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暗河水流滔滔,一路奔涌消失在溶洞外的林莽深處,水聲攪動着風聲在洞壁間糾纏回蕩,三個少年,各懷所想,彼此悄悄地觀望着,眼中也染上了碧沉的水色,一時誰也摸不透誰,更覺心情漠漠飄搖,沒有個着落。
小花兒剛纔的話說得輕鬆隨意,面容平定淡靜,但唐七少只斜睇了一眼,就心下震驚,這個看似比自己還要年幼的少年,雙眼中的眸光如此沉鬱內斂!再一想這兩天他的言行舉止,更覺深不可測,關鍵是他竟然沒有被化功逍遙丸毒倒!那可是世上獨此一家,百試不爽的一劑歹毒狠藥。
小花兒說完就不再理睬七少,他拉着阿鸞走到河邊洗手,摸出玉鶴佩爲他系在胸前,
“景生……這……這玉佩那晚怎會在你身上?”阿鸞纔想起這個情節,不禁疑惑地問道。
“那天晚上,你睡熟後我在乾草上發現的,還來不及交給你——”小花兒回頭,遠遠地看了一眼已經靠着石壁半坐起來的七少,“——他們就來了。”
阿鸞一想起那晚的每分每秒就雙眼冒火,又恨不得跳過去幹掉七少,小花兒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對了,你們南楚王室和蜀中唐門有過節嗎?”他忽然想起那晚的一些對話,不覺微皺長眉,開口問。
阿鸞一怔,搖搖頭,眼中的火焰慢慢收斂,卻更顯凌厲,“我沒聽說過,但想起那晚的情形,好像唐門確實與我南楚勢不兩立,那個——”阿鸞扭頭看了一眼亦嫋,見他微閉着雙眼,似在假寐,“——那個唐七口口聲聲地辱罵折損南楚,而且,多次提到一個什麼人?還說要將我獻給此人。”阿鸞的聲音越說越小,此時已近耳語,小花兒卻聽得一清二楚,眸色更加幽深,這兩天光顧着求生逃命,治病救人,現在靜下心來才覺得那個唐七的言行舉止確實可疑,似乎大有文章,
“他們唐家世居蜀中,與蜀王一定深有瓜葛,當然與我南楚勢不兩立。”阿鸞垂眸想了想,覺得定是如此。
小花兒沉吟着點點頭,還是覺得哪裡說不太通,可也一時想不清楚,“那個他要將你獻上的人是——?”一個名字在嘴邊隱隱浮現,呼之欲出。
阿鸞一想起此事就覺得像被暴徒矇住頭臉痛毆了一頓,羞憤痛楚嘯叫着涌上心頭,他抿緊雙脣,臉色再次變得煞白,小花兒見了,不覺嘆息,他知道,——阿鸞的面容秀麗明媚,但內心卻極爲倔強孤傲,他又一向養尊處優,哪裡受過這種折辱,這件事恐怕會令他懷恨終生。
“他說的那人難道是大蜀世子衛元嘉?”阿鸞咬牙,從齒縫間蹦出這句話。
小花兒遲疑地點點頭,又搖搖頭,這就是那個呼之欲出的人嗎?
“可是蜀王世子衛鸞生不是在戰亂中失蹤了嗎?難道竟躲在蜀中唐門?”
小花兒扶着阿鸞走到另一個避風的角落,遠遠地坐下,聲細如蚊吶,阿鸞身子一震,扭頭看着小花兒,“你是說他們打算擁立衛鸞生,另起爐竈?好大的膽子!”
