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大夏曆九月初九,正是南楚王太子明青鸞的十八歲生辰,雖然寓居在外,南楚武王明澗意還是派人以快船送來了生辰禮物,禮物於傍晚時分送到,竟是前朝水墨大家王夫之的一副《夏江晚照圖》,那曾是明霄無限嚮往的一副名畫,一直流落民間,自從他幼時學畫以來就一直極想一睹其天顏,但卻並未到處搜求,明霄一直堅信,物也好,人也罷,他只隨緣,不化緣。
此時此刻,暮靄沉沉,西風瑟瑟,在他面前的書案上就擺放着這件他曾心嚮往之的藝術傑作,而他,卻已無緣得見了,所以,還是應了那句話,因爲不是隨緣隨到的,而是父王爲討其歡顏化緣而來,他和這畫,還是沒有緣分。
“把它收起來吧,告訴信使請他代我轉告父王:就說我很喜歡。”明霄微攏雙肩,白天時還不覺得,黃昏時分就感到秋意蕭瑟,秋涼如水。
“小怡怎麼還沒回來呢?會不會遇到什麼危險了?”明霄喃喃自語,雙福暗歎一聲,走上前來爲他披上一件羽緞夾袍,
“鸞哥兒莫急,北方入秋後天時短,現在申時才過(17:00),還沒傳晚膳呢。”
明霄咧嘴笑了,——天時長短於他來說已不重要,他只能感到冷暖,對盲人來說,四季變換就是冷暖的增減異同。
“師傅,小怡姑娘回來了,現在可要通傳?”雙喜的聲音忽然在門外響起,還是有點一驚一乍的,雙福皺皺眉頭,卻見明霄已經騰地站起身,後又覺失態,慢慢坐回椅中,
“請小怡姑娘這就過來吧,她一定又累又餓了,雙喜,你去傳晚膳。”明霄鎮定地吩咐着,手指在書案上輕輕敲擊,泄露了一絲絲焦慮。
半盞茶不到,唐怡就輕快地走了進來,雙福打眼一看,就知情況並不樂觀,小怡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裡藏着說不出的失落。
聽到小怡的腳步聲,明霄略側身朝向她走來的方向,“小怡,鈴鐺兒可找到了?”他的聲音裡飽含着期待,頭向前探去,眼睛大睜,彷彿極力想看清唐怡的蹤影。
“——嗯,”唐怡看着明霄急切盼望的模樣,忽然覺得萬分心酸,怔了一瞬,咬咬牙說道:“鈴鐺兒沒有找到,我一直追到靈泉寺後的蟒山之上,七兜八繞,最後還是跟丟了,不得已我只好去了大華商行在夏陽的分號,給他們交代部署了一番,請其代爲留意。”話還未說完,唐怡就立刻發現明霄臉上希翼的微光迅速地黯淡下來,他的神情重新歸於靜肅。
“今天在大華分號我瞭解到一個新情況,除了船工,大夏還招募了許多其它手藝工匠,比如繅絲工,織造工,燒瓷工等等,本來江北一帶雖然也養蠶種桑,但並非主業,如今他們除了農業竟也關注起絲錦織造瓷器等其他手工業了,有點蹊蹺。”
明霄抱緊雙臂,抿着嘴脣想了一瞬,仍覺不惑,輕輕搖頭:“這兩天雙福給我念摺子也曾提起一個怪事,據說最近常有大夏商號到南楚的湖宜兩州收購生絲和瓷器,偏又不是什麼貴价貨,都是極普通廉價的原料,不知是何用意,地方上還挺高興,覺得如此一來就減輕了庫存積壓,可以安然過年了,如今聽你這麼一說我怎麼覺得其中別有玄機呢?”
“我也覺得古怪,還特別和分號裡的掌櫃,協辦討論了一下,他們說別管是南楚工匠還是這些貨物好像都沒有在夏陽滯留而是直接北上了,你說會不會是那華璃要大婚了,才如此大事採辦。”唐怡自作聰明地分析着,明霄和雙福卻都大搖起頭,“小怡,這你就不懂了,別說是大夏聖上,就是普通的大夏富賈豪門辦喜事,也是親往臨州,湖州採辦最時新的貨色,怎麼會要這些個陳貨呢。不通,實在是不通。”明霄雖然疑慮,但卻仍然浮起點笑意。——大婚?華璃那病弱小兒怕是在等着沖喜吧!
“這個衛太后行事越來越古怪了,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恐怕要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唐怡雖然精靈,但對大夏政局一向並不關注。
明霄卻皺緊了眉頭,他從不敢對大夏的衛太后掉以輕心,這位堪稱傳奇的女子不但獨自力撐一個遠遠大於南楚的國家,還使其不斷壯大繁榮,這幾年來情形倒似比南楚爲佳,
“我們不可輕敵,南楚這些年被大蜀捆住了手腳,不但沒有肅清舊蜀勢力,還在政經等各方面被拉了後腿,真是雞肋!”想了想,明霄微微擡頭,美麗的杏子眼茫然地望着室內一角,
“小怡,是否可以請大華商行代爲運作呢?我總覺得大夏找到了新的生財之道,難道是北句麗嗎?”復又搖頭,“那個北方島國一向貧弱,衣食無着,恐怕對絲錦等奢侈之物並無太大的需求。大華商行行動便捷靈活,比現調派各部協查要方便,一旦查出根源,大華就作爲南楚的代辦,暗中去分一杯羹!我雖不一定是衛太后的對手,但一定比那華璃強!”
