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曆十二月初六,節氣大雪,不到申時天色已暗,幕雲低垂如大敵壓境,日華收盡,只在雲底不甘心地遺下一帶微亮,轉瞬便被呼嘯的雪風捲走,不留一絲痕跡。
大興宮謹政殿的東暖閣中,燈燭煊煊,暖意融融,紫銅餾銀纏枝蓮的炭爐裡闇火點點,紅螺炭燒得正旺。武王明澗意坐在桌前緊鎖着眉頭,一邊撂下手中捏着的摺子,扭頭問換茶的內侍:
“雙泰,什麼時辰了?”
“回王上,申時已過。”年輕的內侍小心翼翼地將茶盞放在桌上。
“雙壽他們昨天就已經過了寧州,怎麼還沒到?”
“王上,雙壽他們許是被雪阻住了,外面早就飄上雪花了,寧州在咱們北面,可能今天早上就起雪了。”雙泰垂手立於案側,心裡也盼着雙壽能早點回來。
武王端起茶盞,卻沒有喝的意思,只捧在手中輕輕摩挲着,杯裡的茶是溫熱的,手心裡的影青瓷卻微微冰寒。最近他總覺得肋下隱痛,精力也大不如前,原大蜀各州雖已陸續調派官員開衙建府,但大戰過後百廢待興,一切都需要重新部署,他卻總覺得精神匱乏,難以凝神細想細查,連十幾年來從未間斷過的射御習練都已減半。明澗意啪地一下將手中茶盞放回桌上,心裡頗爲憂慮煩亂。
暖閣外忽然傳來淅梭的腳步聲和輕聲細語,武王微側頭,眼眸一亮,站在他身旁的雙泰頗爲靈醒,立刻快走幾步打開暖閣厚重的雕花大門,只看了一眼,就失望地垮下臉,聽了小內侍的回覆後他就重新掩上門,嘴上卻先勾起三分笑,回頭說道:
“王上,是李夫人殿裡的雙祿。”
武王一聽就皺了眉頭,不耐煩地說:“這個時辰他來做什麼?”
“說是李夫人的內兄李普大人送了鹿肉來,夫人正在梅閣裡着人燒炙,想請王上過去一起賞雪品餚。”雙泰順口回報着,眼角一掃就看到武王不以爲然的表情,立刻低眉順眼地說:“王上,這兩日天寒,用炭多,炭氣重——”
“是呀,本來就炭氣重,口焦內熱,哪裡還能吃什麼大補的鹿肉?”武王跟着接口,一邊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雙泰。
“那奴婢就這麼回覆他嗎?”雙泰的頭垂得更低。
“你斟酌着說吧。”
雙泰嗯了一聲就恭敬地退出暖閣,纔要關上閣門就又伸頭進來,臉上帶着無法掩飾的欣喜,
“王上,雙壽總管回來了。”
“哦?!快,快叫他進來。”武王半站起身,又覺失態,撫袍重又坐下,拿起茶盞淺抿了口茶,再擡頭時那御前內侍總管明雙壽已經俯首跪在了桌前,雙泰臂彎裡掛着他猶帶雪花的錦氈斗篷,輕輕走出去帶上了門。
“雙壽拜見王上,路上大雪阻路,回來遲了,請王上寬恕!”不知是因爲情緒激動還是剛纔趕路太急,雙壽的聲線微顫。
“起來說話吧,你也坐下,路上想是極不好走。”武王體恤地吩咐着,眼看着雙壽在矮凳上坐下,想了又想,想說什麼,卻總也說不出口。
雙壽明察秋毫,早已明瞭武王的心思,重又站起,從隨身帶的包裹中取出一個狹長的錦盒,雙手捧着,俯身獻上,“王上,雙壽幸不辱王命,這是雙壽當日回澤蘭驛所後連夜所繪。”
武王接過錦盒,握在手裡,卻不言不動,只緊緊地握着,好似害怕打開錦盒後盒中之物會灰飛煙滅,抑或是害怕心中所想將從此消弭。時間慢慢地流逝,他的眼光牢牢地鎖在錦盒之上,心思卻早已飛向北方,那裡雪霧茫茫,阻斷了一切思念想往。