小花兒頭疼地揉着額角,又想起他和花老大,花鈴鐺兒在紅河谷中的逍遙時光,纔不過幾天,就恍如隔世,別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不想介入這些翻手爲雲,覆手爲雨的陰暗□□,梟雄之爭,
“阿鸞,我們此時還是先想想怎麼走出這座山吧。至於這些事等你回到宮中再想不遲。”
阿鸞還在凝目細想,一側頭卻看到小花兒腰間別着的灩痕,不禁輕輕擡手撫摸刀柄,“景生,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麼會有這把灩痕呢?它可是我們南楚的上古神器,已經丟失了許多年了。”
小花兒早料到他會問,淡淡回眸看向亦嫋,“我小時候在碧潭裡潛水時找到的。”一邊拿起那件斗篷揚手向七少擲去,斗篷像只玄色大鳥鼓起翅膀平平飛去,堪堪落在亦嫋的身上,不偏不倚,那少年看得呆住,心裡嘖嘖稱奇。
阿鸞也被這情景吸引了注意力,心裡更貓兒抓似地想一直留住小花兒,到時候就可以向他請教這些功夫了。
小花兒見他不再追着問灩痕,鬆了口氣,伸手摸向後腦,那墨玉龍環還緊緊地纏系在發裡,再鬆口氣,看來身懷寶物真是如履薄冰。他卻不知他自己便是最奇特的那件珍寶。隨手拿過唐七少的內袍,比了比,就套在身上,長短倒也合適,不知這個小毒梟年庚幾何?
“我今年十四歲了,你呢?”坐在另一側的唐亦嫋雙眼眸光如蜜膠緊緊地黏在小花兒身上,此時見他着衫,更是眼神迷濛,幽幽地開口問,嚇了小花兒一大跳,這傢伙真是鬼精靈,竟猜到他的所思所想。
“他幾歲關你何事?”
小花兒剛要回答就聽到身旁的阿鸞厲喝一聲,以前還真沒聽過他如此粗聲戾氣地說話呢。於是,小花兒就閉上嘴,笑眯眯地看着阿鸞,——他發怒的時候,玉白的臉上微微泛起緋紅,更顯得眉目如點漆,當真好看。
“——喲,我倒忘了他是明霄太子殿下的良娣,原是不能被瞎打聽的。”
唐七少不冷不熱,不鹹不淡的一句話噎得小花兒臉上的微笑立刻變成苦笑,——怎麼把這糊塗官司給忘了呢?
“那我能問一下良娣大人的名諱嗎?總不能老是‘喂喂’地稱呼着,多不禮貌。”
唐七少手腳不好使,可一條毒舌仍然精神抖擻,他吃吃笑着,陰陽怪氣地念叨,小花兒卻已經腦門兒冒汗,手腳發麻,阿鸞側頭看他一眼,發現連他精緻的耳朵都燒得通紅,以爲他年紀小,又世居山野,害羞所致,卻不知景生是因爲對這種不倫不類的稀奇怪事感到無奈和困窘。
阿鸞拉起小花兒的手,發現他一向溫涼乾燥的掌心裡也有細汗,鼻端又聞到一股清冽的冰寒香氣,心中更加確定小花兒一定是情緒激動,太高興太惶惑了。
“——景生,你勿需惶恐,我知道這對你來說太突然了,但待我回宮將一切稟明父王,他一定會答應的。”
阿鸞無比誠摯地說着,心裡卻沒有半點把握,清楚地知道這件事非常渺茫,因爲太子側室的地位也異常尊崇,南楚不知多少閨秀子弟盯着這個位置。只因他尚年少,還未論及立妃之事,爭執纔沒有擺上桌面。
“——呃?敢情這個側室良娣還是太子殿下私許的,並未記入族譜,列於宗廟呀,嘖嘖嘖——”
不知死活的七少咂嘴搖頭地表示懷疑惋惜,阿鸞被戳到痛腳,噌地跳起來就要衝過去掐死他,可轉念一想,這事確如他所說,非常可疑可慮,恐怕難免最終將失信於小花兒,心中的怒氣勇氣一剎那便消失無蹤,只餘惴惴不安。
阿鸞此時畢竟纔是個十三歲的少年,一時感激,將話說得太滿,現在再想,就發現有許多不妥難辦之處,他又緩緩坐下,垂下頭,輕聲說:
“……景……景生……你……你莫聽他胡說……此事……”
小花兒淡然一笑,反握住他的手,“——阿鸞,你退燒後還沒吃東西吧,一定很餓。”心裡暗想:——這孩子肯定是腦子餓糊塗了,才渾七八想地犯迷糊。
阿鸞一愣,不明白爲何小花兒忽然說起果腹之事,難道他對進宮之事毫不在乎嗎?還是他對此根本就一無所知?
