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曆四月十七日黃昏,暮靄低沉,雲深處,半露月影。吳山大興宮謹政殿中,一室蕭索,素燈閃耀,武王明澗意半倚半坐半閉着眼眸,手指着案几上的一堆奏摺,“你派船把奏摺給他送去,他無論到了哪裡都是南楚的青鸞,都要負起自己的職責。”
“王上——!”站在案几前的雙壽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王上……王上如此說來是……是不打算再換王儲了?
“那個已成痼疾,這個又……又心不在楚……孤還有什麼選擇?”明澗意的聲音裡也含着一絲蒼茫。
“王上,青鸞殿下心在天下!”
雙壽此言一出,殿堂內立刻陷入死寂。明澗意緩慢而沉重的呼吸也似膠着於凝固的空氣之中了,隨即他‘哈’地一聲大笑起來,笑聲裡充滿着嘲諷,
“……哈哈……是有意天下的那小子心在青鸞!”明澗意乾笑了兩聲便又皺緊眉頭,“那個華璃不是一向病弱嗎?怎麼……怎麼倒有餘力誘拐青鸞?他們華家的人雖不通政務倒是一向多情!”
清冷的黃昏裡,雙壽已汗流浹背,他上次去東安爲青鸞求醫,回來後並未將華璃的變化回報武王。雙壽的心裡也對武王的話頗不以爲然:——人家華璃對青鸞一往情深有何不好?難道非要像當年的王上那樣棄情絕愛才是好?
“船已經回來了吧?雙福留在那邊兒了?鸞哥兒他……?”明澗意擡眸看了雙壽一眼,見他已站起身,仍微垂着頭,彷彿也猜出點他心中的想法,不禁也是心中一痛:自己當年只是諸侯國的世子,不像華寧有一個國家可以倚重!這是明澗意給自己找的藉口,這個藉口已寬慰了他近二十年。
“是,船是午後回來的,雙福留在夏陽了,就是不知道殿下的情況。”雙壽輕聲回答,就在此時,門外傳來內侍的回稟聲:
“王上,東宮的雙喜來了,說是要找雙壽總管回覆差事。”
武王看了雙壽一眼,隨即便閉目養神了,心裡卻七上八下地惦記起青鸞來了。雙壽則快步走出東暖閣,向謹政殿外殿走去,還沒走到殿門就見雙喜翹首以待地頻頻向這邊張望,看到他後便一下子撲過來,神色古怪,
“雙喜,何事來報?”雙壽剛開口問,雙喜已湊到他耳邊低不可聞地說了幾個字,雙壽聽後連連倒退,臉上也是一副驚駭的表情,隨即便深吸口氣,拼命穩住心神,沉思片刻便低聲交代起來,雙喜立刻附耳過去,邊聽邊點頭,臉上仍帶着驚怔,但已和緩了許多。
“那我就先過去照應着了。”雙喜最後答應着便快步走出謹政殿,轉瞬就消失在暮色之中了。
武王正閉目冥想,卻越想越亂,他的人生就像一盤棋,好像已到了終局,再無子可用,無路可走了。嘆息憋在胸口,就聽雙壽的腳步聲從門口傳來,片刻後,雙壽已進了東暖閣,他的聲音立刻在耳邊響起:
“王上,您有故人來訪,是……是王上盼了二十年的。”
雙壽的聲音如此清晰,明澗意卻覺得那些字句支離破碎,散亂地撲面而來,又散亂地掉落滿地!明澗意瞪着凹陷的雙眼,趨身向前呆望着雙壽,好像根本就不明白他的話中之意。
“什麼……什麼……故人……”心越跳越急,明澗意已感覺窒息。
“大蜀璟璃!”
這四個字一經出口,雙壽額上的汗唰地就流了下來,心裡倒鬆了口氣,像是卸去了千斤重壓。明澗意卻彷彿被這四個字擊中了咽喉,其狠其準,足以致命!
“她……她來了……真的來了?”明澗意不敢置信地重複着這個問題,就像是重複着他最絕望的盼望,多少個疲倦而又無眠的晝夜,他等來的不過就是遙遠得已然模糊的紀念。
“她來了,就在長華殿!”雙壽鎮定地回答。明澗意心裡猛地一沉,長……長華殿……爲何是在長華殿?
