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兒,你怎麼了”衛無暇從殿後走了出來,關切地望着華璟,發現他愣怔地跪坐在蒲團上,好像已經陷入了冥想,經過易容的臉,看不出神色變化,但蒲團上卻有兩個燒焦的掌印,猶自冒着一縷殘煙,
“璟兒,剛纔那兩個香客……他們……”衛無暇快步走到華璟的身邊,也俯身跪坐在另一張蒲團之上,伸手拉過璟兒的手,緊緊握住,發現他修長圓潤的手指竟一片冰涼,還帶着一絲震顫,衛無暇驚疑不定地凝目望着他,卻不敢再發一言了。
“我……嗯……沒事……只是……只是……有點恍惚……好像……剛纔聽到什麼人叫我……聲音悽切哀婉……卻又聽不真切……想仔細搜尋……就……就覺得腦中像有一對翅膀……不停的扇動……攪起氣流不斷地衝擊着大腦……這種感覺太奇特了……母后……這……彷彿風暴突發佔據了我的大腦……”景生駭異地述說着,忽然覺得語言是如此蒼白而貧乏,根本不足以描述剛纔他的感受,全身心都像被吸捲入一個巨大的風洞,無力掙脫,只不停不停地墜落。
衛無暇將阿璟的手捧在掌心搓撫着,溫暖着,一邊凝眉細想:“是不是剛纔那兩個人對你施了邪術……又或是……”她茫然地擡頭環顧四周,忽然有種窒息的感覺,心裡起了一絲絲戰慄,——這靈泉寺便是當年她與文帝華寧相識的地方,那時華寧白龍魚服來到夏陽,探訪靈泉古剎攬勝觀光時巧遇在廟中爲王兄祈福的她,之後便成就了一個傳奇佳話。文帝駕崩後,她特在此修建了追思堂以紀念與文帝相遇相知的深厚情義,難道……難道是文帝顯靈了……欲帶走璟兒以懲罰她當年的欺瞞嗎?
“璟兒,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吧,此處恐怕有點邪門兒呢。”說着衛無暇就拉着華璟站起身,快步走向殿門。
“母后,剛纔那二人與此事無關,不過——”景生一把推開檀木大門,金秋明豔的陽光嘩地一下涌入大殿,他倏地閉上雙眼,眼前浮起剛纔身旁的那抹清淺的身影,遮幕低垂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但那纖韌奇秀的身姿……如此引人入勝!
“不過什麼?”衛無暇追問。
“不過,他們看起來不像是一般的香客。”景生沉思着回答,那素衣人兒靜穆而端莊,氣度清貴。
“我也覺得他們非同一般呢。”端午立在殿門外,聽到華璟的評價便接口道,“剛纔那個陪伴的老奴步法儼然一派大家風範,而那位遮面的少年,光是他身上那件羽綾袍就價值不菲,咱們這追思堂氣場強勁,而他卻坦然面對,不卑不亢,當真是難能可貴。”端午噼裡啪啦一席話,說得衛無暇和景生都若有所思地頓住了腳步,
“經你這麼一提我現在回想起來,剛纔在帷幕後雖沒看得太真切,但那少年遮帽上的紗幕好像是蛟紗所制,輕薄若霧,隱有光澤,從紗內望去一清二楚,而紗外之人卻斷難竊其真容,是千金難求之物。”
這次連愁眉苦臉也跟着連連咂舌,“我看他們像是南楚的王侯,會不會是跟隨青鸞殿下來訪的王室親貴?”苦臉一向就是心直口快。
“嗯——,”衛無暇點點頭,“我看也像,明青鸞來大夏治病,不可能孤身前來,總要有幾個心腹隨從,”說着無暇就瞄了一眼端午,端午微微一笑,“娘娘,放心吧,我已經在他們身後墜上人了。”
景生一愣,也咧嘴笑了,清平閣的人真是精靈,一邊暗暗感慨:——沒想到南楚確實人傑地靈,隨便一個頭戴遮幕的少年就能令人心神恍惚……甚至……甚至心生嚮往!
