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的三日,於我而言並沒有什麼不同,只不過又無限拉長了我可以呆在大宋的時間而已,而這,也徒添了我的憂愁和眷戀。冷月姑姑帶我遊逛一些周圍的景緻,可是她自是知道,我心不在此。從她的闡述裡,我開始真正的去了解我的母親,可是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一個人的性格可以因着寂寂的深宮而做出如此巨大的轉變,而我亦不知道,一顆愛人的心做出轉變是這麼的輕易和甘願。
從我踏入邊陲的那一刻起,彷彿便不見了那日陪我去斷風嶺的男子的身影,彷彿是從使者的隊伍中失蹤了一般,我與那些使者並不能進行語言上的溝通,所以更無從得知他的身份與下落。三日的時間在這個小而荒涼的地方被無限制的延長,彷彿要經過許久纔可以到達終點。我終究還是安然於此了,與其惶惶等待一個未知的命運,倒不如把我當下可以歡樂的時光。
邊陲的太陽總是很早便從遠山的盡頭籠罩起來,那麼大那麼遠的一輪太陽就那麼清晰的展現在我的眼前,比紫禁城要大出好多倍的太陽,我平生第一次見到,訝異的神情多過驚喜,我彷彿在這巨大的金色光環的籠罩之下看見對於我未來人生的一絲可以預見的希望一般,全新的生命,全新的體驗,全新的啓程。我告訴自己,我告別的不是金碧輝煌的紫禁城,而是腐敗而頹靡的宮殿和國度,我要摒棄母親對於愛情的等待和乞求憐憫,遠離一切讓我失去尊嚴的獲取愛情的方式。我便是我,大宋王朝的福康長公主,靜宸。
玉門關的天空透徹的如同對面綿延不絕的祁連山脈中九曲迴旋的一條碧藍的河水,絲絲縷縷的雲彩飛快地從頭頂劃過,站在玉門關的城樓上,可以看見遠處一望無際碧綠草原上成羣的牛羊,悠閒自得的模樣,可是絲絲的寒意還是順着我的襟口不斷地滲入我的肌膚,我幾乎可以預見,在這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背後,等待我的是更加嚴峻的挑戰,而不僅僅是安逸,我復又從懷中取出用絲帕包好的那一支璉沐蘭亭玉芒簪,在邊陲耀目的陽光下,它變得異常的不同於尋常,彷彿是天際墜落的一顆淚水一般,黑色的如同暗夜的寶石散發着日漸詭異的光芒。我疑惑的打量着它,心裡升騰起一股難以言說的慌張感。
彼時芳淳正站在我的旁邊,她似是不解的看着我,並不說話,我扭身看她一眼,素青色的裙衫外面披着一件防風沙的斗篷,越發顯得她嬌小而可人,便問她道:“你想念中宮嗎?”她微微的一愣,隨即堅定地搖了搖頭,我露出一絲無奈的微笑來,無所謂想念,從今而後,那不過是我閒暇時可以遠望的來處罷了,不再牽動我任何的情思了。
來到玉門關的第二日便下起了大雨,聽藍翎王說,這個時節的雨,下過以後便沒有了秋日直奔寒冬,我起初並不十分相信,夜晚沒有睡意,便一個人披了一件單薄的斗篷走出行宮來到迴廊下看雨,果然如此,這纔不過連綿一日的雨,夜裡的寒意就已經堪比京城的初冬了,我不禁有些瑟瑟發抖,裹緊了身上的斗篷,並不回到廂房中去,只想在這冷風下理清自己雜亂的思緒。
迴廊處已然被雨水溼盡,坐在中央的石凳上,依然可以感覺到絲絲的冷雨被晚風吹近我衣襟外面的每一寸皮膚。漆黑的沒有一絲光亮的夜幕靜靜地籠罩着彼時安靜如斯的驛館。我忽而憶起仍舊在中宮之中度日的母親,不知道汴京城的夜晚是不是也在下雪,不知道害怕雷雨的母親要如何度過這漫漫的長夜。正在我憂愁思索之際,突然一個人影悄然的立於我的身後,我警惕的站起身來,去看那人的真實面容,卻不料被長至腳踝的斗篷絆住,來不及反應,便斜斜的朝一旁倒去。那人倒也眼疾手快,就在我險些墜地的瞬間,他伸出手來將我攬住,然後如水底撈月一般將我撈進他的懷中。
我微微的一怔,嘴角露出一絲清淡的微笑,是他。絲絲縷縷的暹羅花香在我的鼻尖蔓延開來,在這惶惶夜晚身體中最後的一分不安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的聲音彷彿是一杯濃淡相宜的茶水一般侵入我的耳中,對我道:“你沒事吧。”我擡頭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像是剛從外趕回來,夜涼如水,他的額間卻滲出細密的汗珠,不由得從懷中拿出絲帕來,舉到他的額頭爲他輕輕地擦拭,他的身體微微一怔,一隻手還攬在我的腰身上,他明亮若雄鷹的雙眸緊緊地盯着我,我的目光不由得低下去,不再看他,然後把手收回來,而他,卻抓住我要離開的手,手上的絲帕滑落到雨裡,被泥水浸溼。
我心中慌亂,一把將他從我的身邊推開,說道:“大膽,你難道不知道我
的身份嗎?”他的神色亦不復剛纔的迷亂,而是散發出狡黠的光芒,對我道:“知道,那又如何?夜涼,公主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說完便轉身離去,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慌忙奔回到廂房之中。
