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吱’地一聲被推開,一角紅裙飄了進來,小花兒鬆口氣,嘴角含笑,看着唐怡和她肩膀上的花鈴鐺兒,
“唐小七,沒想到江湖上盛名遠播的唐門七子竟然是七位‘女子’,當真出人意料。”小花兒邊說邊向鈴鐺兒招招手,這隻熱愛美色的大鳥十幾天來早已被船上的衆麗妍迷得團團轉了,此時看到小花兒,好像終於找到了方向,羽冠一抖飄飄飛向他,卻被花襲人擡臂攔住,生怕他撞到小花兒的傷處。
“怎麼?你不服?”唐七小姐秀眉一挑,烏亮的黑眸中似笑非笑。
“——不敢,不敢,你們七個,我才一個,我有幾個腦袋敢不服呀。”
鈴鐺兒看看小花兒,雖仍是個少年,但其身形秀逸挺拔,姿態含蓄高貴,穿着墨色錦袍;更襯得臉容沉靜絕美,胖鳥小眼兒骨碌亂轉,已目色神迷,小花兒俯身,誇張地連連拱手,表情惶恐,唐怡忍不住笑了,脣邊顯出淺淺的梨渦,連苦大仇深的花老大都舒展眉頭,面色回暖,小花兒偷眼看到,終於放下心來,
“你這是要把我們運到哪裡去呀?別是運去某大陸的奴隸市場吧?”小花兒繼續玩笑,活躍氣氛,唐怡敲門前的那一刻,艙房中的空氣好似已被抽乾,他覺得氧氣稀薄,呼吸困難。
唐怡一聽就擰身兒飛步上前,伸手欲捏小花兒的兩頰,“——快讓我看看你的牙口怎麼樣?能不能賣出個好價錢?”
小花兒笑着閃身躲開,唐怡來不及收勢差點撞到花老大臂彎兒裡的花鈴鐺兒,驚得胖鳥嘰咕亂叫,她窘迫地穩住步子,心裡暗怪自己頻頻失控的行爲,趕緊端正面色,向花襲人微微點頭,
“花先生,我們正在前往東南外海上的一個大島,那是我外祖家的領地,我們叫它大華。”
小花兒看着她臉上瞬間變得端肅的表情,心中默然,他們的精神和軀體何時才能真正匹配協調呢?甫又聽到這個消息,也不禁鄭重起來,忙開口問:
“——你外祖家的領地?竟然在海外嗎?”
不等唐怡回答,花襲人嗯了一聲點點頭,“——小花兒,唐大先生的夫人是前南嶽王杜潤的獨生愛女敏琪郡主,他們之間的姻緣才真是一個傳奇。”
“我爹說當年多虧了花先生才成全了他們的姻緣。”唐怡福身,表示感謝。
“我當年只是一個幼兒,如何能替他們做主,倒是我的父……父親……和杜老王爺有些交情……爲他們說合,老王爺又最疼愛這個獨生女兒,不忍她爲情所傷,也就默許了他們的婚事。還把領地中最大的島嶼贈予敏琪做爲她的嫁妝。後來南嶽歸順了南楚,杜潤老王爺就帶領族人遷至這個海外領地隱居。”想起那段往事,花襲人不禁心中喟嘆,“——我記得老王爺是在島上辭世的,不久你的母親也因難產而亡故,當時那島好像叫離嶽島。”
唐怡別開臉,望向舷窗,眼中似有淚光,“母親生下我不久就去世了,我爹送她上島與外祖合葬。後來,我們改島名爲大華。”
——大華!小花兒心裡想往,如此溫暖明亮的名字,那應該是個充滿希望的地方。鈴鐺兒窩在花老大的懷裡,七彩尾羽輕撫着小花兒,似乎也對大華島心馳神往。
“如今內陸局勢混亂,大夏雄踞北方和中原,而南楚佔據整個東南,如今又入侵西南,我們唐門在蜀中已無存身之處,未來形勢將如何變化還未可知,”唐怡轉過身,看着他們,娓娓道來,花襲人凝神細聽,“我爹計劃日後在內陸的所有行動都轉爲地下,包括那些生意和各分壇的人馬。花先生覺得可妥當?”
花襲人聽着小姑娘有理有據的敘述,心裡暗贊,面上卻平平淡淡,“就按你爹的計劃辦吧,你們唐門之事不需和我商量。”
唐怡眸光微轉,看向小花兒,“我們當然不敢勞動花先生,不過我爹說了,需向花先生借小花兒一用。”
花襲人似乎早已料到,但笑不語,小花兒有點愣怔,伸指點向自己,“——我?借我一用?何用?”
