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瑩愫不知道,她不知自己那哀傷無助的表情和清雅如蓮的氣質會在這安靜的夜裡引起一個人的注意。
若是她知道,她會在他朝她走近之前就逃開的。
趙聿樑自回到東宮之後心情就一直很低落。
從吳伯平現在的身體狀況來看,恐怕很難熬得過今夏了。
從小到大,趙聿樑從吳伯平那裡得到的疼愛遠比陛下的多,也純粹得多,因此在他的心裡,吳伯平亦父亦師,地位無人能及。如果這個人不在了,那麼趙聿樑可完全信賴的人便只有他的母后敬莊皇后了。
生老病死這種事是由不得人的,他知道,正因爲如此他才那麼悲傷。
在沉沉夜色中,這種悲傷更是悽入肝脾,令人忍不住想要嚎啕大哭。
趙聿樑極力強忍着纔沒讓自己痛哭出聲來。
他草草吃過晚膳後就在窗前的案几上練字。
期間又想起了明日需要處理的幾件事,便又一一吩咐了下去,之後就忽然有點想出來散散心了。
以前,他極少往司饌部這邊來,因爲他對這種地方一點也不感興趣。
可他今天在從司饌部的一側經過時聞到了雪梨的香味。或許是因爲晚膳吃得太少的緣故,他此刻在聞到雪梨的香味時反倒來了胃口,所以腳步便忍不住朝這邊邁。
然後他看見了她,看見了那張在燈光下映照下憂傷而不失明豔的臉。
她是嬌小的,太嬌小了,看起來楚楚可憐。
不知爲何,也許是她臉上的憂傷、或是她楚楚可人的模樣,或許還有點別的什麼,打動了他。他一時間也說不清楚。
他發現她擡手擦了擦眼淚,他忽然很好奇她究竟是因爲什麼這麼悲傷。
於是他緩緩地朝她所在的方向走去,走得很近時發現在她旁邊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已經快要翻爛了的《史記》,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很微妙。
瑩愫尚沉浸在自己的憂傷情緒之中,因此並未曾察覺他的到來。
雪梨糖水就快要煲好了,她彎下身去將火弄小。
趙聿樑在距離她不到三尺遠的地方停住,見旁邊有一張木凳子,遂撩袍在木凳子上坐下。
瑩愫此刻的整個心思都在雪梨糖水上,因此依然對他的到來毫無察覺。
趙聿樑很想輕咳一聲以示自己的到來,但又怕會嚇着她,所以抿住了嘴。
此刻的她正背對着他,她背部優美的曲線透過薄薄的衣衫依稀可見。
“柳腰細背”便是她這種吧?
趙聿樑忽感幾分不自然,忙微側過頭去,同時靜靜發問:”你就是新任掌食的那個女官?”
突聞人聲,瑩愫驚得七魂都快去了六魄,差點就要驚叫出聲來。
她強作鎮定地起身朝他福了福,然後再點了點頭。
這樣便算是打過招呼和回答過他先前的問話了。
她沒有開口說話,她也不想開口說話,在朝他行過禮後她便微微後退了兩步,彷彿在等候指示,又彷彿是在刻意保持距離,她自始至終都沒敢擡頭看他。
但,無需她擡頭,僅從他那錦衣袍裡透出的逼人貴氣,那不知是從衣物還是身體傳來的珍稀龍涎香,那一塵不染的飛龍紋靴子,都可以得知他的身份了。
他知道她知道。
然而兩人都沒有說破。
不過她始終低垂着頭,這讓他有些不悅,望向她道:“擡起頭來。”
聲音不大,甚至可以說是溫柔的,可在她聽來卻有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瑩愫的臉頓時如着火般騰地通紅起來。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平常也是這麼對待宮女的嗎?但楚湘不是說他平日裡對宮女都視若無睹的嗎?
