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兄怎麼來了?”
外書房內,賈政正與諸清客相公們閒聊,昨夜又得了賈琮一闕詞,雖起了不小的風波,可待寶玉醒來後,他放下心來,再想起這闕詞,真真翻來覆去的讀也讀不夠,今日一早便與諸清客妙談。
正熱鬧時,就見趙智樸匆匆進來,賈政欣喜問道。
趙智樸生母乃賈代善庶女,賈政庶姊,再加上其母早喪,因此除了年節時,兩家少有往來。
今日見趙智樸難得登門,賈政生出驚喜。
不過再看趙智樸臉上的凝重隱怒,賈政心生不妙。
果不其然,就聽趙智樸開門見山沉聲道:“存周!禍事矣!”
賈政與諸清客相公們聞言都唬了一跳,賈政忙問道:“大兄何出此言?”
趙智樸嘆恨一聲,從袖兜中掏出一本奏摺,道:“這份摺子你且看,萬不可外傳!”
雖然還未送進鸞臺,算不得私相授受,可將其他御史託他上呈的奏摺給事主看,追究起來,也絕非小罪。
做到這一步,趙智樸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賈政見他如此模樣,早已提心吊膽,接過奏摺打開一看後,眼睛登時睜圓,如遭雷擊,滿面不敢置信的急怒之色,一迭聲叫道:“竟有這等事?竟有這等事?!”
趙智樸見賈政面色鐵青,持着奏摺的雙手都劇烈顫抖起來,長嘆一聲,道:“存周,現在不是發怒的時候,趕緊先處置了善後!這等事,若沒人彈劾,本也只是尋常。放印子錢斂財者,雖律令嚴禁,可遍地皆是。民不舉官不究,誰也沒法。
可如今這麼多苦主齊齊上告,此間事絕不能小覷!”
賈政面色悽苦,束手無策道:“此等醜事,這讓我如何善後,這讓我如何善後啊?”
一旁清客們還不知出了何事,詹光道:“世翁,不知出了何等難事如此棘手?”
趙智樸還未阻攔,賈政就隨手將手中奏摺遞給了詹光,程日興等人亦忙圍了上來。
待衆人看清奏摺所寫後,登時紛紛倒吸了口涼氣,面色擔憂難看起來。
詹光見賈政正目光灼灼的看着他,等着出主意,心裡爲難,想了想,勉強道:“此事世翁怕還需尋二.奶奶問一問纔是,若果有此事,當命她速速將銀錢還與苦主纔好。”
這等主意,竟也讓賈政如獲至寶,一迭聲道:“對對對,理應如此,理應如此!”
趙智樸見之,心中一嘆,主動從詹光手中接回奏摺,對賈政道:“存周,此事務必上心!除了家裡要安置妥當,蘭臺寺那邊,也要說情一二。如海曾爲御史中丞,與掌寺大夫關係匪淺,可以其名義,書信一封。總要壓下此事,不進內閣纔是。不然……”
話未盡,語氣堪憂。
如今新法變革愈演愈烈,舊黨已成昨日黃花,新黨大勢昭然。
賈家本就和新黨黨魁有些過節,一闕《贈杏花娘》,讓寧相成了笑柄,如今抓住這等機會,怕不會放過。
就算寧則臣不理會,其遍佈朝堂的黨羽,也絕不會錯過這等獻媚的機會。
見賈政還未想到這一點,趙智樸無奈之下,只能將話講透,然後匆匆離去。
事已至此,他不過一個從六品的小官兒,卻是再也無能爲力了。
待趙智樸走後,賈政神情都有些恍惚起來,唬的不知該如何辦。
還是程日興嘆息一聲,勸道:“世翁卻也不必如此憂慮,一來放貸之事,實非十惡不赦之罪,以府上根基,未必就有大禍。
二來時候還早,還有時間好生彌補一二。
當下之急,還是去問問二.奶奶,到底惹出了多大的禍事,纔好對症下藥啊!”
詹光等人怕賈政向他們尋計,紛紛附和道:“此言爲老成之言,合該如此。”
賈政也信以爲然,謝過諸清客後,急急往後宅走去。
……
東路院。
頂替了王善寶家的地位的周婆子,帶着四五個媳婦尋到了西廂。
平兒原以爲出了何事,待問明白後,臉色登時難看起來。
不用猜也知道,這必是她那位好奶奶的手段。
平兒心裡一陣悽苦,原就知道王熙鳳絕不會手下留情,可真到了這一刻,她心裡還是苦痛非常。
溫婉的臉上,滿是哀傷。
那周嬤嬤見之不忍,道:“姑娘還是尋三爺拿主意吧……”
平兒正要婉拒,想再去尋王熙鳳,既然奶奶都要讓她回去了,何苦再做這一遭?
不過沒等她開口,就見賈琮已經從裡間出來,笑道:“此事我已知矣,諸位嬤嬤不需擔心,說來道去,其實都是短了銀子使。
既然如此,我來解決。
等我晚上歸來時,必有銀子使。
西府指望不上,就咱們自己採買,也省得被他們刮一層皮去。
周嬤嬤的兒子如今在前面做事,就委任他做個採辦如何?”
