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放肆……你好大的膽子……”
許君翔一個健步衝了上來,揪住小花兒的前襟,小花兒順手一拂,像彈落一粒灰塵,小許已猛地撒手後退,口中倒抽冷氣,面色一下子變得煞白。許氏乃南楚武將世家,對族中子弟習武一向精益求精,許君翔本人更是其中翹楚,在軍中年輕將領中無人能敵,卻不想今天碰到了硬骨頭,這個杜華——簡直深不可測,功力竟如此精湛。
雙福見了也是眸光微閃,隨即轉眼看看吳醫正,老爺子一愣,立刻笑得眉眼彎彎,踏前半步,手捋短鬚,“……呵呵呵……如此甚好……少島主醫者仁心……知道如何扶抱傷患……甚好……甚好……”
吳老頭搖頭晃腦,幾個‘甚好’把陷於僵滯的氣氛緩和了,繼而端肅正步地往門外走,一邊回頭招呼衆人,“快快,小怡姑娘,帶我去看你的藥圃,此時太陽正好,殿下在屋中已久,也需曬曬太陽了。”
一言驚醒夢中人,明霄靠在椅上,恍惚地想着:怎麼現在的情形,又像回到了三年前,當時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如今是島上一日,心境千變。三年來,他本心如死水,微瀾不驚,萬想不到在這短短十日內發生突變,心波盪漾,再難平息。
小花兒不理呆立一旁若有所思的小許,拿起牀角的小靠枕給阿鸞墊在輪椅背上,然後萬分自然地推動輪椅走出了屋門,雙福看得脣角微揚,抱着拂塵,腳步輕捷地跟在杜華身後,——嗯,如此確實甚好,武王真乃明君聖主,沒見過這杜華,卻已猜想到他的諸多好處,嗯,得趕緊放出信鴿給王上報訊。
沿着屋外的遊廊慢慢行去,花木扶疏的庭院春意盎然,這本是原南嶽王杜老島主消暑之處,當年便將南嶽王府中的林苑照搬來此,極盡雕飾,後來小花兒更化繁爲簡,取其精華,去其奢華,使其更加質樸自然。
“少島主,你這園子看着很舒服,大巧若拙呀。”雙福眼觀六路,早將園中諸景收入眼中。
“公公,我可不敢居功,我常年在外遠航,這些都是我表姐們的功勞。”小花兒回身指指跟在後面和吳醫正談論草藥的唐怡。雙福雙眼一眯,那個彤雲般的少女步法身姿也非常人呀。看來這大華島確實人才濟濟,別有玄機。
小花兒推動着輪椅,極盡小心,也極盡開心,阿鸞和他之間,此時,就只隔着竹木椅背,他彷彿已經感到了阿鸞腰背的熱度。
“聽說少島主曾去南洋及西夷環遊,不知乘坐何種船隻?”明霄忽然開口,背靠着柔軟的錦墊,卻總覺得……總覺得是靠在杜華的懷裡,這種感覺匪夷所思,卻極其動人心魄。
“呃,是我們的造船師傅琢磨出的一種尖底多桅帆船,我們叫它福船。”
“——哦?!”明霄輕咦一聲,轉過頭來,一下子跌進面具後的那雙深邃的眼眸,那清澈的瞳仁裡漾起的水波倏地漫上明霄的心頭。
“不知少島主可否讓我們見識一下這種福船呢?”跟在衆人身後的許君翔忽然插言,心頭的氣悶被強烈的好奇抵消了一點。
“……可以,當然可以,只是,那種福船是爲長途遠洋特製的船型,吃水深,適航性和耐波性良好,比較適合有南北急流的黑水洋,對於多有淺沙的北方及東海海區,防沙平底船更加有利,它吃水淺,即使擱淺也沒有大妨礙,受潮汐影響小,順風,逆風都可行駛,甚至逆風頂水也能航行。”
“哦?!”這次是明霄,君翔和雙福齊聲驚呼。他們早已覺得現在的平底樓船航速緩慢,適航性不佳,一般河槽海槽的客運貨運還能應付,當對付東夷海寇,參與大型海戰時就太吃虧了,東夷雖然也是相似的平底樓船,但他們卻率先安置了西夷的甲板火炮,還有船艏那種尖利的鐵質鏵嘴,
“過幾天,等殿下的腿傷好轉了,我便帶你們去看看離島上製造沙船的船塢。”
明霄忽然回頭,專注地看着杜華,咧嘴笑了,陽光穿越枝葉花影,明明豔豔,映上他秀逸的笑顏。
小花兒略低頭,看到阿鸞臉上的笑,連心裡也透進了一絲絲光焰,迅速照亮了胸膛。
就在此時,電光石火間,遊廊盡頭的月洞門外黃光一閃,伴着呼呼低嘯,一隻吊睛白額大虎猛地竄了進來,黑黃相間的斑紋毛皮在陽光下閃爍着灼目的光斑,它飛撲而至,快如閃電,衆人的尖叫一下子卡在喉中,呼吸也似被瞬間奪走。
許君翔的手倏地按上腰際,才猛地發現竟未帶佩劍,小花兒伸手輕拍明霄的肩頭,彷彿是安慰他不要慌亂,人卻已旋風般躍出。直向前飛射而去,
“——啊啊——!”衆人齊聲狂呼,只見那斑斕大虎擡起前爪,直立而起,一下子撲在杜華的身上。
明霄只覺眼前一黑,尖叫出口,耳中卻聽不到任何聲音,心,緊縮成一團,早已感覺不到心跳。身邊彤影一閃,卻是唐怡從衆人身後一陣風兒似的飛奔而出,
“——小毛,小毛,你怎麼來了?”