“嘿嘿嘿……煎炒烹炸……自然是想怎麼用怎麼用。”玩笑開完,唐怡才驚覺又失態了,忙要捂嘴,還是覺得幼稚,心裡懊惱,不知如何是好,
“小花兒不適合入菜,倒是可以用來烹茶……”
花襲人的一句調侃替唐怡打了圓場,唐怡鬆口氣,而花老大則輕吸口氣,鼻端立刻嗅到一絲冰雪寒香,眉頭微蹙,他摸出一丸藥遞給小花兒,“原先配給你的藥都丟在路上了吧,你的體香太招搖了,以後還是要按時吃藥,避香爲妙。”
花鈴鐺兒伸長了脖子往小花兒的懷裡鑽,亮麗的羽冠亂抖搔到他的頸上,引得小花兒嗬嗬直笑,立刻忘了被唐怡和他家老大同時戲弄的氣惱。
花襲人和唐怡看着那一人一鳥,都覺得眼前一亮,——鈴鐺兒七彩斑斕,小花兒素衣墨裳,卻都極靈動鮮明,引人遐想。
唐怡見小花兒捏碎蠟丸取出一粒碧綠的丸藥,不覺輕吸口氣,——這個——這個色澤模樣,怎麼看怎麼像姐姐們鼓搗的毒辣小玩意兒。剛想開口阻攔,小花兒已將綠藥丸子放進嘴裡,笑眯眯地嚼着,好像滋味不錯,
“小七,你還沒說要借我去做什麼?”邊吃邊問。
“借你去做島主呀,我們全都爲你馬首是瞻。”唐怡說得一本正經。
小花兒大吃一驚,這怎麼越聽越想小時候玩的海盜遊戲呢?
“——我?島主?有沒有搞錯?”小花兒疑惑的眼光輪流在他爹和唐怡臉上掃來掃去,卻沒看出任何端倪。那一大一小兩個人都十分氣定神閒,異口同聲回答:
“——對,就是你,島主,沒搞錯。”
小花兒伸手指向花襲人,“老大,難道這事你也參與了,不會吧?”怎麼覺得自己被算計了呢?
“你沒聽我剛纔和七丫頭說嘛,唐門之事我不管,咱們既要去人家島上住,自己要聽人家吩咐。”花襲人拍撫着鈴鐺兒,說得理所當然。
小花兒聽得更覺可疑,他家老大啥時聽人家吩咐過,從來都是一意孤行,無法無天。
“小花兒,你別緊張,我們可沒打算把你供起來,不過是想請你負責航運之事還有大華島的經營計劃,和我們一起重建家園,你可願意?”唐怡凝視着他。
——天地廣闊,家園難求。家園二字最能打動人心,小花兒重重地點頭,燦星似的眼眸亮閃閃的,“——好,一言爲定,重建我們的家園。”
啪地脆聲響起,兩人擊掌爲盟。
晚雲收,淡淡天幕好似一屏光潔的琉璃,皎皎明月,躍出海面,瑩瑩無塵,皓色千里澄輝。
吃過晚飯,花襲人和小花兒走上甲板,找了個避風之處坐下,靜聽濤聲迴響,
“——老大,咱們的家呢?”小花兒輕聲問,眼睛卻看着船舷外的銀色波瀾。
花襲人一笑,展開雙臂,袍袖飄飄,“——就在這裡了。”
小花兒仍然凝神望着遠方的海天,心思一下子飛回到坤忘山中,“我……是問你紅河谷……”
“——燒了,一把火燒了。”花襲人的聲音平而淡,似乎萬事不盈懷。
小花兒低下頭,粼粼波光在他的眼底閃爍,——這樣也好,乾淨利落,一了百了,令人無跡可尋,但將近十三年的歲月,都留在了那間草廬,也全隨着火焰化爲灰燼了嗎?還有——那扇竹窗——他和阿鸞曾背靠背,隔窗而立,當時彼此的心跳好像還在耳鼓內迴盪,
“我的種子呢?”小花兒忽然想起什麼,擡頭驚問。
花襲人笑了,拍拍腰上的荷包,“就知道你會問,我怎麼會忘了你的寶貝種子呢?還有你的那些稀奇古怪的藥,都收在包袱裡了。”
小花兒鬆了口氣,想起這些年精心培育的種子,就又想起遙遠遙遠的過去,——他的植物園和他的實驗室,耳邊濤聲陣陣,海風拂面,“老大,我想……想冬天時下南洋……想去找一些東西……你和我一起去吧。”
不知怎的,花襲人在他的話裡聽出了鄉愁,小花兒轉頭看着他,雙眼澄澈,
“不了,我不慣遠航,也許……冬天我會去趟西川……去找一些東西……”花襲人抿緊雙脣,——與其逃避躲藏,不如主動出擊,亂世紛擾,哪裡有什麼永恆的藏身之所。不知怎的,小花兒也在他的話裡聽出了鄉愁。
航行了兩天兩夜後,他們終於遠遠地看到了陸地,船上衆人大多生長在內陸,不習慣海上遠航,此時都歡呼起來,臉上露出雀躍的表情,小花兒暗暗搖頭,恰被唐怡看到,
“怎麼啦?到岸了,你不高興?” 詫異地問他。
“當然高興,只是好像你們都不太習慣遠航,以後怎麼指望你們下南洋,或是去更遠的大陸呢?”