雙壽也如老僧入定般陪着武王默想靜坐,又呆了半晌,終於擡起眼皮,細聲說:“王上,時辰尚早,夜半觀畫看得更真切。”
“……呃……你……”武王微楞,看了一眼雙壽,雙壽麪如止水,也眉毛都沒動一下,“……你將它拿進去吧。”武王鬆開手裡攥着的錦盒,才發現手已麻木。
雙壽走上前拿起錦盒送到東暖閣裡間的武王內寢中,再回來時發現武王已埋頭審看着摺子,想了想,還是趨前恭聲說:“王上,我這裡還有一幅畫要請王上過目。”說着就從包裹裡取出了另一個錦盒,雙手捧着獻上,“這是那大夏少帝華璃之像。”
“——哦?”武王一聽來了興趣,立刻拿着錦盒走到窗前的梨木長案旁,雙壽見狀早已雙手各執一燈放在案子上,暖閣中的那一角驟然亮如白晝。
雙壽打開錦盒,拿出畫軸慢慢地在長案上展開,只聽身側武王‘咦’地一聲就倏地俯身湊近畫卷,捲上的少年身着團龍皇袍,眉目如冰雪般清透,臉容俊逸非凡,正好奇淺笑地回望着他,
“……這……這是……這分明就是那個……那個……嗯……不是……不是……細看又分明不是……”明澗意嘴上失控地嘀咕着‘是’與‘不是’,雙壽卻聽得一清二楚,不禁佩服自家大王明察秋毫,目力深邃。
“雙壽,這是——”武王轉頭盯着雙壽,眼中閃過利光,有如鷹鷲。
“回王上,畫上之人是大夏成帝華璃,人稱三美北冠阿璃。”雙壽穩聲說,他的眼睛也審視着案上之畫,好像在回憶比較畫上人和當日在泰坤殿所見之人的細微區別。
“——嗯,你看他與那跌落蒼水的少年可是一人?”武王沉聲問道。
雙壽搖搖頭,沒有說話。他的意思是他不知道,還是認爲那不是一個人呢?
“爲什麼?你倒是說說看,爲什麼不是一人?”武王並不放過他,繼續追問。
“奴婢眼拙心鈍,看不出哪裡不一樣。”雙壽垂下頭,卻見明澗意的腳一步步走近,直到緊挨着他停在他的面前,強大的威壓氣勢令雙壽一下子感覺窒息,他艱難地吞了一下口水,心,砰砰砰地就要跳出胸腔。
“那你就說說你的畫和青鸞的哪個更好?”武王的聲音近在咫尺,字字句句都敲在雙壽的心上。
“殿下的畫更好。”雙壽想也不想就答話。
“爲什麼呢?”武王打算窮追到底。
“殿下所繪之人活靈活現,好似招招手就能從畫上走下來一般。”雙壽據實以答,聲音恢復了平靜。
“你是說他那絹帕上之人……似有靈魂,有生命一般?”武王喃喃地說着,倒不像是在問話而只是在自言自語。
雙壽渾身巨震,——是,就是這種感覺!他想說卻總也說不上來的可怕感覺:那少帝華璃明明就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他卻總覺得他稀薄如空氣,好像隨時都會消失;而殿下帕上之人,明明只是一副逝者的繡像,他卻覺得那個少年生機盎然,好似活生生的一般。
“——正是如此!正如王上所說,殿下畫技着實高超,雙壽多有不及。”
“是青鸞的畫技高超,還是他所繪之人高超?”武王的話輕不可聞,雙壽卻額上冒汗,背上已沁涼一片。
“王上,殿下所繪之人已死。”雙壽的聲音乾巴巴的,卻像一滴濺入滾油的水,滋啦啦地激起一陣熱煙,看不見摸不到,但武王和雙壽都被嗆得鼻腔激辣。