“她說在那裡等着王上,最後一次。”雙壽的記憶倏地退回到時光的盡頭,在那個暮雨瀟瀟的黃昏,她也曾等待過王上,在夏江之上,卻不得不含恨離去。
武王撐身下榻,像是服用了靈丹仙藥,身上所有的傷痛都於瞬間消弭,心裡盛滿了希翼,他剛要開口吩咐備輦,雙壽已經踏前一步,指了指武王榻旁的大櫃,“王上,還是走暗道去東宮長華殿吧。”
武王一凜,想了想便點頭稱是,雙壽解開榻子周圍的帳幕,將長榻圍了個嚴嚴實實,武王一向習慣在晚膳後休憩一個時辰再起來夜讀。
“王上,披風。”
雙壽打開衣櫃取出一件玄色錦羽披風給武王披在肩頭,隨即伸手在櫃裡略一摸索,板住暗釦微擡,就聽咔嗒一聲輕響櫃板向兩側彈開露出一個平整的暗道入口,明澗意踏入暗道,回身重又扣上櫃板,便在雙壽的燈燭照耀下向前走去。
這暗道在大興宮初建之時便已修成,又經過歷代楚王的秘密修護,此時已是可容兩人並行的平整直道,此暗道本來是用以監督王儲的動向,在武王之父執政時,因他擔心王太子利用暗道逼宮,曾一度將其封堵,明澗意繼位後才重新開通此道用來暗中監察明霄。道中設有多個出口,其一便在長華殿的東配殿之中。
自杜華遇難後,長華殿雖一直空置,但卻保持着他生前在此居住時的原樣,衣物書籍雜物均放置於原處,井井有條,好像他從未離開過一樣,每天都有東宮的內侍前來收拾打掃。
“立春回來了嗎?”
衛無暇站在長華殿主殿門邊,回頭問着匆匆跑上石階的端午,她們於一個時辰前乘船在平湖旁的寶祥渡下船,等暮色深濃後便潛入靠近平湖的長華殿,立春立刻前往翔鸞殿找到雙喜,告訴他衛太后到訪之事。
端午點點頭,“回來了,帶着人在周圍巡視呢。”端午陪着衛無暇步入大殿,擰亮手中提着的風燈,“雙喜去見了武王,說是他馬上就到。”
衛無暇心裡一晃卻並未停下腳步,慢慢地走向後殿中的內寢,“端午,你可知璟兒在此住了多久?”在風燈搖曳的燈火下,衛無暇仔細地查看着內寢中的每個什物,好像是在翻看兒子的舊日時光。
“娘娘……”端午輕聲開口,心裡無限唏噓,“那天你告訴我皇上的事後,我就特別去查了關於杜華在南楚的情況,其實他在這長華殿只住了兩天,他在東宮也才呆了三天,後一天好像是住在翔鸞殿。”
——其後的一天他就被殺害了!端午沒有再說下去,衛無暇瞭然地深深點頭,她這一生註定只能保有一個孩子,華璃和璟兒必不能兩全!
“娘娘,如今纔算是兩全了,他們倆終於身神合一。”端午早猜出衛無暇的心事,立刻開口勸慰。
衛無暇聽了只淡然一笑,——所謂身神合一也只是一種安慰之辭罷了,阿璃和阿璟都曾真真實實地存在過。
“璟兒寫的書都放在哪裡?我想帶回去詳細閱讀。”衛無暇穿過內寢的邊門往東配殿走去。
“一般書齋都在東配殿,娘娘,我們這就過去看看吧。”端午邊說邊推開那扇沉重的檀木大門。微明的暮靄中一列列的書架出現在她們的眼前。
“果然書齋就在這裡了。”衛無暇輕快地迎着書架走過去,就在這時,正對着殿門的那列書架忽地向一側滑開,動盪的光暈倏地映亮了昏暗,隨着突然閃出的燈光一個瘦高的身影出現在書架間,
“啊……”
“啊……”明澗意和衛無暇幾乎於同時低呼出聲,隔着數步之遙,他們倆相對而立,卻像是隔着宇宙洪荒。
明澗意才踏出暗道,只略擡眸,便見一個秀麗之極的身影迎面而來,那……那真的就是他朝思暮想的無暇嗎?她玄錦兜帽下的面孔依然如記憶中那般秀美,一雙星眸怔怔地望着他,眸光明燦,隨着時間的推移,無暇怔悚柔和的眸光漸漸變得犀利,形狀美好的脣瓣也緊緊地抿起。
衛無暇猛然見到明澗意,震驚之餘只覺心潮起伏,對面站在燈影裡的男人已不復當年的意氣風發,清峻的臉上留下了時光的刻痕,依然高挺的身姿透出了一絲力不從心,不知承載了多少歲月的重負。
衛無暇收回目光,一邊努力平抑着激盪的心情側眸望向端午,端午立刻了然地閃身走出殿門。此時遮掩暗道的書架已然迴歸原位,雙壽見端午消失在門邊,不禁擡眼看向武王,明澗意微不可查地點點頭,雙壽便也緊跟着端午走出了東配殿,並隨手緊緊闔攏殿門。
“武王陛下一向可好?”
