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去少數的親戚跟到碼頭上接念姐兒,其餘的都在郡王府裡等候。
真相早就大白,郡王妃帶着兩子一女說是進京裡看母親,一呆就是幾年。在外面的郡王中間,只有陳留郡王獨自在京中有府第——是爲太后的緣故。
親戚們常在郡王府裡走動,在這一方天地裡算人上之人,但皇宮內院是天下最權威的福地,念姐兒據說和表妹袁加壽一起養在太后跟前,都好奇念姐兒出落成什麼模樣。
二爺蕭瞻峻更是最着急的那個人,郡王迎到碼頭,總得有個人在家,留他在家裡守靈接待拜祭的人,把他急得一會兒往大門上看看,一會兒又裝着送客到門外。
背後,兩個孩子搖搖擺擺走來,大的那個是蘭香生的,比執瑜執璞要大幾個月,執瑜執璞正月底生,蕭瞻峻的庶長子蕭衍勇就大他們一歲。和他走在一起的是閔氏所生的嫡長子蕭衍厚。蕭瞻峻給按年紀算是次子的孩子起名厚,不用說還是對妻子閔氏的又一次敲打。
孩子們貪熱鬧,沒有過多悲傷,早幾天船上有先行的人到,說京裡回來姐姐,又有兩個表兄弟過來,腦子裡想的是帶東西,見父親總往外面去看,瞅空兒就跟出來。
兩兄弟都隨父親相貌,清秀小公子,又是一身孝服,粉妝玉琢似女孩兒一般。
蕭瞻峻見到,生出爲父親的自豪。想兩個侄子志哥兒忠哥兒進京去幾年,談吐大方有過人長處,自己的孩子以後是不能相比,但不差到角落裡去就行。
這個家裡不需要蕭二爺頂大梁,他對自己兒子的期望值也是平安康健,長大學家傳功夫,走科舉之路,中得不高也沒有關係,只要能中就叫不丟人。
抱起小的在手上,同大的說着話:“見到親戚們都叫人沒有?”蕭衍勇靦腆:“一一叫過。”
蕭瞻峻就覺得滿意,又怕他認生,往街上看看念姐兒一行還沒有到,抓緊時間交待幾句:“表弟們是客,你見到他們,要學着當主人。見到堂姐,你是弟弟,不要和她頂嘴。”
蕭衍勇說好。總是個孩子,嘴裡全是孩子話:“父親,表弟們比我還要小,就敢獨自從京裡過來?”
“那是兩個與衆不同的,你比不得。”蕭瞻峻不是滅自己威風,事實如此。
二爺不嫉妒郡王長兄,他是實話實說。他的孩子長大以後,只是家中的助力而不是主要人物。
和太后面前的得意人物,現在就有爵勳在身的執瑜執璞怎麼去比?
小孩子不明白,心裡有怯遠客的想法,聽到父親的話,就更弱下去一頭。無意中一擡眼見到雪白一片的行人過來,也只睜大眼睛去看父親嘴裡比自己強的人,而忘記喊叫。
是家人們見到,說一聲:“大姑娘到了。”逗小兒子的蕭瞻峻面有喜色。剛剛讓他貶低的蕭衍勇見到,倒知道提醒,搖搖他衣角悄聲道:“父親父親,姨娘說不許笑。”
蕭瞻峻分一隻手摸摸他的頭,對着兒子的小臉兒頗有欣慰:“不錯,你小子可以陪客人。”
蕭衍勇開心的嘻嘻兩聲。
蕭二爺無奈,這是孩子天性不能像大人一樣完全遏制,就放下小兒子,還交給老大:“看好弟弟,一會兒記得向遠客行禮。”自己理理孝衣,肅穆靜凝帶人走下臺階,對着兄長一行走去。
見多出來的人裡,關安順伯孔青是以前見過的,還有一些生面孔,面龐白淨,沒有鬍鬚,蕭瞻峻一愣神,這是太監?