“王上,當日曾有人爲此來探我的口風,我只說是曾見過大夏醒顏齋所繪的繡像,幸虧提前預備下了一本三美圖冊,除了成帝,其他兩美均爲雙壽的杜撰,如此真真折辱了太子殿下,雙壽惶恐。”雙壽說着又低下頭去。武王卻眯起眼睛緊盯着案子上的畫像,怪不得那日看到山童繡像時會感覺與無暇想像呢。
“查!堅查到底!孤就不信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是……”
雙壽的‘是’字剛剛出口,就聽門外傳來雙泰輕聲的通報,“王上,太子殿下駕到。”
不等明澗意吩咐,雙壽就利索地捲起畫軸,收入錦盒之中,武王輕咳一聲,踱回桌後坐下,
“請太子進來。”
門從外面輕輕推開,明霄快步走了進來,倒身要跪,明澗意給雙壽使了個眼色,和聲說:“鸞哥兒,免跪,坐下說話。”
明霄還是恭敬地俯身叩拜,身上雪貂滾邊的錦袍在燈火映照下閃現點點微光,那是落雪融化後的水光,武王一看就微微皺眉,
“雙福也太大意了,這麼大雪,怎麼不給你披件斗篷?”
“雪已經停了,兒臣是來給父王送鹿肉的,李夫人的內兄給兒臣和浩弟都送了許多,兒臣體質偏熱,消受不了如此大熱之物,就送來孝敬父王了。”明霄說得輕描淡寫,武王和雙壽都覺意味深長。
“你讓雙福派個人送過來就得了,何必親自跑一趟。再說那鹿肉燥熱,孤也消受不起呢。”武王笑着說,眼中卻毫無笑意,只捎帶讚許。
明霄鬆口氣,脣角也漾起笑容,“兒臣是聽說雙壽回來了,特意跑來聽他講講行使大夏的見聞。”
“哦?你的消息倒是靈通。”武王眼角掃過雙壽,雙壽微低下頭。
“是許君翔進宮值夜時說在德宣門遇到雙壽總管的,兒臣前來太冒昧了。”明霄不緊不慢地回話,面容沉靜,似乎根本沒聽出他爹話裡的意味。
武王側頭看了雙壽一眼,雙壽微不可察地點點頭,明澗意的眉頭展開,脣邊的笑慢慢浮上眼簾,“雙壽趕路也累了,現在只撿緊要的說說吧,過幾天我讓他到東宮去講給你聽。”
“——謝父王。”
雙壽轉身緊走兩步轉到桌前,面朝着那父子兩人,躬身行禮後鄭重地說:“最緊要的事就是大夏少帝特請青鸞殿下參加明春在東林苑圍場舉行的春狩。”
“——嗯?”
“——啊?”
武王和明霄同時驚噫出聲,這個消息太突然也太意外,父子倆都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成帝華璃親口所說,當時臨朝輔政的衛太后也在場,並沒有反對。”
武王的手攥住椅子扶手,更覺驚異,不知大夏那母子倆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他們不會是……是要做什麼事不利於我兒?”武王重又鎖緊眉頭,肋下的隱痛再次如幽靈般纏上來。
雙壽張張嘴,想插言解釋,終究不敢,只將目光瞄嚮明霄,明霄眸光微睞,淡淡地笑了,
“父王,我看是那華璃少年心性,只想着在兒臣面前炫耀武力罷了,他對咱們攻下大蜀到底心中不忿,心有不甘,於是冒失地出此下策,衛太后就是想阻止,當着雙壽的面也難以開口,只好勉強嚥下他兒子的許諾,心裡恐怕也很不以爲然,真不知這華璃是太驕傲還是太魯莽?”