這個夜晚,我的心情註定不再平靜,輾轉於牀榻之上,並不能睡去。外面的雨至第二日天剛微亮的時候便停了,我起身梳洗打扮,這一日,冷月姑姑答應帶我去一個地方,而那裡,是促使我母親命運轉折的地方,可是我不知道,所謂轉折,竟然是以那樣難以令人置信的方式,悄然發生在母親的身上,而我亦知道,就算是時隔這麼久,母親的命運還未終結,我開始擔憂,就在我離開之後,或許紫禁城會發生連我都難以預料的轉變。
而這一切,都要歸咎於邊陲的這一條忘川。忘川之水,在於忘情。我從來不知道原來世間果真存在這樣一處地方,可以讓人忘卻一切的水源,竟然真真正正的存在於這樣一個隱晦的角落。
和親的隊伍在第二日按照既定的計劃,浩浩蕩蕩的朝着大遼國行進,我坐在鸞車之中,穿着來時的那一件宮中特意爲我趕製的榮服,束一個高聳的髮髻,我知道,很快,我便要見到我即將與之生活一生的男子,可是我卻沒有料到,遼國的國土,正在經歷我始料未及的一場變故。
大約是剛駛離了玉門關沒有多遠,我們的隊伍遭遇了難得一見的風沙,所有的人都團團圍在我的鸞車周圍,我呆在鸞車中並不敢出來,我幾乎可以聽到隨行的錦旗被風沙摧毀的聲音,還有駿馬的嘶鳴聲。就在我們所有的人因爲這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而措手不及的時候,人羣中突然閃現出令人膽顫的寒光,寒光透過鸞車的車簾射進車裡來,我心裡一驚,已然聽到外面傳來打鬥的聲音。
不停的有人慘烈的呼號一聲然後倒下來,聽着外面風沙的聲音漸次的弱下去,那些打鬥的聲音被無限的放大。我悄悄地掀起車簾,看着窗外,和親的隊伍已然所剩無幾了,再看地上,橫七豎八躺着的那些使者,我開始相信原來血流成河是真的存在的。他們的鮮血順着前一日未乾的雨水絲絲的流淌起來,觸目驚心。
那些殺出來的同樣穿着異族服飾的人,似乎並沒有罷休,顯然他們並沒有找到自己的目標,就在他們徘徊之際,其中一人把目光鎖在了我所在的鸞車上。我慌忙把簾子放下來,下意識的握緊我放在身邊的月嵐劍。雖然面對他們我的劍術定然是不堪一擊,可是寧死不辱,我一定要保全自己的清白。
我想着,與其呆在鸞車上等着那些人將我捉住,倒不如我衝下去,說不定還會有一線的生機,我握住手裡的月嵐劍,手心已然被汗水濡溼,我使出冷月姑姑曾經教與我的遁逃術一躍跳出車外,那些人顯然是被我的舉動驚到,各自面面相覷,我以爲自己有足夠的魄力可以將他們懾住,可是我錯了,那些人根本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將我擒去。我似乎聽到那些人低低的道:“把她抓了去,不怕他不就範。”我心裡一愣,他們最終所說的“他”,究竟是誰?一望無際的沙漠,並不見任何可以遁逃的遮掩物,我的心瞬間失落下去,對方的刀劍已然朝着我揮過來。正當我準備束手就擒的時候,一抹黑色身影陡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不過橫掃一下,那幾個打頭陣的人便相繼倒下,可是對方必定人多勢衆,他即刻回頭拉起我朝着遠處奔跑而去。
我知道是他,他的手掌溫暖而寬厚,就這樣拉着我,便有極大地安全感,我開始覺得,如果我還有機會活下去,我們一定會成爲莫逆,他忽然回頭大聲道:“你想什麼呢,還不快一點。”我忽而回過神啦,意識到自己動作的遲緩,然後“哦”了一聲,隨着他的速度,急急的朝前奔去,後面追趕的人越來越遠了,我總算可以鬆一口氣,眼看着我們穿過沙丘,重又回到了一片蒼翠的草原之上,他突然把我拉到他的面前,對我道:“現在的情況,你不能到大遼去,這裡是西涼的領地,你去找南苑之主公子翌,讓他護送你回到汴京城去。”
我疑惑的看着他,道:“你是什麼人,我爲什麼要聽你的?”他的眼神凌厲而深邃,彷彿是隱藏了許多的秘密一般,然後對我說道:“你相信我嗎?”我微微的一愣,不知道是什麼力量的趨勢,我竟然點了點頭,他的臉上流露出放鬆的表情來,然後對着我道:“好,你先回到京城去,三年之後,等到這裡的危機解除了,我必定親去大宋接你。”說罷便轉身離去,他急急的朝來時的方向狂奔而去,我知道,他一定是要去援救那些停留在半路的使者,我看着他
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線裡,心裡充滿了不安。
我順着牛羊多的地方跑去,已然不顧身上的榮服被山石和低低地灌木劃破,後面長長地裙裾被我拖在手裡,一路向前而去,終於,我看見了遠處的村落,嫋嫋的炊煙升騰起來,我彷彿看見了希望。最先看見我的是一個牧馬的女子,她騎一匹棗紅色的駿馬奔騰在草原之上,或許是我的榮服太過耀眼,她隔着很遠的距離便注意到我的存在,她停在我的面前疑惑的打量我,我對她道:“我要見你們的南苑之主!”我倨傲的看着她,彷彿是下命令一般,我以爲她會很快的便帶我去見他,哪知她竟然露出鄙夷的笑容來,對着我道:“我憑什麼帶你去見他,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我顧不得與她多費口舌,彼時我已然沒有多少力氣了,便扯出最後的一絲氣力將手裡的月嵐劍拔出來,然後指向她的脖頸,然後道:“快一點帶我去見他!”