“咦?你有什麼計劃?”唐怡的雙眼被他的話點亮了,“我們要去東南各島國嗎?”
“嗯,也許今年冬天,不過,還是先上島看看吧,反正還有將近半年的時間可以準備。”小花兒隨口回答,眼睛卻緊盯着撲面而來的綠色島嶼,從船上他所站的位置看過去,該島面積巨大,海岸線消失在無垠的碧海之中,一眼望不到盡頭,在海島的另一端似有高山矗立,峰巒疊翠,雲霧繚繞,小花兒心裡一動,扭頭問唐怡:
“……這……這島不會就是……就是寶島吧?”想了想,又覺得地理位置不對,心裡疑惑。
唐怡立刻遙遙頭,“不是寶島,它們的面積近似,但不是同一海域,大華島更靠北一些,而且,我們曾經去南部海域尋找過,沒有發現寶島,所以——”唐怡看着小花兒臉上瞬息萬變的神色,遲疑了一下,“——所以,你也不一定能在東南列島中找到你要的那一個。”
小花兒驚怔,沒想到唐怡如此聰敏,會猜到他的心中所想,唐怡淡淡地笑了,
“怎麼會有人無緣無故地遠航呢,無非是要找尋一個地方,一個寶藏或是——一個人。”對面的綠島已經越來越接近,脈脈散發着溫暖踏實的氣息,唐怡貪婪地深吸口氣,“——不過,小花兒,但願此南洋乃彼南洋。”
“——你的意思是前世今生並不是完全平行對應的兩個世界?”
唐怡別開眼,面色一暗,——怎麼可能真的像奇幻小說,有平行對應的鏡面世界?
“你這些年一直都住在坤忘山,可能不太瞭解情況,我和老大走南闖北,發現前後兩世的地理位置並不相同。”
小花兒心裡憋悶,還想再問,卻不料鈴鐺兒一下子撲到他的面前,歡快地抖動着翅膀,啾啾直叫,小花兒凝目一看,原來是船已靠岸,簡易的碼頭上人頭涌動,搖臂歡呼着,除了唐門的屬下僕從還有很多當年定居在此的南嶽遺民,他們都住在附近的村落中,一下子看到這麼多喜悅的笑臉,小花兒不禁舒展了眉頭,轉身四顧,卻沒有在船首的人羣中找到花襲人,
“地形的事兒咱們以後細談,我得趕緊去找我爹。”說着小花兒就跑回了艙房。
推開艙門,不出所料,那花襲人半綰着發,懶懶地歪在牀上,正袖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
“這書裡說有種鳥每天銜了石子扔進大海,妄圖填平海水,當真自不量力。”他聽到門響,頭也不擡,只自言自語,話裡還似帶着點笑意,但那斜睨的眉梢眼角卻籠着一層淡薄的水汽。
小花兒看着他,——穿着半新不舊的淡青寬袍,雅美俊秀,好似雪竹,卻終年離羣索居,避不見人,心裡不禁隱隱作痛,和聲說:
“——我們到了,老大,一個新天地。”
花襲人終於擡眸,牽起嘴角嘲弄地笑了,“天地是新的,人卻是舊的,呵呵呵……有何分別?”
說着就捐起那本《天海經》翻身下牀向艙外走,海風激盪,吹得他的衣袂紛飛,小花兒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後,一忍再忍,眼圈酸脹,終於還是扯住他的衣袖,倔強地說:“——當然有分別,在新天地裡,舊人也可以重新開始!”
——是嗎?是嗎?他咬牙自問,是!是!一定會如此!就像他自己,再世爲人,在這個嶄新的世界,重新開始!
此時,正是夏曆顯仁元年的仲夏,大華島像汪洋中的一艘巨輪,迎來了它新的主人,即將乘風破浪,揚帆遠航。
作者有話要說:在法蘭克福等待轉機時和在飛機上寫了一些,比較倉促,實在抱歉,然後昨天倒時差,更是暈乎,我趕緊放上來,親們先看看,我再修改,謝謝大家。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