阿鸞心裡紛亂地猜測着,但他的腸胃顯然非常贊同小花兒的設想,立刻不客氣地咕咕直叫,阿鸞一下子漲紅了臉,偷眼去看那個唐七少,發現他的情況也非常不妙,正捧着餓癟了的肚子緊皺着眉。小花兒看看他倆,無奈輕笑,對他們的思維方式實在感覺困擾,——這兩個十幾歲的小傢伙都快餓暈了還一本正經地談論婚姻之事呢?他們是否知道那是恆古難測的一個謎題?
小花兒站起身,走到篝火邊翻出昨夜埋進去的山芋山薯,外層裹的泥巴敲碎後連着根莖粗糙的外皮一起脫落了,溶洞裡立刻飄起一股綿密甘甜的香氣,阿鸞和亦嫋齊齊大咽口水,肚子不爭氣地咕嚕亂叫。再也顧不得打嘴仗,拿人開涮了。小花兒扔給七少幾個山芋,他舉着包紮過的斷臂,大蟹鉗子似地勉強捧着山芋往嘴裡送,小花兒看他吃得太過艱難,就走過去拿起山芋餵給他吃,
“我是山裡人,沒有什麼名諱,你就叫我小花兒吧。”一邊喂他,小花兒一邊隨意地說。
阿鸞遠遠地坐在另一側,死咬着牙,眼睜睜地看着小花兒喂七少,雖然氣怒難消,阿鸞倒是不喊不叫,只冷眼看着。
亦嫋明豔的丹鳳眼中似開出花朵,無比妖嬈,他勾脣軟軟地笑了,對小花兒山裡人的說法一點都不信,坤忘山裡要是有這樣的仙子,那就真是座仙山啦。
“……咳咳……小花兒……我怎麼聽他叫你景生?”亦嫋揚眉斜瞄着遠處獨坐的阿鸞,又回眸拋給小花兒一個意味深長的甜笑。他彷彿已經聽到阿鸞咬碎貝齒的聲音了,七少的耳力特別好,所謂耳聰目明就是指他這種人。
小花兒愣了一下,這個問題使他的心無端地微微抽緊,好似被一根絲線綁住,而線頭卻在——卻在阿鸞的手中,“……嗯……那只是阿鸞的叫法……你就叫我小花兒吧……”他匆匆地把最後一口喂進亦嫋的嘴裡,就捧着一堆芋頭,山薯回到阿鸞的身邊。
阿鸞自然聽到了他和七少的最後交談,心中的氣怒一下子就煙消雲散了,他微微笑着望向小花兒,搖曳的日影水光裡,小花兒杏蜜色的臉龐俊美無儔,阿鸞愣愣地看着,忽然低下頭,心中莫名地涌起酸楚,總覺得景生似真似幻,彷彿一轉瞬就會從眼前消失。
小花兒被他瞧得莫名其妙,趕緊拿起一個山薯喂到他的嘴邊, ——阿鸞可別真的餓得大腦缺氧,他怎麼兩眼發直,似有水光呢?