後面的車簾子打開,匆匆又下來一箇中年女子,兩個侍候的人都衣着不凡,跟着她一路小跑過來,又是上年紀的嬤嬤,各帶着兩個侍候的人,也是一式一樣的宮緞衣裳,因爲老王妃去世,都是素白色,可能用上銀絲線,日光下面閃閃發光。
她們步子雖然快,姿態卻不失,趕到郡王妃的車駕前。蕭瞻峻因爲過於驚訝,也要往郡王妃車駕去接的他停下步子,在原地呆了呆。
這中年女子着的是女史官服,這是宮中的女官。
幾年裡,一直由長嫂書信裡知道侄子們在京裡是太后的心尖子寶貝,到今天這纔算是親眼見到。
蕭瞻峻因爲是陳留郡王的弟弟,福王亂平後,他拿到二品官職。如果前年不升,他今天見到女官反倒得行個禮。相當於外廷三品官的女書史,比他以前不低。
女官是皇家的僕從,嬪妃是皇帝的妾侍。女官可以兼做嬪妃,也有宮女受榮幸後,身份不高不能封妃,就當女官。與皇帝無緣份時,是高一等的宮人。
她們在宮裡侍候,外官們很難見到,雖然不是爲二爺來的,蕭瞻峻也榮幸上來。
車簾子打起,陳留郡王妃下車,把蕭瞻峻重新驚動。上前見過禮,問道:“侄女兒可在同一個車裡?”車裡露出一張荷潤滴露的小面容。
蕭瞻峻大喜:“果然出落了,家裡的孩子們不能相比。”衣角又是一動,低下頭去見到自己的長子又小聲道:“姨娘說不能笑。”
郡王妃聽到,有忍俊不禁,把蕭衍勇小手握起:“來來,見見姐姐笑一下無妨,祖母在天之靈知道也不會見怪。”
蕭衍勇紅着臉跟過來,見到一個人跪到車前,那自己要叫姐姐的人,有人扶着,踩着他的背下車。
蕭衍勇吃驚地吐出舌頭。
他生長在郡王府裡,志哥兒三兄妹去往京裡,老王妃不喜歡閔氏,只不帶在面上就是,對他格外疼愛,他算是金蜜罐兒里長大。丫頭老婆圍着,他的父親又不要他長大去出兵放馬,養成他女孩子一樣的個性。
在山西他算尊貴的一個孩子,但外省裡不亂糟踐下人,蕭衍勇頭一回見到拿人當凳子上下車。
他呆若木雞,叫姐姐也忘記。是念姐兒給二叔行過禮,和氣的拉上他的手,叫一聲:“是勇哥兒嗎?”蕭衍勇纔算回神。
見過姐姐,把弟弟也叫過來給念姐兒看,念姐兒輕擰蕭衍厚的肥面頰,柔聲道:“有些執瑜的品格兒,表兄們到家是客,可就給你們招待了。”
她本來就是個溫柔和氣的小姑娘,這一聲更是柔和若春風裡。蕭瞻峻面上不動,內心歡喜。適才和老親們說京裡今天來人,老親們都說有太后這門親戚在,陳留郡王府只怕要改換門庭,和梁山王爭更不在話下,說得一團歡喜,把喪事要悲慼忘記大半。
這會兒見到念姐兒行容舉止落落大方,蕭瞻峻回首看下家門,辦喪事呢,上裹白布,插着白幡,這本是悲哀之氣象,在他此時的心情裡,倒好似九天白雲在蒸騰,隱然有龍藏龍升之態。
這下子底氣足的可以隔山打牛,忙着去尋找小弟的兩個寶貝兒子相見。
見兩個小胖子昂着腦袋,有冠服對應得上的應該是袁執瑜,而另一個只能是袁執璞。
蕭瞻峻忍不住又要樂,強把笑容繃住。這兩個大胖腦袋,額頭上吃出一圈子肉,跟小老虎似的。
鼻子眼睛全像小弟,就是這小身板子鐵打鋼鑄似的,跟小弟蜂腰大不相同。
但是他的兒子,容貌和小弟相似,一眼就可以看出。
滿心裡喜愛上來,走上前去正要招呼,見兩個小子沉着臉,口稱:“節哀順變。”行下禮來。如果不是個頭子矮,這從容跟個大人沒兩樣。
蕭瞻峻又愛又憐,愛的是他們不怯場面,憐的是這麼小學的周全,在家裡下過功夫纔是。按一按執瑜胖腦袋,回身把自己長子看在眼中。
見長子面龐上紅暈還是沒有下去,和念姐兒低聲說話,只看他口齒脣舌,是慢慢而言。
蕭二感慨上來。今年見到的侄子志哥兒,以後要接王爵位的,眉目間大風飛揚。弟弟忠哥兒,又儼然一個英雄模樣,和小弟的兩個兒子同樣氣勢。
也罷,他暗想,這全是跟大哥一樣,擋風擋雨一流,我這兩個倒可以安享樂業。
