜逐顏開,已經討論了大半個月了,熱度依舊不減。
而前大司空、一手撫育賈琮長大成年的天下高德大儒鬆禪公宋巖,便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
自消息傳來那一日,位於江寧縣的宋家老宅門檻幾乎都被訪客踏破。
賓客車馬騾轎擠滿了宋家門前原本靜謐的街道,而宋家儀廳內,也快要擠不下那麼多來客了……
前內閣首輔、舊黨魁首葛致誠,已經眼半瞎耳半聾,今日也來了。
除此之外,還有前內閣次輔、舊黨巨擘陳西延,攜孫陳墨,內閣閣臣、舊黨巨擘孫敬軒攜孫孫勝亦來了。
又有宋巖好友李儒、曹永二人,攜孫李和、曹輝前來。
還有江南九大家石家家主石公壽、樑家家主樑正平、褚家家主褚東明等大人物,皆至。
而除了這些在野大賢外,江南總督唐延、江南巡撫諸葛泰,竟也來此拜訪。
一時間,整個江南最有權勢,也最具影響力的大人物,幾乎都匯聚在了宋府的儀廳內。
宋巖長子宋先、次子宋元、三子宋崇並長孫宋華,幫助老邁的宋巖待客。
宋巖真的老了,滿面的老年斑,眼簾似也越來越重,尋常都不睜開,只到了說話時候,才緩緩睜開,看一眼,說幾句,復又垂下。
葛致誠自恃資歷最高,最先開口,他含混不清的說道:“鬆禪公啊,讓新黨這樣折騰下去不行啊。你瞧瞧,你聽聽,江南遍地哀嚎,如同鬼蜮。莫說秀才,就是多少舉子和致仕老臣,都幾無果腹之食,無庇寒之屋哇!新黨橫徵暴斂,追殺迫害,民不聊生,不能這樣下去了……”
陳西延、孫敬軒等舊黨核心大佬們也紛紛點頭附和,他們原本就是江南大鄉紳大豪族的代言人。
在他們秉政之時,那些鄉紳豪族根本不必交稅納糧,只要家中供養出一個舉人,就能庇佑家族數十年。
雖然國法規定,一個舉子的優免田爲一千二百畝。
但到了舉子地位,已經能和縣太爺稱兄道弟,只要不做的太過,根本無人監管。
自可廣收田地,廣納僕婢。
家族中雖無一人從事生產,然從上至下皆能富足享樂。
然新法一出,曾經舉子可收獻無數優免田的好事一去不復返,一個舉子的優免田不過數百畝。
這裡的數百畝,是真正卡死的數百畝,絕非掛着羊頭賣狗肉。
如此一來,雖依舊能保證舉人餓不死,凍不着,還能讀書,但再想向以前那般,卻是再也不能。
也就難怪葛致誠等人言新黨暴政了……
只是這話,卻讓新黨大員江南總督唐延和江南巡撫諸葛泰頗爲不滿。
唐延工於心計,口才卻不是很好,便以目示諸葛泰。
諸葛泰緩緩開口道:“江南遍地哀嚎,如同鬼蜮?本官實不知此言從何談起?”
不等被羣起攻之,諸葛泰就緊接着道:“新法之前,雖舉人可受投獻田地。可大乾立國百年,江南美田早已被各省豪紳巨閥瓜分殆盡。多少新科舉子,身份雖貴,卻根本無人投獻田地,使其飽受飢寒。”
譬如當年的賈雨村,雖是舉子,莫說進京趕考的盤纏,連尋日裡的一日三餐都難對付,只能靠給人書寫度日。
便是由於此因。
諸葛泰聲量漸高,道:“自新法革除舊弊以來,豪紳巨閥不願爲土地交稅納糧,不得不將名下大量土地散出,反倒使得江南大量讀書人受益。就巡撫衙門所計,數以千計的舉人,得以獲得田地供給,讓他們可以繼續讀書,不復飢寒之憂。
杜少陵詩云: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此方爲儒家仁人之心!
只顧幾家幾姓豪紳巨閥之利,而無友善天下士子百姓之心者,國賊也!!
安敢惑亂人心?”
對於這些政爭之手下敗將,諸葛泰自忖新黨已經夠寬宏大量了。
他們甚至沒追殺到死,斬盡殺絕,還讓他們在江南繁華之地優養晚年。
然而這些老賊竟然還想翻盤,真是不知死活!!
聽見素以沉穩低調著稱的江南巡撫忽然撕破臉皮破口大罵,舊黨諸人無不面色大變。
眼見氣氛愈炙,連宋先等人都皺起眉頭,不悅的看着諸葛泰,似想逐客。
一直閉目不言的宋巖卻忽然睜開眼,看着諸葛泰緩緩道:“元宮,莫要焦躁。”
此言一出,反倒讓舊黨諸人的面色愈發難看。
而諸葛泰則起身一禮道:“鬆禪公當面,是下官放肆了。”
宋巖面色淡然,微微搖了搖頭,而後對葛致誠道:“都到了這個地步了,還要怎樣呢?”
葛致誠太老了,氣都有些喘不均勻,見他不濟事,陳西延接口道:“鬆禪公,今時已非往日了。如今新皇登基,合該廢黜暴政了。新皇還爲武王時,我等便皆支持於他,視爲千古帝王。新皇亦友善我等……”
宋巖看起來面色有些奇怪,他道:“既然如此,汝等何不直接進京,去面見新君,闡述心意?”