“咱們快回去吧,還得給皇上改裝,他現在這樣子像個富貴老爺,和仙風道骨的周洲相去甚遠,呵呵呵……還得吃一粒避聲丸……“端午搓着手,笑嘻嘻地催促,這些年來她難得施展非凡的技藝,好不容易碰到這個機會真是心癢難熬。
“快……快看……一隻鳳……鳳鳥……“就在這時,苦臉忽然驚叫起來,一邊手臂前伸,直眉瞪眼地指着追思堂旁的松林,愁眉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以爲他又冒失地突發奇想,跟着他手指的方向望過去,一下子便也驚呆了。
衛無暇沒聽清苦臉在叫什麼,莫名其妙地望向松林,雙眼突地大睜,還來不及驚歎,就見那原本藏身於雪松中大鳥,刷地直飛了過來,七色錦彩的尾羽在陽光下帶起一道流麗的光弧,衆人看得目眩神迷,癡癡地全變成了石塑,那大鳥抖擻着金色冠羽,翅膀微揚,趁着衆人呆怔之時悠悠然地落在了華璟的肩頭,隨即就在他耳畔低喃,咕咕啾啾,狀極親暱,更用冠羽磨蹭着景生臉側的肌膚,
“呵呵呵……別鬧……鈴鐺兒……“景生忽地笑了,伸指輕撫它五彩斑斕的背羽,”真癢……呵呵呵……你太重了……我可背不動你了……”
看着那一人一鳥親密無間,旁若無人的神情,大家更是大驚失色,均如墜入五里雲中,暈眩着找不到方向,
“它……它……”端午指着華璟肩頭的鳳鳥,結結巴巴地低叫:“坤山……坤山神君的使者……它……”
衛無暇擡手一把捂住端午的嘴,嚴厲地睃了她一眼,“咳咳……一隻錦雉而已……咳咳……”
——啊?!這……這是錦雞嗎?端午,愁眉和苦臉全都明白了衛無暇的提示,但是回頭看看那大鳥瑰麗的七色尾羽,又都額上冒汗,這……這和雉雞相差何止十萬八千里呀。
“嗯……對……咳咳……一隻錦雉……”端午率先響應,連咳帶喘地緊盯着鳳鳥,真是心花怒放,“咳咳……皇上怎麼知道它叫鈴鐺兒?”端午一下子想起阿璟剛纔對鳳鳥的稱呼,不禁面色微微發白。
“呃……我……”景生有一瞬的茫然,隨後便釋然地笑了,屈指輕輕敲擊着胖鳥的腦門兒,“是它剛纔告訴我的呀……它叫鈴鐺兒……”
——啊?!衆人皆驚,再次石化!
“它……它……它告訴皇上的……?”衛無暇忍無可忍,終於驚戰着開口詢問,覺得心裡像是也飛進了一隻鳳鳥,撲扇着錦翅,攪起一胸膛的五光十色。
“難道鈴鐺兒這個名字不好聽嗎?我覺得很響亮悅耳。”景生避而不答無暇的問題,他自己也覺得驚詫,——是呀,難道他懂鳥語?又或是這鳥通人言?無論如何都說不通!但剛纔,有那麼一瞬間,他好像……好像真的耳內一閃,便靈機一動地叫出了‘鈴鐺兒’!而這大鳳鳥顯然對此沒有異議,只一味地與他磨蹭呢喃,又用鳥喙輕磕他的臉頰,好似知道那並不是他的真顏。
“母后,我想把鈴鐺兒帶回去,行嗎?”景生托住大鳥,將他攬進懷中,那鈴鐺兒立刻將小頭躲進他的肩窩,舒服地閉上它的小眼兒,如釋重負的模樣,好似它與華璟本是摯友,失散良久,此時終於又重逢了。
“鈴鐺兒好像又累又餓的樣子,我們趕緊回老宅吧,可能書研已經回來了。”景生說着就向追思堂旁的松林走去,靈泉寺的側門就在林中,愁眉趕上去爲他披上一件青緞風氅,胖鈴鐺兒窩在風氅之中,更加舒坦,乾脆打起了呼嚕。
“什麼……你說什麼?”明霄坐在馬車之中,雙眸茫然地盯視着前方,聲音近乎淒厲,如果他此時看得見,早將雙喜抓在了手中,“小怡……小怡姑娘怎麼了……”
雙喜膽怯地看看雙福,見他也是一副神秘莫測的神情,又掉頭望向明霄,囁嚅着說道:“小怡姑娘只來得及留下一句話就飛奔而去,跑得沒影子了,她只說……只說她去追花鈴鐺兒去了……”
——哐噹一聲,隨着馬車的顛簸明霄竟沒坐穩,一頭撞在了車板壁上,引出鑽心的劇痛,“花……花鈴鐺兒……她看到了花鈴鐺兒……”顧不上疼痛,明霄駭異地念叨着,聲音帶着絲奇異的期盼,“雙喜……你……你可看到了鈴鐺兒?”
