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忘山南麓崎嶇的山路旁,迷霧沉淵,淵下怒濤翻滾,山路上,野藤蔓草碧連天。許君翔帶着他的部下艱難地向前摸索前行,這種僅容一人勉強通行的臨淵山路根本無法走馬,所以,他們二十幾人全部棄馬步行上山。
那晚趙乾尾隨着那位張老闆來到一處民居,事緣巧合,前往山南苗彝村寨販賣兒童的幾個人販子正在此聚會商談,結果被許君翔一網打盡,端了賊窩,商人們一向重利輕義,更何況是壞事幹盡的人販子,還沒等上刑審問,幾個賊眉鼠眼的傢伙就吐嚕吐嚕地搶着招認,把該說的不該說的全都說了,許君翔大怒,領着人去窩藏被綁孩子們的庫房一搜,又大失所望,那裡根本就沒有他們要找的太子明霄。
看着許君翔即將大開殺戒的狠辣面色,那個領路的人販慘白着一張鼠臉,吭吭吃吃地說:“……大……大大……大爺……”
許君翔俊逸的臉陰沉得要下暴雨,那人一看,兩腿打顫,
“……祖……祖祖……祖爺爺……前……前兩天……老五……剛領着十來個……給……給南山的……苗壩子送……送……送去了……你們要……要找的……那個娃子……好像也在其中……”
他剛吭哧完,就被許君翔綁着丟上了馬,“你帶路,要是少了一根孩子的頭髮,我就活剝了你的頭皮!”
這位人稱‘老三’的人牙子頭皮一路發麻地帶着南楚軍爺們上山找老五,沒日沒夜地在荒山野嶺裡瘋爬了兩天,卻連個人影子也沒看到,老三隻覺睏乏疲累,簡直恨不得一跤跌下深淵去找閻王報道,也好落個早死早超生。
虯髯大漢孫奇走上前一把揪住老三的脖領子,“你小子莫不是帶着我們瞎轉悠,使詐想逃走吧?”
老三被懸空提溜着,低頭一看,霧靄之下,濁浪翻卷,濤聲隆隆,好似飢餓的猛獸,
“……啊啊……啊……軍……軍軍爺……”真的離閻王一步之遙時,老三已渾忘早死早超生的好處,一心只想着脫險。
抓着他的孫奇一聳鼻子,扭頭狠‘呸’了一聲將老三甩在道邊,敢情老三驚嚇之下竟尿了褲子。許君翔轉身皺着眉急問:“倒底那個老五走的是哪條路?”
“……這……這裡往……往南邊去……就……就這一條……一條路……”老三的心裡也直打鼓,——不知是老五的腳程快已經到了苗壩子,還是出了什麼狀況——?
“就這一條路?怎麼行了幾天還不見他們的人影?”許君翔的長眉擰成了疙瘩。因睡眠不足,眼下一片青黑。
“……如今正是……正是……梅雨季節……在……在這……山裡……常有洪水爆發……山石滑坡……他們……他們恐怕……”
老三顫顫巍巍地說着他的擔憂,卻不料許君翔幾步竄過來一把揪住他,“——你——你說什麼——!”那少年將軍怒目圓睜,嘴脣劇烈哆嗦着,這一路行來他們已經看到幾處山體坍塌的慘況,衆人心中早已驚懼焦慮不已,但誰都不敢明言,此時驟然聽到老三的話,都不禁心頭巨震,只覺眼前昏黑,好似已看到太子明霄遇難的場景。
大家正心焦膽寒地發怔,忽聽山道轉彎處傳來犬吠之聲,
“許老二,我總算追上你們了。”
一個清亮至極的聲音響起,緊接着兩條獒犬和一個錦服勁裝的靈動身影閃出山道。衆人一見,不覺大驚,許君翔扔下老三,飛步迎上去,單膝跪倒見禮:“許君翔參見二殿下。”
南楚二皇子明浩皺眉立目地瞪着許君翔,又看了看他身後的衆人,不覺眼中冒火:“這麼多天了,你們竟還沒有找到明霄哥哥嗎?”
那兩頭巨型大獒呼嚕嚕地低吠着,眼中閃出血紅的利光,似乎也激憤不已,躲在許君翔身後的老三一看,只覺魂飛魄散,——看來自己日後不是被扔到淵底餵魚就是被這兩頭畜生活撕了。
明浩沒有讓起,許君翔不敢起身,低頭半跪在地上,雙手死死地攥成拳頭,指甲已經劃破了掌心,他卻感覺不到疼痛。根本不用明浩怪責,他自己心裡早已打定了主意:如若明霄遭遇不測,他必以死謝罪!
