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師傅出身九江虎威鏢局,一手飛蝗石可謂獨步九江。三十歲上因飲酒誤事,被鏢局掃地出門。江湖輾轉落魄了四五年,方纔在東龍山下的周氏田莊找到一份活計。
雖說只是個看家護院的武師,聽上去比不得鏢局走南闖北的那些鏢師名頭威風、身份高貴,但在這周氏田莊,卻極實惠。因自家武藝了得,在十六位護院武師中足可排進前三,故此供奉極爲優厚。
且不說月俸十貫就比過去當鏢師時多出一倍,吃喝全由主家包攬,自己更可獨居一室!錢師傅睡覺很輕,最受不得他人打攪,以前在虎威鏢局,五人一室,讓他吃夠了睡不好的苦頭。別小看最後這項,這可是他最爲看重的。
錢師傅在周氏田莊過的很滋潤,看家護院嘛,比起江湖險惡來說實在再安逸不過了,頂多就是些小賊小盜,對上手後三招兩式便可放倒,至於那聚嘯山林的大匪,卻也不會公然聚衆搶掠大田莊,那可是會引來官府圍剿的大禍事。
唔,偶爾會遇到扎手的硬點子,比如上月莊外那四個兇徒,確實厲害,可兄弟們人多呀,圍上去一頓羣毆,好漢抵不過四隻手,自家再用成名絕技招呼過去……回想年輕時候在鏢局中的那些勾當,錢師傅除了在同伴跟前引爲吹噓的資本外,卻是打死也不願回去的了,風險太大,常出人命啊。?? 鴻隙5
上月錢師傅在主家面前『露』了臉,擒拿那四個兇徒之時數他出力最多,故此得的賞賜也最多,足有二十貫!要說起來,這周小少爺家底着實殷厚,出手可也不吝嗇。雖說後來隱隱猜測那四人可能是官面上的,甚至可能是錦衣衛,但自家小少爺後臺還硬呢,據說與錦衣衛湖廣千戶郭大人和安慶百戶劉大人都是極熟絡的。大傢伙小心謹慎了一個月,還不是一點事兒沒有?這不,風聲下去了,少爺便讓大家挨個輪休,別看他年少,可這樣的好東家,哪裡找去?
在安慶府臨街巷踱着八字步,錢師傅左手負於身後,右手握兩個油光錚亮的大核桃不停玩轉,他的吃飯家伙全在這雙手上,玩核桃是靈活手指的好方法,雖是悠閒的瞎逛,可也不能落下功夫。
正東看西看的當兒,忽聽有人從身旁酒樓上高聲招呼自己“老錢”,擡頭一看,卻不由一喜,正是自己在虎威鏢局的舊識。當下蹬蹬蹬邁步上了酒樓。
“老孔!”
“老錢!”
“這這這……你怎麼在這裡?這可想煞哥哥了!”
雙方見面一個熊抱,不由眼眶有些紅了。所謂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兩個都是九江人,都自小便拜入虎威鏢局,在鏢局中刀口『舔』血十多年,可說的上是交情深厚。
孔師傅早於錢師傅兩年離開鏢局,聽說是從窯子裡贖了個相好的娶作了老婆,爲生計所『逼』不得不離開鏢局另尋他路去了。
兩人都在外背井離鄉數年,其中的辛酸苦辣只有自家知曉,當下孔師傅向同來的幾個人道了聲失禮,便與錢師傅單開了一間包房,酒菜重開,共敘別後離情。絮叨着這幾年的生活和經歷,二人都忍不住熱淚盈眶,好一番感慨,這一番痛飲下來,不覺間便都醉了。
相互間詢問了目下的處境,聽聞對方在周氏田莊當護院武師,孔師傅酒勁上來,忍不住哈哈大笑,得意間把自己在錦衣衛公幹的事情『露』了底。
這一比較,錢師傅臉就紅了,自家現在的身份,確實不如老孔,人家已經是官面上的人物了,自己呢……可好漢子總有一口氣,外面決不能稍墮了半點威風,當下打着酒嗝嘿嘿冷笑:“錦衣衛很……很了不起麼?咱前些日子還親手宰了幾個!”
孔師傅卷着舌頭,手指對方呵呵傻笑:“老錢,牛皮不要……不要被吹破天……纔好!就憑你們?那可是錦衣衛,咱們出門辦差,誰敢不……不老老實實好生供着!別說宰了幾個,就……就碰破點皮,都,都讓你吃不了兜着走!”
