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舉目一看,那書稿製作得十分精美,顯見用了不少功夫。書面乃是深藍色硬質紙皮,貼着白色的封帖,上書“蛋形窯建造方案”幾個字,雖然談不上多好,在商家也算相當不錯了。
整份書稿大約有三四十頁的樣子,卻並沒有牢牢裝訂好,只是在右上角打了兩個粗孔,用細繩扎住。
如此裝訂,翻看倒是十分方便。梅清略一尋思,問道:“這書稿沒有訂好,可是想着還要修改麼?”
吳啓輝垂手站着,應了聲:“是。”想了想又解釋了兩句:“特別是蛋形窯的建造細節,因從前沒見過,必定是要向姑娘請教了補進去的。”
梅清用眼角掃了一下吳啓豪和吳啓健,只見那二位臉都綠了,想必是心中懊悔,沒想到還能訴諸紙筆。
“你講一講吧。”梅清覺得一邊兒聽一邊兒看應該更容易理解吳啓輝的想法。
吳啓輝點了點頭,居然從另一邊兒袖子裡又摸出一本書稿來,看樣子和給梅清的乃是一樣的,便按照寫的順序解說起來。
其實吳啓輝所說的內容與吳啓豪之前所講大致差不多,畢竟來來去去也就是這些事兒。只是他一則有書稿爲依託,介紹起來簡潔許多,二來啓豪講過的便不再展開,只提上幾點細節,如此便顯出細緻來。
梅清一邊兒聽一邊翻看手中書稿,本來印象十分良好,誰知仔細一看,登時便打了折扣。這書稿乃是從右至左翻頁,且是豎行書寫,看着有些不習慣,這也還罷了,可是其中內容卻是詳細有餘,條理不足。看起來甚是費力。
待吳啓輝堪堪講完,梅清心裡已是有了計較,點了點頭,示意吳啓輝回去座位坐下。先說了幾句場面話。道:“果然是世家子弟,風采不凡。只是我這裡還有些情況需問清楚些,所謂醜話說在前面,咱們先小人後君子。”
此時三人已隱隱以吳啓輝爲首。吳啓豪和吳啓健雖然不免有些不甘心,卻也不得不在心裡承認,吳啓輝的表現可圈可點。
吳啓輝便欠身道:“陳姑娘請問便是。”
梅清沉吟了一下,方道:“若是在我這裡學徒,那麼諸位打算用什麼形式?籤不籤靠身文書?”
這個問題實則極其尖銳。
一般來說,學徒並不是奴僕,靠身文書不是必須的。但是肯籤靠身文書的學徒,自然會得到師傅更多的信任,因爲在律法上師傅對這名學徒有極大的處置權力。
現實地說,對吳家諸人來講,靠身文書不僅是一種態度。表示全身心的依附,還涉及許多關係,比如徹底放棄在吳家的身份,比如學到的東西是否可以帶回家族中應用等等。
吳啓健已搶先道:“我願意籤靠身文書,唯陳姑娘之命是從!”他年紀小,雖然是長房一脈,卻是偏遠許多。故此顧忌最少。
吳啓輝和吳啓豪卻是正牌的吳家少爺,原本是族裡的青年管事,如今肯屈身爲徒已屬不易,未免臉上顯出爲難之色來。
梅清本意倒不是想要這幾位簽下靠身文書,她對於這個時代的階層概念還是不太接受,主要是想看看吳家的態度。爲了從自己這裡學到東西,肯犧牲到什麼地步。
見吳啓輝和吳啓豪爲難,梅清便笑道:“二位不要多想,我也不過是少在外頭活動,問問這學徒的規矩而已。若是籤靠身文書多有不便,不籤也是無妨,只是這學徒文書總要簽上一份的。”
“這個自然。”吳啓輝答得十分爽快。
梅清便又問道:“你們在我這裡學得的東西,是不是要傳回給吳家用?”
這個問題比之前的更加難以回答。
前一個問題還只是與個人相關,這個問題卻是與家族相關。
從來沒有規矩學徒可以將師傅的本事轉出去,主要是因爲一時半會兒的師傅根本不教,等歷練了幾年,終於開始學東西了,也一時半會兒的學不會、學不精。等終於學到手了,辛辛苦苦這麼長時間才學到的東西,誰會輕易告訴別人呢?哪怕是族人也不行啊,搶的是自己的飯碗啊。
陳姑娘這裡的情形則大不相同。別的不說,一上手就要建瓷窯,其中訣竅自然是要透露的。若是果然好用的窯口,單此一樣,便是安身立命之根本了。何況種種跡象表明,陳姑娘手裡的獨特技藝可是層出不窮。
吳家之所以派來這麼多子弟,還不是爲了弄些好處回去?若是好處都歸了個人,族裡分不到一杯羹,那還折騰個什麼勁兒啊。
可是,難道能直接回答,說要轉告族裡推而廣之?