念姐兒回來奔喪,把她的二叔內心鼓盪出對歲月的憧憬。上有大樹好乘涼有千萬人所盼,不是所有人都願意起干戈於板蕩。蕭二請執瑜兄弟們進去,對太后好生景仰。
不管是自己親侄子出息,還是小弟的孩子能耐,這要歸功於太后纔是。有意無意的,他悄悄打量長兄面容。見哥哥郡王面容沉靜,碩長身軀愈發如參天大樹,蕭二更是安心。
如今是好時光好節氣,上有太后,下有小弟,正是家裡生髮的時候。什麼梁山王,什麼諸路郡王,他們都要給哥哥靠後。
他這樣想着,招待起人更精神十足。陳留郡王也受一番恭維,說念姐兒的儀仗好等等,郡王寒暄應酬,直到晚上除守靈的親戚們還在,不用怎麼招呼,別的人都散去,他才清閒下來。
……
雪白的靈堂,似梨花紛紛落。一片肅殺中,隱有雪的霜寒。回房去吃過東西換過衣衫的陳留郡王執起三炷香,虎目含淚,恭恭敬敬給母親供上。
秋老虎天氣,夜裡還有餘暑,但在陳留郡王心裡,因爲母親離去,不管別人怎麼恭維他與皇帝變成近親,他的心也浸在冰寒中。
今夜他準備和昨天前天一樣,守靈到天明。
古制中就有孝子守靈守長明燈的說法,陳留郡王做爲老王妃的獨子,常年不在她的身邊,幸好回來得及時還能見上最後一面,他不安守到下葬他心裡不安。
一旁新換的麻席,他坐下,對着靈前白燭失神。
燭光把他俊朗如鬱郁山峰的面容映得全無血色,也照出清泉白石等一流的好容貌,和居於其上的憂傷。
他曾盼着母親能支撐到志哥兒成親,不惜代價送往京裡去看看自己的郡王府,見見孫媳婦。這願望還是成空。
心如讓萬蟻啃咬般,對着靈柩生出萬丈豪情都是空,換不來以前回來母親臥在牀上的一個招手,又傷又悲淚水長流時,關安走進來。
關安在外面就見到陳留郡王傷感難禁,關安深深懂得郡王的感情。關安小時候和母親討飯長大,母子淒涼相依大過陳留郡王母子。此時郡王的淒涼無依關安明白。
他就輕輕進來,帶着不突兀。就這還怕陳留郡王反感他出現,一旁有洗手的水,關安洗淨手,往老王妃靈前也上三炷香,帶上歉意後,才扭身面對陳留郡王。
他的眸光閃動,他有話要說。
陳留郡王拍拍身邊,關安說聲得罪,向麻席上也坐下。腳步聲消失,靈堂像風捲過似的安靜下來,只有兩個人四目相對,鼻息微聲。
“小弟好嗎?”陳留郡王先開口。
關安鄭重地道:“好的很。”
陳留郡王籲一口氣:“他聰明,我放心。”
“但侯爺不放心您?”關安擡擡眼皮。
陳留郡王淡淡一扯嘴角:“他叫你來說什麼?”
關安這習慣嘿嘿笑的大漢,咧一咧嘴,得色出來三分就收:“侯爺讓我說體己話。說知道郡王雄心大志。但與其和王爺過不去,不如另開視野如何?”
陳留郡王撇嘴:“說得輕巧,兵權全在王爺手裡,讓我往哪裡開?”
關安晃晃腦袋,這又是一個爲袁訓主張得意的神色。沒有說話以前,先往靈堂外面看看。
把他動作看在眼裡的郡王平靜的道:“我知道你會來見我,這附近有人看守,除你以外,不許別人隨意過來。”
關安一翹大拇指:“那我就放心的說,您請聽好。”眸光微凝,內中有得意有炫耀有顯擺,他還沒有說出來,郡王也跟着心頭一鬆,小弟有好主張。
席地而坐有一個方便,關安用手指在地上就劃地圖。
“這樣,這樣,”大約粗略比劃線條,關安指住一點,道:“侯爺說這裡爲什麼不打?”
陳留郡王一生征戰,邊城外面凡是他去過的地方,地形全裝在他腦海裡。
他皺眉:“這是別國。”
關安問他:“有沒有打過我們?”
陳留郡王擰一擰眉頭,關安粗手指又橫在中間:“就是不打他們,這忒長的邊境線,可以佔住。築土爲城,多圈地界。”
說完,腦袋又晃兩下,像是又爲他家尚書喝彩。
“你說得都容易,我來問你,築土爲城,擅自攻打,這要皇上答應。”郡王心想一個不對,還以爲我叛國了呢?