陳西延聞言一滯,心裡憋個半死,面上無奈道:“可如今新皇將國朝大政,悉數交由太子,讓太子監國。然儲君年幼不知事,竟將天下權柄都讓給了趙青山那匹夫!”
提起趙青山,陳西延就咬牙切齒起來。
當年新舊黨爭時,趙青山曾指着他的鼻子,噴的他面紅耳赤,一言也不能發。
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晰,不止因爲那一次朝會讓他顏面掃地,更重要的原因是,那一天趙青山吃的是韭菜盒子。
他之所以面紅耳赤一言不發,是因爲在憋氣,不然他怕被薰死!!
新黨中人,他最恨的,就是那個老匹夫!
陳西延痛心疾首道:“鬆禪公,天下權柄何其之重,乃社稷神器也!怎可輕讓於人?此必新黨奸邪,使了什麼不可告人的邪術,操控了儲君。鬆禪公爲儲君恩師,焉能眼看着太子爲奸邪所乘?”
其餘諸人紛紛附和起來。
他們倒不是刻意污衊,而是真的認爲賈琮是被趙青山之流給洗腦了。
不然就是再昏庸的帝王,也不可能將朝政大權交付臣子的吧?
先帝那樣昏聵暴虐,可最後不也逼得寧則臣鬱郁而死麼?
便是爲了一個權字!
然而就見宋巖長長一嘆,道:“老夫與儲君,早已恩斷義絕,不復師生之義了。”
此言一出,且不說旁人,宋巖三子一孫聞言,便無不驚駭欲絕。
宋先、宋元、宋崇三人,原本還在自矜宋家和儲君的淵源深厚。
甚至心中都以爲,儲君封宋巖爲太師的諭旨怕已經在路上了……
宋家憑此,至少能恩澤三代!
也正是由於這份淵源,才使得宋家一躍成爲整個江南最尊貴的家族。
隱隱已有當年江南甄家的影子……
卻不曾想,竟從宋巖口中聽出這樣駭然之事來。
而宋華擔憂的則是,其祖父的心情。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祖父有多滿意他那位小師叔……
他也從未想過,這二人會有恩斷義絕的一天。
褚東明沉聲道:“鬆禪公,到底是怎麼回事?緣何這等大事,天下竟無人知聞。”
他懷疑此爲宋巖推脫之言……
宋巖淡漠道:“老夫進京,是爲奉勸儲君莫要殺戮太甚。也爲勸諫先帝,莫要誅連太廣,以免危及社稷。只可惜,先帝不聽老夫之勸,而儲君……也認同先帝之法。既然大道不同,師生之義又如何爲繼?
就算師生之義尚存,然爾等莫非以爲,儲君會聽命於老夫,廢黜新法,重啓舊黨?
當年舊黨還未被趕出朝廷,葛老尚爲天下首輔時,儲君便不認同舊黨之政,老夫都不能強求。
更何況今日?”
江南總督唐延此刻忽然笑道:“鬆禪公所言極是,諸公難道就沒聽說,先帝大行前,曾招太子於御前問曰:‘汝以爲,往後朝廷,可依舊行新法否?’太子答曰:‘新法乃萬世之法,絕不可廢!’先帝大悅,放心而崩。可笑諸公,竟妄想死灰復燃?”
說罷,唐延再對宋巖躬身一禮後,轉身離去。
既然宋巖和太子已經不復師生之義,那麼他這個江南總督,也不必再委曲求全了。
他當然知道還得敬着,畢竟師生一場,這份情義京裡那位肯定不會斷掉。
但他卻不會尊宋巖之命,去忌憚什麼。
唐延身上好似去了好大一塊巨石,讓他輕快無比。
見他如此,舊黨諸公無不唾罵:“猖狂!”
可是,看着緩緩閉上眼睛,不再看人也不再開口的宋巖,他們也只能無奈一嘆。
紛紛起身告辭離去,失望而歸。
待送完外客後,宋巖三子紛紛歸來,急不可耐的問道:“父親大人,到底發生了何事?”
眼看宋家就要一飛沖天,超然於江南諸家,誰知道,美夢還沒做兩天,就被戳破了。
這種失落感,差點讓在家賦閒數年的宋家三兄弟崩潰。
然而宋巖卻連看他們一眼的心思也無,站起身後,由長孫宋華攙扶着,緩緩進了後堂……
……
崇康十四年,七月初一。
寅時三刻,天還未明,賈琮便已經起身。
平兒、晴雯等人今日特意早起過來,服侍他穿戴好明黃龍袍大服。
這幾日夜晚,賈琮都未和她們在一起,每夜都守在寶釵身邊。
衆女知道寶釵的遭遇,知她心苦,故而無人說什麼,反而欽佩賈琮所爲。
臨上朝前,賈琮坐於榻邊,看着寶釵嫺靜的面容,俯身輕輕一吻。
而後方起身,在平兒等人的簇擁下出了宜春宮,早有龍輦候着,載着賈琮先往慈寧宮和鹹安宮與太后、武王請安。
然後再往含元殿,坐朝聽政。
今日月初,有百官大朝。
而待賈琮離去,平兒、晴雯等人又回宜秋宮補覺,宜春宮內只有鶯兒和小五在陪着寶釵時,細心的鶯兒忽地發現,她姑娘的睫毛,忽然顫了顫,緩緩睜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