衛無暇首先開口,她的聲音喜怒莫辯,她的目光坦然平視,好像並未看向明澗意,這麼多年來,衛無暇曾想像過無數次再遇明澗意時的情景,雖然明知這不太可能,但依然在腦中反覆練習相遇時自己的表情和話語,應漠然以對,故作無所謂,現在真的與他相對而立,想到他對阿鸞所做的一切,那份兒無所謂也變成了憤怒,至於自己當年受到的委屈和背棄,衛無暇反而真的並不那麼在意了。
明澗意聽到衛無暇近乎平板的問話,驟然而驚,五臟六腑都好像已被捆綁,他只覺透不過氣來,初見無暇的激動欣喜迅速冷卻,心情一下子沉入無盡的孤寂。
“衛……衛太后可好?”明澗意反問道,心中竄過一陣劇痛。
“不好。”衛無暇簡單明確地回答。
明澗意又是一驚,根本沒料到衛無暇會如此回答一句客套,他一下子噎住不知該如何開口,就聽無暇繼續說道:“只因阿鸞收了我的禮物,你便將他打得奄奄一息,他如今傷得只剩半條命,我兒也急得丟了魂兒,我……我又怎能好?”
衛無暇單刀直入的發問一下子將明澗意逼到死角,武王的面色青紅不定,氣息也越來越急,
“那可並非尋常禮物,那……那是你大夏的皇后金冊與金寶!”明澗意既憂心青鸞的傷勢,又因從前之事見愧於無暇,真真是憂心如焚,想了又想,才遲疑着如此作答。
衛無暇一聽就挑起雙眉,“怎麼?阿鸞配不上那金冊金寶嗎?還是大夏配不上南楚?”
“呃——”明澗意一下子被無暇問得噎住,全然沒想到她將這兩個全然不同的事務相提並論,剛要開口辯解卻又被無暇搶了話,
“阿鸞那孩子真似明玉珍珏,你……你怎麼就忍心下得去手?我答應了他要將金冊金印取回,陛下還請擔待。”衛無暇一想那浸滿了鮮血的刑架,和……和那個可能已然逝去的胎兒,就心疼得紅了眼圈,側過身不欲再看武王。
明澗意見她如此激動,心裡雖窘,但也浮起一絲氣惱,心想青鸞受了那無妄之災還不是因爲你的那個寶貝兒子,不禁也冷下聲音說道:“大夏皇后的金冊金印我自不敢留,已派人送到了夏陽,太后何時將太子青鸞送回南楚呢?”
他不說還好,他這一開口可把衛無暇更氣得夠嗆,倏地轉身面對武王,微微揚起下頜:“送阿鸞回來白白讓你打死嗎?真正該懲治的你放縱不管,卻將那麼好的孩子往死裡打!”
“你……你說什麼?”明澗意震驚地問道,擡手扶住旁邊的書架。
“我說什麼你不明白嗎?你還欠我兒杜華一個公道呢?他……他屈就下嫁明霄……卻……卻被明浩一槍擊斃……這……這筆帳又怎麼算?”衛無暇逼視着明澗意,絲毫不讓他有躲閃之機。
——啊?!明澗意不敢置信地愣在當地,再也動彈不得,原來……原來那杜華真的是無暇之子!是呀,杜華,杜華,原來他姓華!
“他……他他……是你的兒子?”明澗意明知故問,完全是因爲太過震驚!
衛無暇深深點頭,“對,他是我的孩兒,當初他下嫁阿鸞爲承徽,也無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只憑你的一紙詔書和他對阿鸞的情意,卻被你的二王子明浩殺害,此事還沒有了斷,如今你又爲了阿鸞與阿……阿璃之事責罰於他,你不覺得太過分了嗎?”衛無暇眸光爍爍,說話的聲音雖不大,卻咄咄逼人!
