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忘山中,一日一景,此時春光已老,帶風伴雨如馳驟,吹盡繁紅。夏馨來臨,卻不問春逝何苦匆匆,只有少年愁春老,那愁也只是,人間有。
時近正午,初夏的陽光變得有些霸道,雖時有暖風穿林而過,氣溫已漸漸升高,小花兒和阿鸞走在山林裡,簡直是揮汗如雨。
“鈴鐺兒,你快回去吧,家裡還有一個美人兒等着你照應呢。”
小花兒揮揮手哄着鈴鐺兒,一邊叮鈴鈴地吹着口哨和它說着悄悄話,不惟是叫它盯着老花別真的一醉不起,小花兒每次出行最牽掛的還是他爹。這次離家時間恐怕會比較長,歸期遙遙,他邊走邊在心裡一步三回頭,但願老大能安然自處,但願他能解開所有的心結,再世爲人。
阿鸞跌跌撞撞地勉強跟在小花兒身後,早已累得氣喘吁吁,他卻偏憋着口氣,不肯認輸服低,無論如何不能讓小花兒瞧扁了自己。擡袖摸了把汗,眼前的萬點陽光明晃晃地好像已化作炙烈的光雨,兜頭蓋臉的砸將下來,他只覺頭暈腦脹,胸裡像塞了團布,憋悶得喘不過氣,
“阿鸞,你還好嗎?”小花兒忙問,早已察覺身後的異常,他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又要哄撮忙乎鈴鐺兒又要顧及阿鸞,卻並不覺得繁亂,小花兒隨手撿起一根粗樹枝,將枝椏削斷,遞給阿鸞,“拄着這個,能省點力氣。”
阿鸞剜了一眼那只有老朽們才用的柺棍,倔強地搖頭,根本不欲接,可好死不死地正於此時腳上絆到一塊石頭,一頭向前方栽去,小花兒敏捷地回身抓住他,順勢將大樹枝塞進他的手裡,“別逞強了,還是用這個吧,能走得穩當點。”
阿鸞勉強站穩,大窘,趕緊從小花兒的扶持中掙脫,漲紅着臉,死咬着牙,一瘸一拐,拄着樹棍子往前挪,鈴鐺兒見他走得吃力,明麗的小臉兒上汗水已將頰邊的碎髮浸溼,不覺憐惜,啾啾叫着就要飛上他的肩膀,卻被小花兒一掌拍開,“鈴鐺兒,快別添亂了,你沒見阿鸞已經難以支撐了。”
阿鸞一聽,更是羞氣無奈,他擡頭狠狠瞪着小花兒和胖鈴鐺兒,心裡咬牙切齒,卻實在無力再開口反擊了,——等着,小花兒,等回到宮中,定叫你求饒!
小花兒可不知這彆扭人兒在心中暗暗策劃着什麼,他凝目看看天色,有點焦慮,一邊伸手趕着大鈴鐺兒,“快回去吧,鈴鐺兒,等走出這片林子,就到半山了,”小花兒偷瞄了一眼阿鸞狼狽的形狀,“那時恐怕天也黑了,你再不回去,爹要着急了。”
鈴鐺兒賊亮的小眼睛一眯,咕咕咕咕哼叫了幾聲,頭上的羽冠顫動,輕拂着小花兒蒙着面膜的臉,似是難捨難分,小花兒擡手輕輕摸着它的羽翅,“我去去就回,別急,你在家裡等着我,幫我照顧好老大和阿暖。”
花鈴鐺兒晃晃腦袋,騰身飛起,七彩尾羽寶扇般展開,流光溢彩,小花兒衝它擺擺手,撮脣長鳴,那通人性的大鳥兒一飛三回頭地消失在皚皚流雲之中。
——去去就回?!阿鸞心裡冷笑,小花兒你想得倒美,等回到宮中,就是我阿鸞的天下,到時侯可不是你想走就能走,想回就能回的。阿浩肯定會喜歡小花兒,還有君翔,大家一起讀書玩耍,將多麼開心!阿鸞想到樂處,水紅的脣上不覺浮起了一絲笑意。
“小花兒,你姓花,卻又是何名呢?”阿鸞忽然很想知道有關小花兒的一切。
——嗯?小花兒停頓了一瞬,‘景生,景生,景生……’他時常在夢中聽到別人如此呼喚,“我……叫景生。”他輕輕地說。
“——花景生——”阿鸞喃喃復念,“倒也別緻。我就叫你景生吧。”阿鸞略側着頭想了想,恬然一笑,——別人叫他小花兒,我卻偏要叫他景生。
“……這……也行……”聽到‘景生’二字從阿鸞嘴裡說出,小花兒猛地怔住,有一絲恍惚,彷彿很早很早之前就曾聽阿鸞如此喚他。
“——啊啊!蛇!”