明霄一掃落寞之態,從容冷靜地續道:“而且,如今有了大華島的艦隊護航,完全可以重新恢復對南洋和西夷各國的遠洋貿易,大華的戰艦既可以爲我方商人護航,也可同時爲別國商船服務,不但能確保銀兩收入,也能令各國商人安心,繁榮蔚藍遠洋商路,這……這也是他一直的志向。”明霄的話音漸漸地沉。眉眼間有蒙上了一層晦暗。
唐怡望之心酸,趕緊轉移話題,“哦,對了,那天被我們驅趕到彭州灣的兩艘寇船好像襲擊了那邊的一個村落,今天在分號時遇到了一個從彭州逃難過來的玉商。”
“——呃!”明霄呼地站起身,臉現驚愕之色,雙臂撐着桌案,“大夏水師果然反應遲鈍,行動也遲緩,彭州灣雖遠離南楚但卻離東夷的琉伊羣島很近,此處應該有強兵部署,沒想到卻如此薄弱,這次也算是給他們個教訓了。”
明霄擰緊眉頭,“不知傷亡如何?更不知衛太后是否會猜到我們在背後動了手腳?”
“不會吧?我們的船根本未進入大夏領海,就是爲了防止打草驚蛇,他們應該並不瞭解大華島的戰船實力。”唐怡簡潔地分析着,隨即便不好意思地地下頭,“嗯,阿鸞,我——”她像是想起什麼似的,“我今天回來晚了,竟錯過了周洲的看診時間。”她覺得非常抱歉,鈴鐺兒的意義太過重大,牽繫着龍魂的去向,竟使她忽略了明霄,“周太醫可曾開出了新藥方?對殿下的病情有什麼說法?”
雙福趕緊將書案上的雪宣遞給她,一邊將周洲的看診經過講了一遍,唐怡仔細斟酌着藥方,同時消化着雙福的陳述,脣角漸漸上彎,欣喜異常地笑了,“這位周太醫果非凡人,殿下的雙眼真的有救了,看來還是要請他親自診脈,這次他新開的單方考慮得非常周全,循序漸進,固本還原,從整體身體調養出發,而不是單純的眼疾制眼。”
“是呀——”雙福頻頻點頭,“他還提出要同時爲殿下食補呢,說是應該補益氣血,健脾養胃。”
唐怡眉毛一挑,神情頗有點不服氣,“我早就說要食補了,可殿下吃什麼都沒胃口,每次都略吃一點就放下了,毫無作用。”
就在這時,虛掩的門上忽然傳來輕輕的叩擊聲,“師傅,周太醫的府上送來了食補之物,還有食療的方子。”雙喜小心地稟報着,
“——哦?他倒是守信用,剛說到食補,這食補之物就送到了。”雙福面現喜色,快走兩步打開屋門,就見雙喜提着個精巧的烏木食盒站在門邊,
“快拿進來看看,到底是何食補之物呢?”唐怡也很好奇,同時還有點不以爲然,明霄卻不爲所動,依然思慮着剛纔唐怡帶回來的消息,他如今吃什麼都味同嚼蠟。
食盒被放到桌案上,雙福小心地打開蓋子,——呀!一股醇醉蜜甜的乳香立刻氤氳而起。
——砰,本來靜坐一旁的明霄竟撲轉身來,一不小心將食盒蓋子撞到了地上,發出尖銳沉悶的聲音。
“我說是什麼呢,原來就是酥醪(SU LAO)呀。”唐怡看着盒中之物,那是白馥馥,晶瑩香滑的一碗乳酪。
雙福被明霄的舉動嚇了一跳,立刻彎腰撿拾盒蓋,再直起身時發現明霄竟已將那雪瓷小碗抱在了手中,雙福大駭,剛要出言制止,明霄卻早拿起調羹舀了一勺,
“殿下,吃不得,讓老奴來先試——”‘吃’字還卡在雙福的喉中,明霄已將酥醪吞進了嘴裡,那神情,狂喜而迷離,就像個久未進食的饑民面對平時摯愛的美食,又或是一個夢遊之人登臨了仙境。
雙福和唐怡不敢置信地看着明霄,眼睜睜地看着他將酥醪一勺一勺地送入口中,執拗而癡狂,眼睜睜地看着他淚如雨下,苦澀的淚就着香甜的醪被一起吞下肚,無盡的思念與愛戀,無望的期盼與等待,都融化在口齒之間了。
一時屋中靜極,除了調羹和瓷碗清脆的碰撞聲,除了淚水紛落的撲簌聲,除了心臟砰砰砰的跳動聲,除了血液逆流而上的澎湃聲,再無別的動靜!