許君翔的那些部下此時也都呼啦啦地單膝跪倒,心裡卻都有些憤憤不平:—— 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如此頤指氣使,憑你是什麼皇子也不可如此眼中無人。明霄太子待人一向謙和,雖與人不甚親近,但卻絕不任意折辱,哪像這位二爺,一個不如意就放獒追着人咬。
“還不快起身繼續趕路,傻跪着就是把眼珠子都哭出來也找不到明霄哥哥!”明二爺一聲怒吼,把黑壓壓跪了一山道的人都吼得一哆嗦,紛紛立起身。許君翔一眼看到明浩身後跟着的侍衛姜成,忙問:“二殿下上山的事王上知道嗎?”
姜成還未回答,明浩就狠狠地剜了許君翔一眼:“我和父王之間商量的事情難道還要稟明你嗎?”
老實的姜成窘迫地點點頭,沒有說話,許君翔略一沉吟,吩咐道:“山道艱險,小山,小川前面探路,二殿下請居中,大家前後防護照應着。”
兩頭獒犬似懂人言般直向前竄去,衆人重新調整隊形繼續前進,許君翔卻覺胸中鬱悶難當,甚至有點暗責武王:——明霄還生死未卜,此時又派來個只會添亂,不能幫忙的二皇子監軍,更令搜救明霄難上加難。
大夏都城東安,端午時節,綠陰春盡,滿城飛絮如雪。鹹安殿旁的凝華苑中,一池碎萍,殘紅宮錦似的點染期間。
曲廊花閣裡,衛太后坐在涼塌旁,不停地用絹帕擦拭着華璃額頭上的虛汗,苦臉站於塌側輕輕地搖着一把羽扇,華璃身上只着一件紗衫,在榻上輾轉反側睡得極不安穩,還不時地擡手抹汗,面色卻一片雪白,隱隱透着一層青氣,衛無暇絕望地別開眼,不敢再看。
“皇上……這樣……睡了有多久了……?”端午細聲問着守在花閣門邊的愁眉。
愁眉一向靜如止水的小臉兒上顯出痛苦之色,他咬着下脣,一忍再忍,“……有……快四個時辰了……”
衛無暇拿着絹帕的手輕輕一抖,只覺胸腹間浮蕩着無數碎冰,寒涼尖銳,冰冷刺骨。
“——愁眉,苦臉,你們倆先下去吧。有什麼事端午會去叫你們的。”衛太后沉聲吩咐。
苦臉一口悶氣堵在胸口,想嘆卻終不敢嘆,他放下羽扇,又看了一眼榻上陷於噩夢的華璃,轉身快步走出花閣。
“——娘娘,”端午看着兩個漸漸走遠的小內侍,輕喚了一聲,就也走出花閣,掩上門,守在外面。
衛無暇拿起苦臉兒放在榻上的羽扇,緊緊地攥在手中,圓潤的扇柄卻將她的掌心勒出一道深痕,似乎那扇柄已和手心血肉相融長在了一起,
“立春,阿璃這情形實在不好——”她並未回頭,聲音悽苦。
一個淡淡的身影好似鬼魅,浮現在她身後,深深地俯下身子,聽了衛無暇的話就像吃了黃連,一股苦澀直灌心底。
“他已經好幾天不曾上朝了,我只說是圓通大師來了,與他辯講佛法,爲大夏祈福。立春,這些年,多虧你和清平閣辦事得力——”
衛無暇緩緩地說着,語調誠摯,那俯首之人卻暗叫慚愧, ——如果不是聰穎神慧的衛無暇苦心支撐,早在十四年前衛恆之亂時,清平閣就已被剷除殆盡了,這些年將清平閣發展壯大,運籌帷幄的不是自己,而是大夏的太后衛無暇。
“只是現如今阿璃這個狀況,實在是——”她凝視着涼塌上的華璃,那清秀細瘦的身體淡薄得就像個影子,似乎轉瞬即會消融,“如果不是坤忘神君寫在坤山奇譚上的箴言,我……我……我又何必……害了阿璟的性命……如今……卻連阿璃也難保了……”
到了此時,衛無暇胸臆間的碎冰終於衝逆而上,化做熱淚淌滿臉頰,她俯身抱住華璃,口鼻貼在他的胸膛上,深吸口氣,繼而絕望地猛搖着頭,“立春,我……我聞不到他身上的護體神香,一絲一毫都聞不到,當時明明是阿璟奄奄一息毫無生氣,阿璃充滿活力,可爲何阿璃的身體越來越差,我們……我們當初是不是搞錯了……還是……這根本就是一個天大的……謊言和……陰謀……”最後的陰謀兩字並沒有說出口,只是在喉口打了個轉,就被衛無暇強行嚥下肚,直噎得她渾身打顫。
她身後的瘦小身影撲通一聲跪下,“——娘娘!”聲音破碎而沙啞。
對於任何一個母親來說,弒殺親子都是最深重的荊棘枷鎖,根根利刺戳心剜肺,無休無止。 似乎沒有任何萬不得已,不得不爲之的藉口或是理由。
“娘娘,捨去阿璟,才能保住阿璃,否則便是滔天巨禍。”
衛無暇頹然回首,看着立春,他渺小的身影沒有任何存在感,似乎隨時都會飄然遁匿。
他們倆心裡都萬分清楚:——即使沒有那坤山奇譚的箴言昭示,皇后誕下孿生皇子也屬兇中大凶,依照大夏國律,孿生嫡親皇子都要被送進宗祠由各位長老祈天后處死,大夏立國近五百年,僅有三對孿生嫡親皇子倖免於難,前兩對均於成年後引發了奪嫡亂國之大禍,最後一對孿生皇子更因**暴虐,荒淫無稽,疏於朝政而導致國家三分,至今未得一統。
“當年他們降生時,阿璃哭聲洪亮,且身帶異香,無論是時辰還是體貌都與那坤山奇譚所示一模一樣,而阿璟則無聲無息,瀕臨垂危,可爲什麼……爲什麼……如今會這樣……?” 難道阿璃的生命之光已被弟弟帶走了嗎?
