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壽才走近翔鸞殿,就發現那重重殿閣竟黑漆漆地猶如鬼域一般,十五的月光燦爛明耀,穿雲奪霧揮灑而下,更襯得翔鸞殿一片死寂,好像已荒置了經年。
恍惚間一擡頭,卻見雙福呆立在殿門邊,鬼影似的,不言不動,一雙光華內斂的老眼如今已變得暗淡,只有偶爾閃現的希翼之光昭示了此人依然存活着,還有一點盼望。
雙壽剛要開口問爲何不掌燈,就忽地想起什麼,緊咬牙關,不再詰問,如今在這太子東宮之中,掌燈與否還有什麼分別,那個最珍貴之人已經不需要任何光明瞭。
雙福的眼眸在暗夜裡閃着微光,眼巴巴地盯着雙壽,卻不開口詢問,似是怕問了反倒壞事,他如今已不再去想任何超過眼前的事,眼前最緊要,連明天都是虛茫。
雙壽自然知道他的心思,知道他眼巴巴盼望的是什麼,因爲那也正是他的所思所想,“你也別太心焦了,還是大有希望的,我這就去給殿下回話兒,你也來聽聽,恐怕要去一趟大夏呢。”雙壽說着就走進殿門直向內寢走去。
才靠近內寢的殿門,“雙壽公公來了,可有急事?”那正是明霄的聲音,遠遠地傳來,原本的清越已蒙上了一層灰,有點沙啞。雙壽渾身一震,眼圈酸脹,他呆了片刻,深吸口氣,才扯起一個淡笑,邁進了內寢,雙壽脣邊的笑那麼勉強,完全出自慣性使然,也彷彿是爲了鼓勵自己,而雙福,早已不記得如何笑了,只默然地跟在雙壽的身旁。
“奴婢才從大夏的東安都城趕回來,剛剛面見了王上,王上叫奴婢來回稟殿下,和您商量一下就醫之事。”雙壽俯身行禮,一邊緩聲回覆,他的雙眼已經適應了黑暗,卻只看到那個清麗純然的小怡立在珠簾邊,並未看到太子明霄。
唐怡微微一福,“雙壽總管辛苦了,可請到了周洲太醫?”
雙壽的眼圈更加酸脹,他從小怡的話音裡聽出了濃重的悲音,知道她才哭過,也真真是難爲了這個小姑娘,平時侍候慣了殿下的,此時都是能躲既躲,倒不是爲了躲懶,而是實在無法面對一夜之間便心如槁灰的明霄,於是,每日延醫用藥,聊天陪伴的重任就都落在了小怡的肩頭,於是,每次見到她,便能看到她紅紅的眼圈,紅紅的鼻尖兒,不知心裡更忍下了多少淚!
“不辛苦,不辛苦,殿下可是在廊下?”雙壽沒有回答,內心掠過慚愧,到底還是辜負了王上和殿下的期望,沒能將那位名醫帶回來。
唐怡似乎猜到點什麼,下頜向珠簾外的花廊點點,垂下眼簾,掩住了眼內失望的神色。當日她一看到由大夏信使傳來的藥方就拍案叫絕,藥方旁更有詳細的註釋,簡潔明瞭,理據深刻,如果這位開方的周洲太醫能親臨南楚爲阿鸞診脈,並依此斟酌藥物與藥量,那阿鸞的眼盲真的便有治癒的希望了。
雙壽一撩珠簾閃身來到花廊之上,晶珠搖曳,在沁潤着皎皎月輝的金磚地上繽紛出一片星芒,明霄便坐在那星光之中,纖塵不染,身輕影淡,彷彿……彷彿隨時都會羽化而去,位列仙班。
雙壽如遭電擊,一時竟開不了口,明霄也不再說話,靠回到檀香椅中,晚風輕拂,帶起一股馨香,明霄微蹙眉頭,——這檀香雖然古雅,卻沒有活力,不似……不似景生的體香那麼雋永。
“奴婢這次去大夏雖未將周洲請回臨州,但也頗有收穫。”雙壽調整着聲線,勉強開口,卻驀地想起太明池邊,柳蔭裡的那個少年,他雖身着龍袍,其神態舉止卻與杜華一般無二,剛剛努力平抑的心情一下子掀起巨瀾,雙壽手腳冰涼,懷抱的拂塵微微輕顫。此時,晚雲飛渡,掩住了月華,但雙福還是注意到雙壽的失態,不禁有點詫異。