武王原本還理直氣壯,此時一聽無暇提及杜華,便一下子無比沮喪,明浩的所作所爲確實罪不容恕,只因當時自己一時手軟才放他逃亡,如今杜華的孃親興師問罪找上門來,明澗意還有何顏面,但他畢竟爲一國之王,輸人不輸陣,只得勉強端起架子,強詞奪理道:“杜華遇害始末……還……還未最後查明……他……他當時也是自願嫁與青鸞,可如今你兒華璃卻誘拐青鸞,我教養他那麼大,是爲了他能振興南楚而不是去做什麼後宮領袖,一國之後!”明澗意越說越覺得有理,視線一掃,發現衛無暇已面色煞白,星眸幽深,不禁心虛地猛地頓住,再也說不下去了。
衛無暇瞪視着面前憔悴而又執拗的男人,慢慢走上前去,慢慢逼近他,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心中只有南楚沒有天下,你只想着讓阿鸞光耀南楚卻從未想過他可以光耀天下,不是因爲你沒有野心,而是因爲你一向狹隘偏執,而是因爲你從不認爲阿璃能與阿鸞分享他的國家,再者,你恐怕還不知道吧,在大夏只有一國之後,並無後宮領袖,大夏宮中並無嬪妃後宮,從文帝時起已然如此了。如今我兒成璟帝也早已表示除了阿鸞,他不會再有任何其他後宮。”
“呃……”明澗意喉中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咦便再也說不出話,不止是因爲衛無暇直言不諱的批評抨擊,更是因爲她切中要害,恰恰挑明瞭自己隱晦的想法,而最後有關取締後宮之說簡直就是匪夷所思了,青鸞身爲男子,不可能誕育子嗣,華璃若無其他後宮,大夏豈不是要絕後!
衛無暇不等武王發話就繼續言道:“不怕你鄙夷嘲笑,我有野心,我盼望分裂而治的三國能最終統一,我盼望我兒和阿鸞能共同完成這一宏願,你以爲將來阿鸞只是大夏之後嗎?不!他也將是統一國家的另一位君王。”
這段話已完全超出武王的想象,就在他胸中驚濤翻涌之時,窗外忽地傳來爆裂轟鳴之聲,轟隆隆地猶如滾雷落地,隨即密閉的窗櫺上便映出火光。明澗意和衛無暇俱是一驚,同時回眸望向對方,又都慚愧地轉開視線,在此危急之時,爲何他們竟同時懷疑彼此呢?再深厚的情意似乎也禁不起時光的洗滌!
就在這時,殿門嘩啦一聲從外推開,端午和雙壽站在門口,臉現驚惶,
“娘娘——”
“王上——”他們倆同時開口,端午見無暇安好無恙,鬆了口氣,就聽雙壽氣息急促地說道:“王上,是……是謹政殿的方向……”
雙壽的話音剛落,又一聲巨響在窗外炸開,窗紗上倏地燃起火光,雙壽推開窗扇遙遙望去,“王上,是……是東宮翔鸞殿!”
“這……好像是炮擊的聲音?”衛無暇側耳細聽,遂斷言道,大夏神機營試炮時,璟兒曾請她前去觀摩。
“炮!炮擊!”明澗意和雙壽驚呼起來,隨即便一下子想起兵部剛進了兩門西夷火炮,還沒來得及運往舊蜀,前天試射過後便暫時放在了禁衛的訓練營地。“謀反!難道是謀反!”明澗意嘶聲吼道,衛無暇卻眸光閃爍,當機立斷地說道:“是不是謀反等你逃出生天後自然就會明瞭,我們趕緊走,趁他們還沒炮擊長華殿。”
“走?往哪裡走?”明澗意頻頻遙望遠方的沖天火光,面孔已因震驚和憤怒而變得猙獰扭曲。
“我們的船就停在平湖邊,如果你信得過,就和我們一起上船,我們可以將你送往台州水師大營,那裡駐守的水師提督許君翔應該是你的嫡系,不會參與謀反吧?退一萬步,你還可以跟我們去夏陽與阿鸞匯合,再做打算!”
明澗意迅速思忖着,就在大夏太后來訪之際突發炮擊,這不得不說是一個可怕的巧合,也不得不令他心存疑慮,但不知怎的,明澗意竟毅然點頭贊同道:“就按你說的去台州,許君翔的兵力和武器都很精良,他若是也反了,他爹許信也就不可信了,那便是天要亡楚,我也就認了!” 這是他第一次沒有經過深思熟慮而做出的決定,卻令他一下子感覺豁然開朗,於最危急的時刻心中重又升起久違的雄心壯志!
就在這時,雙喜和雙敏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滿身灰黑,血跡斑斑,一見武王便撲通趴跪於地,大哭道:“王上,禁衛假奉王旨強鎖翔鸞殿不讓我們進出,剛……剛纔更炮轟翔鸞殿,若不是他們將宮牆炸開一個大洞,我們根本跑不出來,將死無葬身之地!”
——果然如此!武王的眼中闇火燃燒,顧不上細問便與衛無暇一行沿來路潛出長華殿,立春端午等人護衛着武王和太后,另有兩名清平閣好手帶攜着受了輕傷的雙喜和雙敏,倒也行動迅速,不到半個時辰就來到了寶祥渡,此時渡口上已是一片混亂,雖已日落向晚,衆人聽到大興宮中傳出的爆炸轟鳴之聲仍奔走相詢,武王一行在夜幕遮掩下紛紛上船,隨即便準備拔錨啓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