最後還是吳啓輝思量再三,欠身答道:“陳姑娘,吳氏一族,自康元皇上那一代起涉足陶瓷,至今已逾兩百年,種種艱辛,自然不足爲外人道,只是,博採衆家之所長,乃是推陳出新之基礎。我等蒙族中多年栽培,若是能在陳姑娘此處有所得,只怕未能自專。”
梅清點了點頭,這種情況其實她心中大抵有數。這個時代又沒有知識產權的概念,學到手就是自己的,人人都是如此看待。也正是因爲如此,對尊師看得極重。徒弟對師傅,就像對父母一樣,必須敬重乃至贍養。不然誰還會將手藝傳給外人呢?
“我知道了。”梅清不動聲色地說了一句,之後蓋上茶盅的蓋子,將茶盅放在桌上,撣了撣衣襟,端然站了起來。
這是……要走的架勢啊……
吳家三人也忙忙站了起來,等梅清發話。
梅清從袖子裡拿出蛋形窯的圖紙,連同之前的書稿一道,遞給了吳啓輝。
“蛋形窯的圖紙你先拿回去看看,加進方案裡頭。這方案實在太囉嗦了,你加個目錄,內文至少要簡潔一半兒。過兩日改好了再拿給我看。”梅清交待了兩句,頓了頓,看着吳啓輝希冀的眼神,又加了幾句:“拜師一事,你想清楚,我可不是好糊弄的。若是下了決心,便可以籌備拜師禮了。”
吳啓輝登時欣喜萬分,差點兒便跪下了,好在臨時想起陳姑娘不喜歡人家對她下跪,改成了躬身到地。
吳啓豪和吳啓健喉中作響,想對吳啓輝說幾句道賀的話,卻一時說不出口,都轉頭看向梅清,希望自己還多少有些許機會。
梅清的視線從吳啓豪身上掠過,看向吳啓健,這少年其實也不算差,可惜吳啓輝和吳啓健的底子相差甚遠,不能一起教,而自己現在實在沒有功夫帶兩個。心中猶豫了一下,道:“健哥兒,你如今年紀還小,你若是願意,可以跟在你父親身邊,先學學水仙瓷的技法,其他的,過兩年再說。”
吳啓健的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勉強躬身道:“謝謝陳姑娘,我一定跟着父親好生學。”
吳家三人告辭出門,才上了吳家的馬車,吳啓豪便叫道:“十一弟,快把圖紙拿出來看看!”
吳啓輝臉色一沉,道:“九哥,這個是陳姑娘給我的,又不是說給族裡的,豈能輕易給旁人看。”
吳啓豪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心中鬱郁,見吳啓輝拒絕,不由大怒道:“你小子得了便宜還賣乖!什麼叫旁人?我們是旁人麼!你這還沒出息呢,便要忘本了麼?!”
吳啓輝也生氣起來,冷聲道:“陳姑娘沒看上你,你拿我撒什麼氣!這窯口還沒動工呢,若是惹了陳姑娘不快,大家雞飛蛋打又有什麼好!”
吳啓豪怒道:“不過是看一眼,那裡就這麼多說道!”伸手便來吳啓輝懷裡搶。
馬車本就顛簸,二人再一爭搶,登時滾做一團。吳啓豪心中憋氣,下了好幾下黑手。吳啓輝又豈是吃暗虧的主兒?自然還以顏色。吳啓健雖然想拉架,可是兩位都是哥哥,暗夜的馬車裡滾在一處,也不知何處下手,猶疑之間,也被扯了進去,三人分不清你我,亂作一堆。
回到住處,貴叔和吳掌櫃等得心焦,都在門口候着。好容易馬車到了,車門開處,不僅大吃一驚。三個子弟衣冠不整,吳啓豪的腰帶斷了,拿手握着;吳啓輝的頭髮披散下來,衣裳的前襟少了一大塊,還鬥雞似的瞪着吳啓豪;吳啓健的衣裳還算好,可臉上卻有三四個血道子,也不知是被誰抓的。
三人多少還要些臉面,都是一言不發,對貴叔和吳掌櫃躬了躬身,便徑直往裡走,吳啓輝臨走還不忘在馬車車廂的地板上收集了一番,將凌亂的書稿歸做一堆抱了走。
等貴叔和吳掌櫃問明瞭原委,不由得氣得半死。貴叔將吳啓豪大罵了一頓,說他失了胸襟氣度,又冷笑道:“如今水仙瓷的技法都在你們長房手裡,也沒見你們拿出來給族裡看看,怎的三房的輝哥兒纔拿到個圖紙,你倒是迫不及待地要開搶了!”
吳掌櫃聽着這話音兒不善,顯然是護着吳啓輝,兼且夾槍帶棒地衝着水仙瓷來了,只得出面維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