雙喜苦惱地抓着頭髮,又不敢不答,只好低着頭,悶聲說着:“殿下……雙喜……雙喜不知鈴鐺兒是誰。”
——呃!雙福也是一驚,手心裡都是汗,——難道……難道那是殿下的故舊知交嗎?可爲何……爲何叫鈴鐺兒呢?
“鈴鐺兒……鈴鐺兒就是那隻鳳鳥呀……在方澤壇祭地時引領百鳥來賀的……它就是花鈴鐺兒……”
——“哎呀!”雙福和雙喜同時驚叫,他們雖沒有親眼看見百鳥朝鳳的盛況但也早已有所耳聞,都心心向往,沒想到那大鳳鳥竟出現在了靈泉寺,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那鳳鳥定是因殿下而來,鸞哥兒的眼疾必能痊癒了。”雙福只遲疑了片刻,就滿心歡喜地叩拜下去,雙喜也跟着師傅拜祝,一邊嘀咕着:“雙喜剛纔沒看到大鳳……就見小怡姑娘飛掠了出去……”
明霄靠着車板壁,半闔着眼簾,“你們都大錯特錯了……那鳳鳥並不是因我而來的……鈴鐺兒的主人是他……他纔是真正的仙俠……自從他走後……鈴鐺兒就失蹤了……”明霄的聲音漸漸低微,又想起那天早晨……景生和他……旖旎而纏綿……鈴鐺兒窩在榻角……好像也受到了盅惑……,明霄一下子閉上雙眼,身子輕輕地戰慄着,寒冰和烈焰同時席捲而來。
那師徒倆聽了明霄斷續的回答,早已目瞪口呆,但心裡細細一想就多少明白了緣由,除了不敢置信就只剩唏噓不已了。
“想來那鳳鳥定是流落至此地,但願小怡姑娘能夠找到它。”雙福半晌後嘆息着搖搖頭,“咱們還是趕緊回驛館吧,那周洲想來也快到了,聽說此人脾氣古怪,不好相處。”
明霄閉着雙眼,似已陷入癡夢,心底最隱秘的角落卻掀起環環微波,盪漾着向全身蔓延,——剛纔在那個神秘的佛堂祭拜時,總覺得……覺得心有靈犀被觸動。
南楚設在夏陽的驛館位於城東鬧市,車馬川流,人聲喧嚷,明霄一行避而不入,並未居於官家驛館,而是住在城西河邊的一座粉牆烏瓦的大宅中,此宅本爲南楚一綢緞商賈的別苑,不論是建築格局還是林苑亭臺,都極其典雅精巧,引水爲池,堆石成山,花木扶疏,曲徑通幽,一切都照搬南楚豪門大家的瑰麗風範。明霄此時雙眼盲不能視,倒不很在乎林苑風光,只要安靜隱蔽即可。
午膳剛過,小怡還沒有回來,明霄非常焦慮,但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坐在窗邊,以手撐額,聽着雙福給他念才送到的奏摺,他來夏陽後的這幾天,武王都按時將前一日的奏摺派快船送來,供他批閱。
就在這時,雙喜忽然在門外回稟道:“殿下,周洲太醫來了,正在相輝閣候着呢,是將他們帶到這裡,還是殿下過去。”
明霄一怔,坐直身子,雙手互握,想了一瞬,“還是我過去吧,他是名醫更是名士,應待之以禮,雖然我對大夏朝廷的一些做法不以爲然,但對周洲本人卻應感謝。”說着就伸手摸向桌案上放着的遮帽,立刻又自失地笑了,既是要看眼疾,又怎能面覆遮幕呢。
“我們過去吧。”
雙福立刻走上前微扶着他的手臂爲他引路,從明霄的居所宿羽園到相輝閣很近,穿過流觴曲水的閱古池,九曲迴廊的盡頭就是清幽的相輝閣,此時閣門大敞,廳堂的裡側,臨水的長窗前影影綽綽地站着兩個人,雙福定睛看去,心裡一沉,雙眼立刻微微眯起,
明霄異常敏感,立刻輕聲問:“怎麼了?”