“——啊啊——?”衆人再次驚叫,只覺汗透重衫,再向前看,一個個都目瞪口呆,嘴巴大張,像忽地塞進了一個雞蛋,只見前方遊廊上一黛一紅兩個身影正與那猛虎抱做一團!
轉瞬,人虎已經分開,那龐然大獸毛茸茸的腦袋不停搖擺,蹭着杜華的腿,親暱至極,唐怡則輕拍它的前額,撫摸着那個大大的‘王’字,
“四姐,五姐,誰讓你們把它給帶來的,差點驚着東宮王駕。”唐怡衝月洞門外輕喊着,果然,兩個窈窕的身影一齊閃了進來,遠遠的,衆人都覺眼前一亮,那對雙生女身穿秋香色的綾子裙,仍是一個腰繫金帶,一個腰纏銀絛,
“小毛想小……呃……少主了……非要跟着來……那幾個也想得厲害……我們都勸住了。”嬌嬌脆脆的聲音叮哩呤咚地說着,眼珠子卻滴溜亂轉地瞄着遠處廊上聚着的衆人,隨即臉上便綻開歡笑,
“再說了,小毛也想來拜見太子殿下呢,是吧,小毛?”
那吊睛白額的‘小毛’聽得此言,立刻低嘯一聲,從小花兒腿前探出大頭,虎目微眯,虛睨着前方的衆人,明霄,雙福,君翔立時覺得氣息紊亂,似乎自己正被那目光吞吃啃噬一般。
小毛只看了一瞬便興趣缺缺地掉開目光,轉頭繼續磨蹭小花兒,嘴裡發出呼嚕嚕呼嚕嚕的輕哼,彷彿幼兒撒嬌一般,小花兒俯身摟住它的大腦袋,不知在和它密語私言着什麼。
看着那親暱相挨的一人一虎,明霄忽覺心頭劇痛,眼前的景象漸漸模糊,像霧靄般氤氳消散,腦海中浮現出的已是坤忘山中的少年景生和岩羊阿暖,——爲什麼?爲什麼好像自己正將他們慢慢淡忘?難道時間真的是萬能良藥?還是這個——這個杜華會使巫術?爲何自己總覺得他和景生神似不已呢?
明霄還在愣怔,雙福卻已踏前一步,微微板着面孔,沉聲說道:“少島主,這是怎麼回事呀?殿下傷勢未愈,怎禁得住如此驚嚇?”
大虎小毛‘唔’地一聲轉過身,鈴鐺大眼盯着雙福,雙福肩膀一抖,但還是強自鎮靜地回望着它,越看越心虛,就在此時,卻聽明霄開口輕喚道:“小毛?你怎麼會是小毛呢,明明是隻大毛呀。”
小毛一聽來了精神,呼呼嘯着點點胖頭,彷彿是極其讚賞明霄的見識。一旁瞧熱鬧的唐惜,唐憶卻都一齊咯咯咯地笑起來,脆聲叫着:“殿下此言甚諳小毛之心呢,它早就想當大毛了,呵呵呵……”
小花兒聽了明霄的話也笑了,直起身拍拍小毛的額頭,那大虎便立刻後腿一曲,坐跪於地,脖子歪着,好像努力討好大人的幼童。明霄一見便赫赫地笑起來,眼中的恐慌早一掃而光,小花兒快步走到他面前,略帶歉意地說:
“殿下,小毛如今才一歲多,真的是個小毛,我第一次下南洋時在馬六甲的叢林裡救了它,當時它的母親已落入獵人的陷阱而亡,它還沒有斷奶,我便把它帶回大華島了。”
唐惜,唐憶見大虎也沒驚退明霄,頓覺興趣索然,一聽獵人二字,不覺眼光微閃,兩人對視一眼,齊齊嬌聲笑了,“少主,那個獵人我也給你帶來了,”說着回身望着月洞門,雙掌當胸合十,微微一揖,朗聲說:“泰雅王子殿下,請——”
廊上衆人再次震驚,微風捲攜着濃郁的草木芳香掠過遊廊,迴旋浮動,一個高大的身影閃身跨入月洞門,他的上身近乎□□,只斜肩着一副寬錦帶從左肩向下橫過胸口繫於腰後,腰上貼身圍着一副錦裙直達腳踝,卻赤足穿着一雙式樣古怪的麻編草鞋。
小花兒顧不得多想,立刻快步迎了上去,那人也緊走兩步一把攬住小花兒,和他緊緊相抱,他們互相大力拍打着對方的肩膀,嘴裡哩哩嚕嚕地不知說着哪國方言。
唐怡回頭遠遠瞧見明霄驟然眯起的雙眼,不禁心裡一動,轉身嗔怪地瞪了一眼惡作劇的四姐,五姐,見那兩個丫頭也興味十足地凝視着明霄,心裡暗窘,趕緊越過小毛,走到輪椅前,低聲解釋道:“這位是南洋滿剌加王國的泰雅王子,他的船剛剛到港,便急於來與少主相見,因爲兩年前他曾得到過少島主的救助,所以,這兩年泰雅王子便經常來大華島做客通商。”
這時小花兒已經拉着泰雅走到明霄的面前,明霄微擡眸向上望去,不禁微微愣住,這位島國王子極其年輕,膚色金棕,五官深刻俊挺,眼眸大而凹陷,他迎着明霄的視線咧嘴笑了,笑容異常明亮,
“泰雅拜見南楚太子殿下。”他說着便雙掌合十,微微鞠躬。
“謝謝,免禮吧。”明霄端肅正坐,臉上已換了一副淡靜寧定的表情,“泰雅王子殿下去南楚朝拜過嗎?”