而她似乎並不爲我所震懾,而是一躍便從馬背上跳下來,衝着我飛過來,我眼下一驚,斜斜的摔倒在地,她急忙收腿落到離我很近的地方,無辜的看着我,彷彿我剛纔的摔倒與她沒有任何的關係。
許久,她衝我伸出手來,我知道,她是要把我扶起來,可是我並不領情,擡手便將她的手打開,而她似乎有些惱羞成怒了,竟然出手搶過我手中的月嵐劍朝我刺來,我眼看就要躲閃不得,忽聽到遠處一人大喊,“住手!”然後一抹素白的身影躍過來將我面前的月嵐劍奪了過去。
我終於鬆了一口氣,看着站在我身邊的白衣男子,看到他的第一眼,我便幾乎可以肯定,他便是母親的師兄,是西涼的南苑之主,而他看着自己手裡的月嵐劍,再看向我,眼神中微微的帶着疑惑,我掙扎着站起來,想要對他訴說我所遇到的事情,卻搖晃了兩下,便斜斜的昏倒在他的面前。
我幾乎可以感受到他急切的衝到我的旁邊將我扶進他的懷裡,然後橫抱起來,向前走去,我的腦海中無數的畫面激烈的閃回着,我似乎看到那個黑衣的男子站在我的面前,對我說,三年之後,我親自去京城接你。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灩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陸子風似乎在衝着我微笑,我彈奏出他最滿意的曲調,可是,爲什麼他要走了,我想要抓住他,可是怎麼也抓不住,我拼命地喊着,拼命地喊着,可是卻發不出一絲的聲音.
表情痛苦的使者相繼在我的面前倒下,觸目驚心的鮮紅,“三年之後,我親自去京城接你”,三年,三年,三年......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沉沉的醒來,周圍一片陌生的模樣,再看時,冷月姑姑坐在我的牀榻邊上,我艱難的開口道:“姑姑……”便再也不能說出話來,她在一旁輕輕地將我扶起來,遞給我一杯冒着熱氣的奶酪茶,我接過來,慢慢的喝着。我終於漸漸地恢復了氣力,然後依偎在冷月姑姑的懷裡,委屈的抽噎,她像是以前一樣,輕輕地拍打我的肩膀,然後對着我道:“我帶你回家。”我猛地點頭,開始相信,原來這一切並不是一場夢,那個三年的約定,是真的存在。
回程的路上我才從冷月姑姑的口中得知,我見到的那個人,果然便是母親口中的師兄,是她一生都覺虧欠的男子,我突然想起他見到月嵐劍是訝異的表情,還有看見我時的模樣,或許真如藍姬庶母所說,我與母親,真的是很像。所以他才能即便是沒有得到我親口的確認,也依然找來了還停留在玉門關的冷月姑姑吧。
那個一身白色異族服飾,一臉的淡然優雅的模樣,彷彿是世外之人,但是眉宇之間有隱藏着淡淡的憂愁,讓人想要深入的探索下去。我知道,西涼之所以有今天,全仰仗父皇當日的相助,可是這一切,究竟還是因爲母親的,畢竟這裡面有她的過去吧。
我因爲芳淳沒能同自己一起逃生而悶悶不樂,不知道她此刻是不是平安,心中隱藏着巨大的隱憂,但又因爲即將要回到紫禁城中去而暗自的喜悅,三年,我又有足夠的時間可以陪伴在母親的左右。
從西涼人的口中得知,此時的大遼正面臨着最嚴峻的考驗,南院大王同北院大王爭奪兵權的戰爭一觸即發,我甚至暗暗地思索,如果是他們在這一次的戰役中兩敗俱傷,父皇是不是可以攻下大遼,而我,也就不用遠嫁了,可是,這僅止於我的想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