錢師傅酒也高了,吃不得對方激,仗着酒勁結結巴巴了幾句:“不信……不信拉倒!就跟……跟田莊外,改日……改日帶你去看看,興許還有血跡……血跡,也不一定。”
還待搶白對方兩句,孔師傅的同伴起身要走,來和二人告別,這一打岔,便把這話題岔過去了。又自喝了幾碗,二人同去勾欄好一番折騰,一直到了天明才告別離去。
福字號總櫃月洞門後的小院中,北鎮撫司掌刑千戶寧德逯看着彎腰垂首跪於自己面前的老孔,若有所思。
“你原先是虎威鏢局的?”
“是的,大人。”
“在錦衣衛這幾年一向可還好?……身手想必不錯。一直做校尉,着實委屈了你……”
“之前孟百戶曾欲將小的調至鎮撫司本部,可沒來得及,便在去大寧公幹時……不慎殉職了。再說大人們都忙得很,小的這些年來又沒立下什麼功勞,能在錦衣衛混口飯吃,養得起妻兒老小,已是知足的了。”老孔心中一喜,面上卻越發謙卑起來。?? 鴻隙5
“唔……不錯,以公義而忘私交,當得重用。回到京師去經歷司報備,調到我這裡,只不過我這裡職責很重,能幹的弟兄不少,你卻也只能從小旗做起,你可願意?”
老孔頓時大喜,連連叩首:“多謝大人!多謝大人!”
寧德逯拍拍老孔的肩頭,撫慰道:“速去將張百戶喚來。好生做!”
老孔被拍的骨頭都酥了二兩,起身忙不迭的去了。他投入錦衣衛後一直在江西黃石當一名小小的校尉,原本將他調入錦衣衛的孟百戶對他的功夫倒是頗爲賞識,奈何六年前赴大寧公幹時失了風,爲北元密探所殺,這一下子失了依靠,對名利極爲熱衷的老孔以爲自家再也無出頭之日了。
前月鎮撫司秘密下令雲集直隸、江西、浙江等地千戶所一應好手到安慶聽用,他這個武藝頗佳的好手自然也被徵調到安慶,到了地頭才知湖廣千戶所犯了天大的逆案,上到千戶、下至百戶均是燕逆。而主辦此案的竟然是掌刑千戶寧德逯!
這位寧大人甫到安慶便施展雷霆手段,一舉將附逆的燕黨掃除,自家雖出力甚多,原以爲能立功得賞,可事後清理卻發現走了千戶等幾個關鍵人物,大傢伙捱了好一頓臭罵。寧大人調撥人手四處追拿,卻一無所獲,連衞州趕來聽用的全家四兄弟都平白失了蹤跡,估計凶多吉少。
這些日子寧大人火氣很大,一面加緊盤查,一面拿弟兄們出氣,稍有不慎便是一頓臭罵,老金和老魏還無緣無故捱了三十杖,至今趴在塌上下不來。
不曾想峰迴路轉,遇到了鏢局舊識老錢,酒醉後竟聽到這麼個天大的消息。老孔第二天酒醒後回過味來,當下心裡便如滾了熱油般思量起來,終於一咬牙,逕來向寧大人報信。自家錦繡前程當頭,哪怕是親兄弟也顧不得了!
果如自己所願,不僅品級升了,更重要是今後就跟着寧大人做事了。掌刑千戶呀,我的乖乖,品級僅在錦衣衛指揮使、指揮同知和指揮僉事寥寥數人之下,職權之重,怕是還要超過那幾位同知和僉事大人。
且不提這位即將晉升小旗的孔校尉心裡如何美。那錢師傅宿醉醒後,『迷』『迷』糊糊與老孔道別,回到周氏別鄴自家屋內,又補了個回籠覺,已是黃昏時分。
用罷晚飯,終於清醒了許多,猛然想起自己昨日不經意間向老孔透的底,渾身冷汗就下來了。猶豫片刻,終是沒敢向小少爺稟報認錯,懷着僥倖的心思,騎馬遠遠圍着田莊轉了兩圈,遙望安慶方向,一片漆黑中沒有任何動靜,稍稍寬了寬心,回到別鄴中,和護院武師們一起『操』練莊丁,卻有些神不守舍。
『操』練完畢,自家又騎馬圍着田莊打轉,望着田莊中偶爾逐漸熄滅的燈火,聽着莊客們嬉鬧的笑聲逐漸消失,算算時辰,已是亥時。如此平和喜樂的田莊,如此熱情親厚的莊戶,如此令人敬愛的少爺,如此安寧祥和的生活,若是被打破……
錢師傅一勒馬繮,趕回別鄴,他要趕緊向少爺稟明此事,一切罪責他認了!若是無事自然是好,若是有事,也好讓田莊提前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