明霄娓娓道來,說完纔看了雙壽一眼,
“兩者兼而有之,成帝華璃既驕傲也魯莽,衛太后又……極其縱容他……”雙壽終於斗膽插言,心裡卻對明霄暗贊不已,他對華璃的分析絲絲入扣,好像當時他也在場似的,而之前那李普送鹿肉之事,青鸞更是處理得當,足見其明敏審慎。
“若果真如此,那倒真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不但能得見大夏各政務軍務要員,更能探查他們的軍力實情,鸞哥兒,你可願前往?”明澗意欣然開口,開口之際才猛然想起長案上的那個錦盒,心裡泛起一絲擔憂,但轉念一想,這難道不是另一個瞭解真相的大好時機嗎?只是又要以親子爲餌!
明霄聽言就從椅上站起身,俯身下拜,“謝父王信重,兒臣願往!”
雙壽聽了心裡滑過陣陣戰慄,根本無法預測即將發生什麼,——明春,在大夏東林苑圍場,當成帝華璃和南楚王太子青鸞面對面時,究竟將會發生什麼呢?爲了瞭解華璃的身世奧秘,武王竟不惜再次將親子推上前沿。
“——好!好!到時孤一定親送你到寶丰渡!”武王擊節朗笑,忽又想起什麼,特意囑咐着:“鸞哥兒,後天就是臘八了,你代孤親去家廟行蜡祭,再往寶寧寺參加法會領取佛粥,並將宮中所制御粥回贈給僧人和禮佛的信徒們。”
此言一出,閣中一下子陷入寂靜,幾乎落針可聞,轉瞬後,明霄已經跪倒在地,俯首叩拜,“父王,兒臣……兒臣年紀稚幼……恐……恐難當大任……”
南楚古來便是富饒的魚米之鄉,一向重視農業。遠古時,每當農業生產獲得豐收時,先楚人便認爲是天地萬物諸神助佑的結果,要舉行慶祝豐收的盛大報謝典禮,稱爲大蜡。《吳楚歲時記》之中記載說:“蠟也者,索也,歲十二月,合祭萬物而索鄉之也。” 蜡祭儀式結束以後,先楚人要進行宴鄉活動,用新產的黍糜作粥,大夥兒聚餐,歡度佳節。 後習俗漸漸變更,大蜡改爲蜡祭,以祭祀祖先爲主,蠟者,獵也,田獵取獸祭先祖也。
每年臘八,南楚王必親往家廟祭祀,並往寶寧寺禮佛聽經,領取佛粥,而每次最終確定王儲承繼時則由王太子待行蜡祭,以此告示天下南楚未來政權將如何傳承。
“——鸞哥兒,”武王凝目注視着伏地而跪的明霄,他未冠的濃黑長髮披瀉在肩背上,一練烏瀑般引人注目,“你雖年僅十四,但爲人端穩謹慧,足當大任,以後要多替孤分憂,”武王說完就轉頭吩咐雙壽:“雙壽,以後的奏摺都先送去東宮,太子批註完再拿回來給我過目。”
“——是,王上。”
“父王——!”
雙壽風雨不驚地回話,好似早已料到;明霄則聲音微抖,好似不堪重負,腦子飛速地運轉,卻難以理清頭緒,他今晚冒雪趕來謹政殿送鹿肉以表明自己對李普的態度,卻萬沒料到這麼快就被賦予如此重大的責任。
“你們都退下吧,孤累了,叫雙泰進來伺候。雙壽你今天就別在這裡守着了,趕了這麼多天的路早就乏透了吧?鸞哥兒也快回宮,孤就不留你了。”
明澗意擺擺手,好像忽然覺得意興闌珊,窗外風雪已住,皓月如霜,靜夜如水,他的枕畔,那個錦盒,正在等着伴他入夢。
作者有話要說:親們都看清楚了吧,在宮中並無父子,只有君臣,小青鸞天天如履薄冰呀,總是被他親爹算計,這日子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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