“郡王您答應,侯爺自會和王爺去說,由王爺上書,侯爺在京中斡旋,此事一定能成。這樣您有大片的地方,愛徵兵就徵兵,就打仗就打仗,您和王爺相安無事。”
郡王還是冷笑:“糧草呢?築土爲城以前,一年四季裡,春天青黃不接,夏秋兩季還能勉強找到吃的。冬天只能喝風雪。邊境線拉這麼長,多出來的糧草上哪兒去要。”
“侯爺說王爺一旦答應,他會和戶部商討。”關安大手按在地面上,目光炯炯:“是您,侯爺才讓我帶來貼心的話。在朝中的事情,有他。有外面的事情,有您。”
陳留郡王心中有些活動,但讓這句話出來又生鄙夷:“花言巧語也學會了?王爺是他親家,我退後一步纔是。”
“侯爺在京裡常後悔親事,說是王爺逼迫出來的。”關安說得一臉的意味深長,那感慨跟真的似的。
陳留郡王讓安撫,又說上幾句,見袁訓沒有話了,郡王開始拿關安開心。
“見到你我就想問,跟我當將軍你不幹,跟班幹得有滋味?”
關安悠然:“別看您是郡王,您不會明白跟班的前程比將軍好。”陳留郡王微樂,又打聽蔣德:“龍家舅爺們進京,回來告訴我們蔣德呆在沒蛋的地方?”
關安帶着悵然:“人家會巴結,跟着壽姑娘,宮裡侍衛總管……之一。威風呢。”
惆悵得好似輕山薄霧,陳留郡王大爲驚奇:“頭一回見到你這模樣,我來問你,你既然跟班不好,你回來跟我,我還要你。”
關安擺擺蒲扇大手:“我是爲他犯愁。”
“說來我聽聽。”
關安對着老王妃靈柩看看道:“在這裡說不恭敬,有不好的話。”陳留郡王就同他走出靈棚,見四下裡白燭茫茫,找了個樹下清靜地方。
關安低聲道:“宮裡是沒蛋的人呆得牢靠,他還有蛋。我就天天爲他愁啊,愁他的蛋還在,這可怎麼好。”
陳留郡王沒防備,連日裡悲慼僵住的面容破冰似綻開,撲哧樂了。關安拔腿就走:“太傷心不好,爲您解開一二吧。身子要緊,別苦壞了。”隱入樹叢裡尋路回客房去歇息。
對着他的背影,郡王面上雖然悲傷鬆動不少,也出來的不是好笑。他是又敬又佩的目光,喃喃自語:“這一對人了不起,太后從哪裡找來的,一個跟定小弟,一個功夫還在我之上,跟過小弟就跟加壽,太后她老人家一片苦心吶。”
隨後就是一句:“小弟是個寶貝疙瘩。”回去靈棚坐下。想一會兒母親走了傷心難禁,又想一會兒小弟的主意王爺要是答應,倒也不錯。
難吶,他無意中嘆氣出來這兩個字。有誰知道他和蕭觀的心思?
……
家裡沒有大哥二哥在,加福又是小王爺常年陪伴,小古怪香姐兒忽然成爲最幸福的人。
說起來她兄弟姐妹共計六個,相差都在五歲以內,不會缺少玩的人才是。
但大姐去太子府上當家,小六又還只是會哭的時候,香姐兒又有個喜愛完美的性子,只能自己找玩的。
好在她很快就找到,一大早起來,見到蕭戰和三妹吃早飯,香姐兒撇撇小嘴兒,叫上奶媽和丫頭:“回我院子。”
她的院子暫時不住,也方便她今天換傢什,明天掘地面的修整。
一進院門,見一大片碧落落荷葉,七月裡再往後天氣更涼,中間荷花落得差不多,但偶然一兩點粉和白,更招人眼目。
香姐兒先有個得意小模樣兒,興沖沖地往房裡去。
進她的房要過橋,她把房屋沿四周挖出半人高的一帶水池,繞屋繞院子一週全放上游魚,栽上荷花,後院子起藤蔓,凌霄開花全由屋頂子上面垂落,和下面的游魚戲水相映成趣。往這裡來看過的人都說好,太后也誇過,認爲小小的孩子有這樣好的心思,許給香姐兒要什麼往宮裡去取。
香姐兒不放在心上的答應,她有母親疼呢,凡事兒還是先找母親。
就像現在,她從玉石小橋進房去,奶媽搬一個紅漆海棠花椅子她坐下,就見到母親進來。
香姐兒樂顛顛的招手:“等着梳頭呢。”又悠然自得:“大哥二哥走了真好,大姐不在家裡也真好,小六歸祖母也好,大早上的母親就歸了我。”一雙大眼睛往寶珠手中看,希冀地問:“又給我準備的是什麼好東西?”
寶珠送到她手中,是一個短小的碧玉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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