小花兒心裡正自迷濛,忽聽耳邊阿鸞一聲狂喊,接着背上一沉,阿鸞已經神勇無比地竄上了他的肩背,雙臂死死勒着他的脖子,小花兒沒被他嚇死,倒是差點被他勒死。無奈地搖頭,小花兒揹着阿鸞,彎腰從他的腳踝上解下一段溼滑的藤蔓,
“是這條‘蛇’嗎?”他捏着那藤條在阿鸞眼前晃晃,阿鸞一開始不明所以,猛地將臉埋進他的頸窩,——他自幼最怕蟲蛇之物,此時面色已然煞白,待到看清小花兒手指間捏着的不過是一條小藤,他的臉刷地一下子漲得通紅,窘迫不已地鬆開小花兒,小花兒轉過頭看他,見他正羞怒悲憤地猛踩着那條藤,
“……咳咳……阿鸞……我還是揹着你走吧,這樣能快點到今天的宿營地。”
才一說完,小花兒就頓足,心裡暗叫‘壞了!’,後悔已經晚了,只見阿鸞臉色鐵青地擡頭瞪着他,連眼圈都紅了,剛鬧了那麼大一個烏龍,他本就已經無地自容,此時又聽到小花兒如此言論,就好像是他拖了後腿,耽擱了時辰,這——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阿鸞……我……我不是那個意思……你的傷口剛剛癒合……哎……你……你等等我……”
小花兒還在費勁地措辭解釋,阿鸞卻頭也不回地轉身繼續向前走,連手裡拄的那根棍子也丟在了一旁,——貴族們的自尊當真是非常矜貴呀。小花兒硬着頭皮,撿起那個樹棍,默默無語地跟在阿鸞的身後。
可惜, 阿鸞的倔強並沒有堅持多長時間,只見那抹桃紅的影子,踉踉蹌蹌地走在幽暗的林間,一開始是腳步歪斜,接着氣喘如牛,繼而一跤摔倒,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等他幽幽轉醒,發現自己已經伏在小花兒的背上不知走了多久,那脊背有點細瘦,有點顛簸,但卻溫暖而堅實,給人無限安逸的感覺,阿鸞貪戀這一刻的舒適平安,乖乖地趴在他的背上,一動也不動,小花兒聽着他呼吸節奏的變化,知道他已經醒了,心下嘆息,——這隻小倔青鸞,如果剛纔也這麼聽話,他們早已走到半山了。
黑夜並沒因他們的延誤而放慢腳步,夜幕降臨,坤忘山中,古樹拔地參天,枝椏錯綜糾葛,一弦彎月高懸,斑駁的月色透過縱橫的枝葉灑下點點微光。
“……景……景生……”阿鸞手抱雙肩,貓腰坐在篝火邊,臉撐在膝蓋上,雙眼警惕驚恐地環視四周,他輕聲不斷地叫着小花兒只爲給自己壯膽。因爲他的拖累,他們沒能趕在天黑前走出林莽,阿鸞終於醒悟到自己有點任性有點蠢。
地上千年積存的腐葉散發出潮溼黴變的惡臭,阿鸞用衣袖堵住口鼻,可仍然無法阻止臭氣隨着呼吸流入胸膛,比絕望更黑的黑暗包圍着他,無數雙獸眼卻似隱在暗中靜悄悄地等待,
“……景生……景生……”阿鸞以爲自己仍在喃喃低語,卻不料被衝喉而出的尖叫嚇了一跳,——那——那是他發出的尖銳叫聲?
