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朗軒的眼裡有幾分柔和,有幾分和藹,像一個親切的長輩打量自己的晚輩那樣。
他望着她,漸漸地,那眼神變得朦朧。
有些懷念,有些悵惘,像是……像是透過她在看另一個人。
薛芷夏讀不懂那眼神中的含義,只覺得被一個陌生人似乎飽含深意地打量很不是滋味。
她忍不住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
厲朗軒這纔回過神來,但心情似乎還沒有平復,他望向薛芷夏,這回的目光裡是毫不掩飾的慈愛。
“你叫薛芷夏?”他問了句廢話。
不過哪怕他不是副校長,出於對長輩的尊重,薛芷夏也得平靜地回答這句廢話:“是。”
“薛芷夏……芷夏……夏……”
厲朗軒卻反覆咀嚼着她的名字,嘴角似笑非笑,又開始露出那種沉湎往事的眼神。
彷彿薛芷夏三個字引起了他諸多懷念。
薛芷夏也不打擾他,自顧自地打量起書房裡的物件兒來。
看樣子這不是所謂的副校長辦公室,而是個人書房,一架屏風後隱約可見一張牀榻。
“你知道你的名字什麼意思嗎?”
厲朗軒突然開口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
薛芷夏搖了搖頭道:“我母親總是不回答這個問題……我想……大約是她在生我的時候,正好是一個夏天吧。”
厲朗軒眼神深邃地望着她道:“當初,我遇見你母親的時候,她便自稱姓夏。”
……薛芷夏沉默了一會兒,她看着厲朗軒,厲朗軒也看着她。
最終薛芷夏說:“哦。”
從她進來,厲朗軒的表現都還算平靜。
現在見她這過於平淡的反應後,終於平靜不了了。
他深深吸了幾口氣,緩緩道:“我……我知道你不能原諒我,在你心中我就是個始亂終棄的混蛋。但是,事實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子……我,那時……”
厲朗軒有些慌忙地解釋着,卻一時不知道如何措辭,又短暫地沉默了。
半晌,他復又開口:“我弟弟……一直是個沒有野心的人,可偏偏聰明絕頂。我們兩個人,一輩子都在比賽。一次狩獵中,他佈下埋伏讓我措手不及。幾個保鏢拼死相護我才逃出來,就是這一次之後,他不願意再傷害我,獨自一人離家出走。我當時……出去尋找他,便遇見了你母親……”
厲朗軒嘆了口氣,像是再爲過去惋惜:“她是個敢愛敢恨的女子,我也,也沒想辜負她……只是當時的情況容不得我跟她廝守……說這些你可能不會懂,總之當時情勢很危急,我沒告訴你母親真實身份。”
“後來回來……等到我們家裡的勢力稍穩定後,我便派人尋她,可竟是怎麼也找不到……
那時我尚不知她是誰的千金,後來查到下落之後,你母親卻已經嫁人了……是我對不住她。 ”
“我也對不住你。
“那時知道了你是我的女兒,卻因爲忌憚你外公不能將你接到涴市,只能叫人暗中護着你……你六歲那年,出去貪玩險些丟掉了性命。當時我氣得吐血,只想不顧一切立刻把你接走……但是,我不能……”
厲朗軒深深嘆了口氣,伸手捏了捏眉心,滿臉憔悴:“……說再多也無意義,終究是我這個做父親的欠你良多。”
薛芷夏看着這個男人,突然笑了:“先生……不得不說,你的故事很精彩。”
厲朗軒正在泛紅的眼睛,突然就收住了。
薛芷夏輕輕地擦了擦泛灰的桌面:“這是你臨時搭建的戲臺麼?有些髒,下次記得準備周全。”
厲朗軒變得嚴肅起來了。
薛芷夏勾起了嘴角:“雖然不知道您編造這些故事有什麼用,但是我覺得,您應該跟涴市一中沒有直接關係。”女人一臉自信的樣子。
聽了她這話,厲朗軒不僅沒有感到欣慰,反而更是一臉沉重:“你……還是不肯原諒你的父親……”
薛芷夏搖了搖頭:“不是不肯原諒,是從來沒有恨過。”
厲朗軒怔了怔,重重地嘆了口氣。
不是不原諒,是從來沒有恨過,是從來沒有在乎過。
在她的世界裡根本沒有父親這個位置。
那麼,現在又憑什麼讓那個人取得她的愛,讓她在心裡硬生生地加一個父親的位置呢?
厲朗軒苦笑,心裡卻又稍微輕鬆了些許,畢竟她……很聰明。
“我到你身邊,是來幫助你的。”男人笑了笑:“涴市這個地方,不適合你,走吧。”
“這世界上……”
薛芷夏淡然地開口:“沒有任何地方,是容得下我的,我很清楚。我不是你的女兒,因爲我看得出來,你在演戲。”
厲朗軒有些佩服地看了她一眼。
“而且我還知道……您,應該認識我的父親。”
薛芷夏掏出了自己得到的那塊玉:“不是說,可以解答我一個疑惑麼?”
厲朗軒愣了一下,但是很快清醒過來。
他笑着,把薛芷夏的手推了回去。
“不是現在,時候未到。”
薛芷夏眼睛裡面的情感,從期待,變成了冷漠。
厲朗軒低呼一聲:“夜。”
之前那個一身黑衣的青年保鏢又悄無聲息閃了進來,站在她身旁。
厲朗軒向薛芷夏道:“夜是我最信任的人,我讓他跟着你,也可以照應一下。”
“不必了!”薛芷夏拒絕道:“我的路,還是得一個人走。”
“唉。”厲朗軒無奈地嘆了口氣,苦笑道:“本想這回總算能光明正大地在你身邊安排個人,看來還是不行啊。”
“你安排在我身邊的人是……”
薛芷夏在想這個問題,思索了一會兒,她說了個名字:“阿丁?”