泰雅直起身,搖搖頭,滿眼遺憾,“以前我父王去過,但後來國內一直動盪不定,就再也沒去通使過了。”
“哦?我聽小怡姑娘剛纔提及杜華島主曾救助過你,又是怎麼回事呢?”明霄悠閒地問着,明媚的杏子眼望着泰雅,看似不經意,心裡卻無端地緊張。
“我們滿剌加王國原本建國於單馬錫(即新加坡),後被暹羅國所迫,遷至馬六甲,但一直隸屬於暹羅阿瑜陀耶王朝,他們不僅對我國橫徵暴斂,還一直扣我爲質子,我父王忍無可忍,決定脫離暹羅國,宣佈獨立,但在我出逃時,遭到追擊,幸遇小華,護送我回到滿剌加,並幫助我們謀劃遊說統一了馬六甲島南部各小邦國,,正式建立了馬六甲王國。”泰雅說得無比誠摯而動情,小花兒卻聽出了一身冷汗,但又無法制止,此時最好的反應便是靜默。
“——對了,”泰雅忽又想起什麼似的笑着說道:“我父王已收他爲義子,封他爲保國法王呢。我真想幹脆請他替我做太子得了,與其治理國家,我更喜歡周遊列國,無拘無束,他卻不同意,非要回這小島上來。”泰雅顯得非常遺憾,他是性情中人,純稚樸實,看到與他年齡相仿的明霄,本就開心,根本沒想過中原王室的複雜心性,聽到明霄發問,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明霄,雙福和許君翔卻震驚地齊齊看向杜華,只見他雙眸平視,溫和平定,面對大家的注視,淡然靜對,看不出任何得意或慌張。
“沒想到少島主竟有此奇遇與膽識!”明霄凝注着杜華,不肯放過他眼中神情的絲毫變化。
“兩位殿下謬讚,能與殿下相遇相識是我的榮幸。”小花兒回視明霄,眼中的炙熱深摯一覽無餘。明霄心口輕悠,視線被那兩束眸光絞住,糾纏着無法可解,嘴裡慌不擇路地問道:“泰雅殿下此來大華島是通商嗎?”
“我父王一定要我來請小華回去,他說我不可救藥,對政務太不用心,呵呵呵……,我來卻有自己的私心,我要請他帶我去西夷的西方,那裡還有一個大陸,對吧,小華?”泰雅笑望着小花兒,深黑的眼眸裡映射着點點陽光。
“呃?嗯,是有另一個大陸,但此時季節不對,無法出航呢。”小花兒隨口回答,赫然發現明霄的秀脣倏地抿緊了,不覺心焦。
許君翔在一旁早已看得不耐煩,別管是猛虎小毛,還是狡黠的雙生姑娘都令他心煩意亂,如今又跑出一位形跡可疑的外族王子,情況變得更是紛繁雜亂,
“杜少島主,這裡迴廊狹窄,恐怕不是待客之處吧。”小許冷聲說道。
“——啊,確實失禮了,請隨我來,穿過這道月門,前面便是……嗯……一個花廳……殿下可在那裡賞景休息。”小花兒忽然想起那花廳檐上的匾額,有點心虛,但願他們都不要擡頭觀望。
作者有話要說:小花兒此時已經長大成人了,他身上的體香也發生了變化,和小少年時不一樣了,這就是阿鸞沒有認出來的原因。
一下子又這麼晚了,我都有點糊塗,不知該說什麼了,那啥,就是感謝各位親的支持和期盼你們的泡泡哈~~~,555555,俺去睡了,困得叮鈴噹啷的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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