事實證明,長時間空腹確實令人情緒失控,而山薯的甘香滋味果然比美貌更誘人,阿鸞一嘗之下,大呼美味,就着小花兒的手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再也顧不得傻看美人,莫名感傷,誰說秀色可餐來着,簡直胡扯,阿鸞已經餓了一天兩夜,此時瞅着山薯比什麼都誘人。
“……哎……慢點……慢點吃……”小花兒一把奪下阿鸞嘴裡的山薯,“——你已經吃了兩個了,這個過一會兒再吃。”阿鸞眼睛直勾勾的,意猶未盡地追着小花兒的手,
“爲什麼,我還餓着呢?”他睃了一眼遠處悶頭吃着的唐七少,小小聲地抱怨,
“——這個吃多了不好消化,你剛退燒,腸胃弱,還是少吃一點吧,”
小花兒說話的聲音雖然很輕,但溶洞傳聲良好,坐在另一側的七少聽見了,立刻停了嘴,他呆呆地低頭想了一會兒,就又費勁地捧起芋頭大嚼,好像和誰賭氣發狠似的。小花兒眼角瞄到他,嘆口氣,——真是條彆扭的小毒蛇!
“——嗨,唐七,我也說你呢,快別吃了,到時候鬧肚子,可要出醜了。”
七少一聽,立馬丟下芋頭,他一向自負,愛美如癡,別的不怕,就怕出醜。
小花兒拿起阿鸞吃剩的山薯,慢慢吃着,看看這邊孤傲多變的太子,那邊毒辣莫測的大少,忽覺前路茫茫。靠着巖壁,半閉着眼睛,——心裡第一次開始想念他今世的家和家裡人,——他的爹,花老大;和他的夥伴,阿暖,花鈴鐺兒。
正想得心焦,倏地,耳邊響起了悠揚的口哨聲,吹的正是《紅河谷》的曲調,淼淼地似水波般迴旋在小花兒的心上,他轉頭看,卻見阿鸞閉着眼睛,撮脣輕吹着,濃長的眼睫蝶翅般顫顫翕動,小花兒心上的那根絲線又上下輕扯,牽拉起來,心便悠來蕩去搖擺不停,——阿鸞竟記得這個曲調,他——?
唐亦嫋倚着巖壁,微微擡頭,雙眼死死地望向洞頂,像是要將洞頂望穿直望進青天,阿鸞金子般的口哨歌聲在空闊的溶洞裡激盪流轉,七少默默聽着,半晌,眼底積蓄的淚終於忍無可忍,緩緩地爬下臉頰,——該死的萬惡的千刀萬剮死不足惜的明青鸞,吹個破口哨也能將人吹出眼淚!唐七惡狠狠地瞪着遠處的阿鸞,卻見小花兒也正癡望着他,像是已經陷入了冥想。
“——景生,你想家了吧?”一曲吹畢,阿鸞睜開眼睛,清清朗朗地望着小花兒,“——是我連累了你,若不是爲了我,你現在還好好地在家裡呢。”
小花兒猛地聽到阿鸞的這些話,先是震驚,繼而感動,——這個驕傲任性的少年貴胄,前些日子還因被冒犯而對自己起了殺心,此時,卻已能體貼人心,謙言道歉了!
唐亦嫋對阿鸞的口哨聲愛恨交加,正想聽又不敢聽,用斗篷蒙着頭臉,冷不丁地,卻聽到這麼一番話,不禁心裡一抖,在斗篷的遮蓋下,他的鳳目閃爍着陰冷的微光,——青鸞——青鸞,自己倒底還是低估了他,這個南楚的青鳳看來確實別有妙處,心有七竅!
唐七的手緊握成拳,指甲掐進掌心裡,鑽心地疼,牽連着胳膊的傷處,更是痛上加痛,——殺!殺明霄!一定要除掉他!還有——殺小花兒!一旦不能爲我所用,就要殺!可是小花兒——?真的要殺掉那個神仙似的妙人兒嗎?唐七心裡拼命地掙扎搏鬥着。一直到朦朦朧朧地睡着,他都沒有想清楚是否要幹掉小花兒。
俗話說:三人同居,必有姦情。咳咳,俺希望能寫出這種情愫的婉然流轉,但水平有限,水平有限呀。
鼓勵和寬容。晚安了,祝你們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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