厲朗軒讚賞地看了她一眼,幾乎真的有一種父親的自豪感和幾分心酸,他問:“怎麼看出來的?”
“也沒有看出來……”
她從來沒有注意這些,也很少懷疑誰,何況阿丁演技一流。
薛芷夏道:“是你說了之後我纔想了想,只有阿丁比較可疑,他每天都很注意我的行蹤,我有危險也會告知……”
比如上次,莫寒在我的湯裡下了蝮蘭霜想毒死我,阿丁便事前暗示我。
之前我沒有注意,現在想想,當時他根本就是故意把話題往那邊帶。
“而且,莫寒既然敢這樣做自然會十分謹慎,又怎麼會被阿丁看見?
就算看見了又怎麼會告訴他那是蝮蘭霜?
……當時我沒有察覺,過後想想才覺得很不合常理,那就只有一個解釋。
阿丁在裝傻。
可是他爲什麼要裝傻?又爲什麼要提醒我?”
“如果阿丁是你安排在我身邊的人,那一切就都解釋得通了。”
厲朗軒笑道:“說得好!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就是心思太純粹,太極端。
當然這也沒什麼不好。只是有一點,你可能沒有想到。”
厲朗軒的眼睛,突然變得有些溼潤了。
“阿丁並不是裝傻,他是真的癡呆了。會做那些,也只不過是聽我的話罷了。”
薛芷夏有些驚異。
“我的弟弟……以前阿丁是他最信任的人,可是他……”厲朗軒情緒變得激動起來。
薛芷夏咬了一下嘴脣:“你的弟弟,他怎麼了?”
厲朗軒的眼睛裡面,閃過了一絲狠厲。
“他……死了。”
但是下一秒,厲朗軒又平靜下來了。
“薛芷夏,萬事小心。”
後者點了點頭。
她是知道了。
這些年她被多少次大大小小的算計,她都能忍則忍,最終釀成了心中最大的遺憾,受到了如此慘痛的教訓……她哪裡還敢輕信於人,哪裡還敢不防備。
“嗯。這些話我必須要說。”厲朗軒又是嘆了口氣,喃喃道:“在如今的涴市各部勢力中,我其實最算不上什麼。
一個千機會,一個金玉樓……他們只是在忌憚以前的我。
你是個有前途的孩子,你未來的路會更高更遠,到時候我也幫不上了你什麼了……”
厲朗軒從袖中掏出一隻小巧的雕花烏木匣。
打開匣子,一塊光潔的明黃色綢布墊子上,躺着一枚鴿蛋大小朱紅色的石頭。
他將匣子合上,遞給薛芷夏,囑咐道:“這是很重要的東西……是你的父親留下來的。
如果你在涴市遇到危險,出示這個,會有人幫你的。”
薛芷夏接過匣子,連帶着接過厲朗軒的一腔心意。
她望着他鄭重地說:“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這樣一個保證便勝過千言萬語了。
一瞬間薛芷夏覺得,這個男人,真的就是父親。
但是她還是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爲什麼……要用這種、馬車?”
厲朗軒苦笑了一下:“大概是因爲……他喜歡吧。”
同來時一樣,還是那個叫做夜的黑衣保鏢,還是那輛傻逼的麋鹿拉的車。
可是薛芷夏的心裡,卻涌起了一種奇怪的感情。
這個世界上……原來她真的有一個父親。
並不是孤身一人。
日已西垂,大片的霞光伏在雲層上。
鹿的馬車拉着她飛快地奔馳,她的頭髮在風中肆意飛揚,夜的外套獵獵作響。
薛芷夏理了理亂飛的長髮。
心裡不禁回想起,她走出那間書房的時候,厲朗軒突然在身後喚了一聲:“薛芷夏。”
那聲音裡飽含着思念、關切、不捨和擔憂。
她沒有回頭,她怕見那雙同樣飽含感情的眼睛,但即使沒有親眼見到她也可以想象出來。
那一定是一雙滄桑的眼睛,遠遠的注目,淡淡的蒼涼。
就像這夕陽。
薛芷夏走之後,男人頹然地坐了下來。
門後走出了一個人。
厲朗軒連頭都沒擡。
“按照你的意願,我已經透露給她了……我只有一個要求,放過她。”
“你們這些劊子手,是沒有資格跟我討價還價的。”
厲朗軒冷冷地看着他。
男人笑了:“回去告訴他們,我回來了。”
“這麼多年了,連我都……”
男人突然拿出了槍:“厲朗軒……你知道的,你也是劊子手之一。”
對面的男人,就這麼沉默下來。
決定去天池森林的二十三個學員被召集到一處,他們面前呈一字型擺着幾條長桌,桌上擺放着二十幾件武器,教員讓他們各自挑選適合自己的。
這些武器都是一個品級的,沒什麼公與不公、好與不好只說,只是看是否適合自己。
一圈人都趕忙各自挑選了起來,生怕好的被別人選了去。
薛芷夏從容地看了一圈。
其他人有的迫不及待的拿了一件,有的卻看了半天也下不了決定,挑花眼了。
薛芷夏粗略一圈看下來,一時也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