周婆子聞言,真真喜之不盡。
那可是府上一等一的有油水的差事,一直被錢家把持着。
瞧瞧錢家住處的奢華,尋常主子人家都沒那麼氣派。
此刻周婆子都顧不得去想賈琮能否尋來銀子,千恩萬謝的帶人出去了。
賈琮對面帶擔憂之色的平兒笑道:“姐姐寬心就是,此事小事爾!不多說了,蘭兒和環哥兒已到書房了,我去看看。”
見賈琮果真不當回事,似真是一件小事,平兒暈暈乎乎的,也只能且相信他。
……
東路院,書房。
賈琮進來後,就見正如小夫子般讀書的賈蘭,和嬉皮笑臉坐沒坐相正在頑一根繩子的賈環。
看到賈琮入內後,賈蘭規規矩矩的行禮,喚了聲三叔,目光敬仰中帶着些許同情。
賈琮叫起後,撫了撫他的額頭,問了幾句學業上的問題,然後就讓他繼續讀書了,有不懂的再問。
賈蘭乖巧落座,坐在椅子上小靴子都夠不着地,還是認認真真的讀書寫字。
另一邊,賈環眼不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看着賈琮,眼睛裡說不出的得意和……幸災樂禍。
“賈琮,再讓你攀高枝兒!不攀了吧?哈哈哈哈!以後還是同我頑纔是正經的!我不是太太生的,你也不是太太生的。老太太太太她們都不喜歡我,也都不喜歡你。你比我還慘,連榮府門兒都不能進了。不過沒關係,往後你同我頑,我不嫌棄你!”
賈環趾高氣揚道。
一旁賈蘭都聽不下去了,道:“環三叔,我娘就喜歡三叔,姑姑們也喜歡。”
賈環聞言豎眉瞪眼,兇巴巴的喝道:“你懂個屁!她們纔不喜歡,昨兒賈琮都被趕出來了!都是她們告的密!”
賈蘭被面容猙獰的賈環唬了一跳,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就見賈琮在賈環額前叩了下,奇怪的看着賈環道:“還有這樣當叔叔做長輩的?”
賈環聞言登時惱火了,不過小孩子最愛充大輩,狠狠瞪了賈琮一眼後,學着賈政的模樣乾咳了兩聲,道:“蘭兒別哭了,我教訓你,也是爲你好。”
可哪裡管用,賈蘭癟着嘴委屈抹淚。
見說不聽,一旁賈琮又嫌棄的看着他,賈環不想變成沒本事的,一咬牙,決定下血本,從懷兜裡掏出一個沾着油膩的荷包,小心翼翼的倒出了一顆小碎銀子,無比留戀的深吸一口氣後,閉着眼睛遞給賈蘭,道:“別哭了,我兇你是爲你好,這麼多銀子你拿去買糖果吃吧,就在南集市衚衕裡,王家老太店家的,最……最好吃……”
許是真的心疼壞了,說到最後,賈環居然也開始抽泣了。
賈蘭莫名其妙的看着這個不着調的叔叔,心想怪道娘不許我和他多接觸,真是奇怪的人啊……
賈琮看了眼賈蘭看“弱智”的萌萌眼神,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見他如此,賈蘭倒是不好意思低下了頭,賈環卻惱羞成怒道:“笑個屁!你笑個卵……”
“賈環!”
話沒說罷,就被賈琮沉聲喝斷了。
這突然的一聲,唬了對面叔侄倆一跳。
二人一起吃驚的看着賈琮。
賈琮肅穆着臉對賈環道:“口出惡言者,自侮也。你這是跟哪個學的?
滿口粗俗!
你以爲這樣別人就會怕你?錯!如此,只能愈發讓人輕賤於你,瞧不起你。
什麼毛病?”
見賈環怔怔的看着自己,似被唬住了,賈琮面色和緩了些,聲音也溫和許多,道:“你是我兄弟,在我最艱難的時候,你給我送吃的,給我上傷藥,沒有你的幫助,我如今生死難知……
這些我都記得!
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很好,好好的讀書,好好的長大,做一個讓人尊敬的人,而不是現在這樣的人……”
剛纔訓斥他時,賈環還沒落淚,這會兒聽賈琮溫言勸說,眼淚反倒吧嗒吧嗒的流了起來。
一旁賈蘭,也紅了眼。
他根本記不得自己的父親,自懂事以來,就只有母親一人。
雖然每每見到祖父管家寶二叔心裡害怕,可何嘗沒有過一絲羨慕?
最起碼,寶玉還有父親管教。
他卻從未體會過這等滋味,心裡極難過。
眼淚跟着落了下來……
賈琮見兩人都落了淚,並不慌亂,反而有些欣慰。
知道哭總比沒臉沒皮的強,還有救。
因爲到底是孩子,不好一味說教,賈環今年也不過八歲,賈蘭才六歲出頭。
他就再次用了兩手魔術,將兩人哄的眼睛睜的溜圓,忘了落淚,沒一會兒就都咧開嘴樂了起來,抓耳撓腮,賈蘭也多了分孩子氣。
頑鬧片刻後,賈琮便帶着二人讀起書來。
不說本就認真的賈蘭,連賈環都難得正經安下心來,賣力的讀書寫字,模樣認真。
一直學到了午時,該到用午飯時分,賈琮方收筆,瞧賈環賈蘭叔侄兒倆的模樣,似沒用回榮府用飯的意思。
他笑道:“今兒就不留你們在這邊吃午飯了,說來慚愧,廚房裡已經沒米了,我得去外面想想法子化點齋去。你們快回去吃飯吧。”
賈環和賈蘭聞言,面面相覷,一時間都沒反應過來這是何意。
然而賈琮這回卻沒有解釋的意思,收拾好筆墨書籍後,起身先行一步,叫了馬車,直接出府而去。
不過沒等他離開多久,就見兩個婆婦慌忙從榮府趕來,傳老太太和老爺的吩咐,讓賈琮速速去榮慶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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