“——阿鸞,你怎麼了?”小花兒從重重黑影中鑽了出來,幾步搶到阿鸞身邊,一把將他攬在胸前,即使有那一叢熊熊的火焰,小花兒仍然覺得阿鸞全身冰寒,他擡手用力搓撫着阿鸞的雙臂,後背,一邊埋怨,“你怎麼不離篝火近一點,林子裡到了夜晚又潮又涼,你可千萬不能染上風寒。”說着就從背囊裡取出一丸藥喂到阿鸞嘴邊,“快把藥吃了,防止瘴氣入體。”
阿鸞乖乖地把藥吞下肚,閉着眼睛靠在小花兒的懷裡,忽然覺得鼻子酸漲,這些日子他連遭劫難,受盡折磨,但多麼多麼慶幸,他遇到了小花兒,
“景生,你今年多大了?”
小花兒一愣,輕輕鬆開阿鸞,悶頭將剛纔匆忙中撂在一邊的魚架在火上,“我……十二歲了。”
竟比自己還小一歲,與阿浩同年,可爲什麼自己總覺得他像兄長呢?難道這就是所謂的‘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小花兒又從背囊中取出幾個小瓶,打開蓋子,將其中的粉末撒到烤魚上,阿鸞的眼睛頓時瞪大,“……你……你怎麼往魚上撒藥呀……?”這些天吃藥吃到頭疼,阿鸞一看見藥瓶子就嘴裡冒苦水。
“這哪裡是藥,都是調料。”小花兒繼續着手裡的活計。
果然,當火舌捲上魚身,一陣難以言傳的辛辣甘香騰地竄起來,撩得阿鸞直聳鼻子,“你竟然把調料瓶子放在藥架子上,你……”阿鸞嘴角抽搐,哭笑不得,真不知小花兒平時給自己吃的都是什麼藥?
“這調料常常也能入藥,”小花兒將一個小瓶舉到阿鸞眼前,“這是薑黃粉,具有改善食慾,解毒殺菌,促進血行,祛散寒邪等功效,特別適合你現在食用。”
阿鸞將信將疑地湊到瓶口上聞,一股苦辛的香氣竄入鼻端,鼻子一癢,——阿嘁!阿鸞打了個大噴嚏,他立刻舉袖掩住嘴,不好意思地看看小花兒,小花兒卻開心地笑了,“——這下好了,你大概是不會染上風寒了。”
香氣愈來愈濃烈,和着煙氣氤氳上飄,阿鸞喉嚨滾動,不覺嚥了下口水,——咕嚕一聲,小花兒聽見了,趕緊將烤得焦黃的魚從火上取下來,連着穿魚的樹枝一起遞給阿鸞,笑眯眯地看着他,
“快趁熱吃吧。”
面對滋滋冒油,香飄十里的美食,阿鸞再也顧不上矜持,他抓着樹枝,埋頭大嚼,因爲太燙,嘴裡發出嘶嘶地抽氣聲。
“阿鸞,你慢點,小心魚刺。”小花兒一邊繼續烤魚,一邊叮囑阿鸞,越來越覺得自己像他的奶孃。
結果三條魚倒給阿鸞吃下去兩條,雖仍然覺得意猶未盡,阿鸞卻不好意思地擡手推開小花兒遞給他的最後那條魚,“你也吃點吧,今天被我連累壞了吧?”說着就側頭避開了小花兒不可思議的目光。
——嗯,有進步,這小鸞竟已學會檢討自己了。小花兒吃着魚,覺得無比甘香。
晚飯後,小花兒將撿來的乾燥枯枝慢慢添進篝火裡,又用藥粉在篝火外圍畫了一個大圈子,“睡吧,阿鸞,明天還要走很長的山路。”
阿鸞遲疑地在篝火旁躺下,頭下枕着包裹,剛要閉眼,卻發覺小花兒正在脫他的鞋襪,“啊……你幹嘛?”他一縮腿,驚疑地瞪着小花兒。
“幫你把腳上的水泡處理一下,不然你明天就要人抱了。”
說着小花兒就扳住阿鸞的腿,將他的腳抱在懷裡,用火燎過的細針慢慢挑着水泡,阿鸞開始還想掙扎,但一想今天自己的孬樣,深恐明天重蹈覆轍,就安靜下來,——冰涼的腳窩在小花兒溫暖的懷裡,說不出的遐意,睡意襲來,阿鸞慢慢閉上眼睛,一下子就沉入了夢鄉。
作者有話要說:55555,不知怎的不能放音樂了,俺笨呀,笨死了。丫頭們點擊這段話(黑色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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