“殿下,沒什麼,就是……他們來了兩個人。”雙福心中真正訝異的是:其中那個臨窗而立的高挑身影看着……看着有點面善!
景生站在窗前,窗外便是一池枯寂的殘荷,玲瓏的假山在池畔堆疊而上,破碎的倒影在池水中漠漠盪漾,“書研,你是夏陽人?”話語出口,景生自己倒先一怔,如此低沉暗啞,可見清平閣還真有點手段,自己本來的聲音和如今這副老朽的模樣怎麼都不般配。
“對,就在淶水邊,我娘是側室,一直不太受寵,就被安置在夏陽老宅裡,前兩年我纔回到東安秦府。”小秦也被皇上的聲音驚得一顫,隨即就定下心來,輕聲回答:“比起東安,我更喜歡夏陽,物華豐盛,人物風流,噓,有人來了。”小秦衝景生使個眼色,便轉過身去,景生也跟着轉身,
——啊!兩人只看了一眼,便同時愣怔地呆立在窗前,秋日午後,暖陽昭昭,金風細細,在臨水而開的閣門邊站着一位雪袍少年,他的身姿頎長挺秀,濃密如藻的烏髮並未綰起,只以寬錦帶鬆鬆繫着,縷縷髮絲調皮地在他的頰邊飛舞,他的臉頰,有着玉雪的膚色,春秀奇麗的五官,當真是風姿如畫,而他的那雙杏子眼,形狀完美,卻像失去了寶光的名鑽,黯淡無神,定定地望向虛空,反添一股冷冽倔強之色,使他秀美之極的臉容更顯高貴。
——啊!他,他難道就是南楚的驕傲,明青鸞!當真是不負盛名!景生和秦書研齊齊在心中感慨,都有一點點自嘆弗如,又有萬分遺憾,這般靈秀絕倫的人物竟遭天妒,以致突遭情傷,雙眼血盲!
景生的心臟在胸腔內大力鼓動着,好像一個按奈不住,它就會穿胸而出,——是,是因爲太震驚,還是因爲太疼憐,看來自己從前對青鸞的羨慕嫉妒都不爲過,此人確實絕美無雙,氣質尤其好,清華優雅,不染纖塵。
“您就是周太醫吧,失敬失敬。”這時,從明青鸞的身後走出一人,彎腰行禮。景生一看,更是吃驚,此人——此人就是上午在追思堂所見的那位侍僕,那麼,景生轉眸再次望向青鸞,腦子裡嗡地像炸開了無數煙花,他——他就是上午跪在自己身畔的那個遮幕少年!
——天地真是細小!景生未回話,只是微微俯身還禮。雙福的眼角餘光掃視着廳內端立的兩人,再次納罕,——難道自己真是老朽了,又看走眼了,剛纔遠遠看到那個身着青衫的高峻身影,就覺賞識,如今近看,也不過爾爾,只是個故作清高的儒醫罷了,也許確有醫術,但實在談不上什麼風采,倒是他身旁的那個少年,剛纔看背影不覺得如何,現在才發現他長得山明水秀,儀態上佳。
“家師最近喉疾復發,不良於言,請公公莫怪。”書研上前一步,恭聲回答,同時微施一禮,眼睛卻望向明青鸞,發現他面容寧靜,好似置身渺無人跡的郊野一般,“殿下的腳傷可好轉了?”小秦眼目清明,早已發現青鸞行動便捷,似乎並無腳患。
雙福引着明霄走進相輝閣的外廳,在紅木椅上坐好,才轉身回答:“昨晚上還腫着呢,今早就好多了。”
——是呀,要不怎麼能去靈泉寺呢?景生心裡一笑,又微微惆悵,他昨晚還躊躇滿志要好好見識的人兒卻是如此——,看看青鸞靜默凝肅又秀逸優美的面容,景生的心臟完全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這人兒卻是如此——令人慾罷不能!他被自己腦中冒出的綺念嚇了一跳,慌亂地輕咳着問道:“現在就診脈吧?”那暗啞的聲音令屋中衆人均皺了眉頭,——看來這位周太醫果然是患有喉疾。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