雙福和唐怡都呆木如塑,連思維都已凍結,片刻的工夫,一碗酥醪就被明霄吃了個精光,他放下小碗,不顧儀潔地擡袖擦拭着臉頰上的淚水,隨即就恢復了平靜,可他的脣角卻失控地微微哆嗦着,泄露了他心中劇烈的情緒起伏,
“將周府之人帶來,我要問話。”
雙福微一踟躕就走到門口,輕聲吩咐着:“聽到了,快將那人帶來。”
雙喜答應了一聲就一溜煙地跑遠了,屋中重又迴歸寂靜,唐怡恍惚地記起在大華島時小花兒也曾爲明霄烹製過酥醪,還是自己親手餵給他吃的,當時明霄的模樣好像也是如此激盪不已又強自鎮定。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只是一瞬,就聽雙喜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殿下,人帶來了,是讓他進去,還是就在外面回話。”
“讓他進來吧。”明霄輕聲吩咐,聲音裡不辨喜怒。
隨着略顯拖沓的腳步聲,一個憨態可掬的少年走了進來,他不太懂規矩,眼珠滴溜亂轉,瞄視着屋中衆人,看到雙福精光爆射的視線才驚得一哆嗦,撲通一聲跪倒,“小人李富貴拜見老爺,夫人。”
——呃?!屋中沉澱良久的靜肅之氣一下子被富貴兒的話語攪得粉碎,唐怡和雙福齊齊瞠目結舌,而明霄,則頗爲不知所措,——老爺,夫人?所指何人?
“咳咳……李……富貴……咳咳……”雙福咳嗽連連,心中納罕,難道自己就是小李口中的老爺?那夫人又是誰呢?“咳咳……李富貴……你要小心回話。”
“這酥醪是何人所做?”明霄不等雙福問話就搶先發問。
“呃,酥醪,什麼酥醪?”依然跪倒在地的富貴兒擡起小眼兒,迷迷糊糊地往上看去,結果又被雙福嚴厲的視線半路攔截,只得委屈地低下頭去,“小的不知什麼酥醪。”
明霄咬咬牙,不甘心地繼續追問,“就是你剛纔送來之物,你……可知道是誰做的嗎?”
富貴搖搖頭,縮着肩膀,“那是後宅裡的春桃姐姐送到門下的,吩咐小的給您府上送來,可沒跟小的說起是誰做的。”
雙福暗暗點頭,這倒是完全符合一般大戶人家的規矩,外門上的僕役是進不了內府的。
“那……你們老爺周洲太醫呢……可在府上……能否請他現在就過來一趟?”明霄無法,只好另闢蹊徑。
“呦,爺,這可難辦了,我們家老爺剛纔和我一起出的門,小的往您府上來了,老爺卻直接出城了,也沒說去哪裡,反正每年重陽他都會回來。”小李如實稟報,卻不料明霄一下子拂袖而起,迎着聲音飄身上前,一把揪住富貴兒,將他提了起來,“那他的弟子呢?可也隨他一起離開了?”
李富貴驚慌失措地掙扎着,又不敢亂動,臉色變得慘白,哆嗦着嘴脣吭哧着:“秦……秦公子沒和老爺一起走,他並不住在我們府上,秦公子在夏陽有府邸。”
雙福身上一抖,——果然周洲的弟子書研就是秦書研!
“秦公子剛纔可在府上?”明霄一下子鬆手放開了小李,重又退回到書案邊,動作乾淨利落,完全不像是個盲眼之人。
富貴兒嚇得渾身顫抖,汗出如漿,卻又不敢擦拭,雙手死死地按在膝蓋上,“秦……秦公子後半晌兒和老爺一起回的府,沒離開過,剛纔是和老爺一起出府的,老爺往城外去了,秦公子回了自己的宅子。我聽老爺走前吩咐秦公子明天來給您看病呢。”
——呃?這倒是大大出人意料。唐怡早已聽雙喜說起了秦書研的身世之謎,此時不禁奇怪,此人既然真是大夏皇帝的後宮,又被識破了身份,應該立即趕回東安纔是呀!怎麼竟會滯留在夏陽了呢?莫非——莫非他就是龍魂新的寄主?
“好了,帶他下去吧,看賞,此事……此事與任何人無關……”明霄驀地側身朝向微攏的窗扉,寒涼的晚風蓬蓬勃勃,拂在面上,帶着股秋夜的芳香,聽着衆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明霄黯然卻並未神傷,——所謂相思成癡,魔由心生就是指這些天自己的遭遇吧,行行復行行,不停地往顧追溯,不停地在蛛絲馬跡中妄念探求,
“小怡,還是我太貪心了,這個世界不可能總有奇蹟發生,那天你我都在船上,衣袍上也都浸透的他的鮮血,他……是再也不會回來了。”明霄擡手揉着額角,“你不是也說南嶽人家擅長烹製酥醪,那周洲府上想必有個南嶽廚子……呵呵呵……偏我多心……胡思亂想……其實……我早已和他約定,終有一天那個時刻會到來,在此之前,天高水遠,我……又急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