瑩愫忽然覺得他這話裡有幾分輕/佻的意味,心裡便有些不舒服,然而一時間又想不出合適的理由來拒絕,遂裝作沒聽見,依然低垂着頭。
然而她也知道自己這麼做會惹他不高興的,所以她不免有些擔心。
往日的機靈勁在此刻似乎全都離她而去了,她整顆心都在揪着,又緊張又害怕。
忽然,他起身來到她的面前,伸出右手一把托起她的下巴。
現在,她的整張臉便不得不面對着他了。
瑩愫驚慌到了極點,下意識地擡手去推他的手。
但他的手就像銅牆鐵壁一般,任她怎麼推也推不開。她想哭,但內心裡又有個聲音在告訴她——不能這樣。於是她索性將眼睛閉上了。
她就是不看他,也不想與他對視,她怕會被他看到她眼裡的恨意。
然而,一個少女,在男人托起她的下巴時忽然將眼睛閉上,這在趙聿樑看來卻是另一種意思,趙聿樑輕聲笑了。由於笑得很輕,所以如果不仔細聽是聽不出來的,但是瑩愫聽到了。她不曉得他這一笑是什麼意思,她的臉更紅了。
她感覺得到他的呼吸了,熱熱的,呵在她的臉上,讓她感覺快要透不過氣來,併產生了一種恨不得立即死去的羞/恥感,她再次下意識地掙扎。
對方的手卻忽然鬆開。
瑩愫心頭的緊張也隨之消減,不過心跳還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趙聿樑微微一笑,覺得這個少女臉紅時倒是有種說不出的可愛。
“雪梨糖水快乾了。”他說。
她猛然記起這件事,立即轉身去看。
好在他及時提醒,不然就真的要被燒乾了。
她邊將糖水裝進碗裡邊向他道謝。
趙聿樑沒有迴應,只是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這個女孩,她像一朵清新綻放的花,雖然乍一看去並不覺驚豔,但是卻有種讓人越看越不能移開眼睛的吸引力。是的,她的身上有那樣的一種吸引力,還有一種與她的身份很不相稱的氣質。
那是隻有飽讀詩書的人才會有的一種氣質。他敏銳地看出來了。
在閱人方面他一向眼光過人。
這樣的一個人卻出現在這樣的一個地方,這又不得不讓他有所警惕。
他向來是謹慎的,他不得不謹慎。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眼睛緊盯着她的臉。
瑩愫心頭又不自覺地一緊,表情也有些侷促,她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答道:“聞瑩愫。”
“家在哪裡?”
瑩愫想了想,答道:“奴婢原是文都縣縣城一名郎中的女兒,阿爹在奴婢八歲那年於上山採藥時失足摔死了,孃親大受打擊,一年後也走了……”
話還沒說完,瑩愫已經淚流滿面。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的父母和哥哥。
見她眼淚婆娑,趙聿樑便知她是真的傷心,他想了想,從口袋裡掏出一條素白的小面巾,朝她跟前一遞,說:“不用還了。”
聞瑩愫猶豫了片刻,才伸手去接,不忘輕輕地道了聲謝。
然而她只是將這小面巾握在手中,並未拿它來擦眼淚。
趙聿樑又輕輕一笑,用一種極溫柔的聲音問:“家裡沒有兄弟姐妹了嗎?”
瑩愫搖頭。
趙聿樑微微皺眉,隨後又問:“後來呢?”
“後來奴婢的舅舅將奴婢接到恭州來住,所以奴婢入宮前一直由舅舅一家人撫養。”瑩愫答道。
恭州與都城接壤,是個頗繁華的城市,而瑩愫口中所說的這個“舅舅”確實有其人,他乃在河邊救了瑩愫的婦人金氏的丈夫,名叫沈君。
“你舅舅是誰?”
“恭州判官沈君。”
趙聿樑仍然定定地看着她,似乎在斟酌着她的話。
“你爲何要進宮?”他又問。
她舅舅一家人又不是養不起她。
“奴婢今年已十五歲,按照規矩來說這一兩年內肯定是得嫁掉的,但奴婢不想嫁人,也不想再繼續增加舅舅一家人的負擔,適逢宮裡招人,奴婢便來了,這是奴婢個人的意思。”
趙聿樑的眉頭微皺了一下,隨即又恢復如常。
“然後你舅舅同意了?”
“舅舅一開始是極力反對的,但他也知奴婢的脾性,所以最後勉強同意了。”她答。始終不敢擡眼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