衛無暇再次質問,這些話她已經在心裡想了千萬遍,今日終於忍無可忍,宣之於口,她卻沒有感到絲毫解脫,反覺置身於巨磨之中,被瘋狂地碾磨壓榨。
“……娘……娘……孃親……疼……疼……”
榻上的華璃忽然發出斷斷續續的囈語,衛無暇大驚,俯身查看,只見華璃並未清醒,他緊閉雙眼,無助地搖擺着頭頸,渾身戰慄,青白的嘴脣哆嗦着,呼吸微弱。
立春未起身,驀地,拔地飛旋,平平掠至榻前,他搭指試探華璃的脈息,“皇上的脈息燥亂,似有中毒之像……”
“——什麼——?”衛無暇驚呼出聲,連守在門外的端午都大驚失色。
“娘娘莫急,皇上並未中毒,只是……只是表象酷似中毒……”
立春擰眉低語,他一向毫無表情的臉上也顯露出一絲困惑之色,
“此話怎講?又當如何診治?”衛無暇被他說得又驚又疑,更加六神無主。
“……無解……皇上好像是被噩夢魘住了……唯有靜等……” 立春身子微晃已退離涼塌,
——被噩夢魘住了!衛無暇一陣暈眩,——噩夢,靜等?她天天都生活在噩夢中,已經等了十二年,已不知什麼是夢什麼是真,什麼時候才能得到救贖!
“武王那邊的情形如何?”衛無暇忽然想起立春此來的真正目的。
“武王受傷未愈已回師臨州,所佔大蜀各州郡另派重兵駐守,估計不日就將派遣官員轄制——”
“——武王受傷了?”衛無暇失聲叫道,又覺失態,以扇掩脣,穩住心神問:“傷勢如何?” ——那蒼鷹般桀驁勇武之人竟然也會受傷!
“傷在左肋下,雖未損要害但也頗兇險。”立春聽出衛無暇聲音裡的關切。
衛無暇輕咬下脣,眼睛望向花窗外的太明池,碎金萬點,波光粼粼,眼前一陣恍惚,似乎又回到十五年前,衛恆之亂事發突然,她乘船逃出錦州,連夜趕往臨州,雨急風狂中,投奔他而去,卻在臨州外的夏江上被南楚水軍督師攔下,
“——傳東宮王太子令,一切大蜀船隻不得進入南楚地界。”那是比瀟瀟暮雨還冰冷的聲音。
“端午,改道,開船。”
——夢入江南煙水路,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
“娘娘,至於那南楚太子明霄——”立春的聲音乍然響起,衛無暇一顫,回過神來,
“明霄怎樣?你們的人可有什麼消息?”——明澗意果然還是如此孤絕,竟使少年太子獨守肫州誘敵。
“明霄仍然沒有消息,他們的人去了坤忘山南麓找尋。”
“哦?大蜀殘軍不是取道坤忘山往西川奔逃了嗎?”衛無暇剛要細問,涼塌上的華璃悶哼了一聲,一把抓住她的袍袖,
“……娘……孃親……”華璃的面色更加青白,身子驚悚,似乎陷入更深的噩夢。
“……立春……這……這可如何是好……”衛無暇慌亂憂急,剪水雙瞳中再次蓄滿淚水,連聲驚呼。
“娘娘,立春定將坤忘神君尋來!”
話音未落,立春已像抹影子似的從花閣裡隱沒了。
作者有話要說:其實阿璃和景生應爲一人,只因景生當年破釜沉舟大鬧天際浮游城才導致這一結果。精魂都在他一人身上,華璃不過就是個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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