“大夏的那位周洲太醫思路清晰,治療方案也很準確,我還想向他請教用藥之量呢,這……這可如何是好?”雙壽的話證實了唐怡的猜想,她不禁懊惱地輕嘆起來。
“小怡姑娘莫急……”雙壽抓牢衣袖,鎮定心神,“那位周太醫正遊方在外,行蹤不定,但據說他每年重陽之日都會回到夏陽族宅敬老祭祖,大夏的衛太后請太子殿下前往夏陽就醫。”
——哦?唐怡和雙福都是一愣,隨即兩人便看向倚在檀香木椅中的明霄,齊齊皺緊眉頭,只見明霄玉白瘦削的臉上毫無表情,半闔着眼簾,似乎已經盹着了。
“可重陽……重陽之日是……是鸞哥兒的十八歲生辰呢……”九月初九,是南楚王太子的生辰,對此雙壽也是心知肚明,可……可治病大於天呀。
“小怡給我治療就挺好的,我不要什麼大夏太醫,也不見得就高明到哪裡去,再說……我……不想離開他……他在臨州……”明霄幽然開口,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卻令在場三人黯然神傷,心如刀割。
雙壽吸吸鼻子,硬擠出一個笑容,卻失魂落魄地不知笑給誰看,“剛纔王上說了,夏陽乃大夏陪都,人傑地靈,城北有一座靈泉寺,殿下的母后在未嫁之時曾去靈泉寺許願,王上請太子殿下在今年重陽節時去靈泉寺代王后還願,併爲南楚祈福。”
雙壽微帶悲音的話語再次震懾了在場衆人,——可憐天下父母心,誰說這不是武王的別有用意呢!最瞭解孩子的果然還是父母。
連明霄聽了都渾身一抖,他坐直了身子,木無表情的大眼睛裡漸漸升起水霧,脣角卻慢慢上挑,勾起一個恍惚的笑,“我……原本以爲今年會和他……一起慶生呢……卻還是白想了……如此也好……我在臨州的寶寧寺得罪過他……他不開心……不如這次就去靈泉寺吧……和他一起慶生……爲母后和他祈福……”
聽着他的喃喃自語,看着他潛潛滑下面頰的熱淚,和那朵近似感恩的笑,雙壽,雙福,和唐怡全都轉過了頭,隨即才覺得多餘而悲涼,如今,哭笑與否都不必再避諱明霄了,因爲他根本就看不到。
“阿鸞,那靈泉寺裡好像是有眼靈泉,對治療眼疾大有補益。”唐怡轉念一想,便明白了武王的深意,不禁更是唏噓。
“靈泉有否與我何干,我只是想找個清靜地方與他共度一日罷了,我……也不求菩薩了……我知道求不得……”明霄喃喃低語,——求,而不得,是他今生最深刻的體會,小時候,想念姆媽,在佛前求了一萬次,得到的仍是母后冰冷的靈牌;長大一些時,他求兄友弟恭,將自己全部的疼愛給了明浩,卻換來了一頭泯滅了人性的惡獸;後來,他求與景生永結同心,死而同穴,卻……卻一言成讖……,可見,求,不得!
唐怡也笑了,哭着笑,能想通此節甚好,求神不如求己!
看到唐怡臉上恍惚的笑,雙壽忽然又想到少年成帝神采飛揚的模樣,爲何三年未見,這華璃就似脫胎換骨一般了呢,那雙原本大而無神的眼眸如今像是淬入了星光,靈動而深邃,關於華璃的變化,他此次回來並未報告武王,不知爲何,他總覺得這是一個不能碰觸的黑洞。
“小怡姑娘,你吩咐購買的熊膽我也帶回來了,還是成帝欽賜的皇家熊苑新得的熊膽,由大夏太醫院泡製成熊膽酒,我已經着人送過來了,你一會兒就去看看,可合用?”雙壽由成帝便想到了熊膽,又是一陣迷茫,繼續說道:“殿下,此次奴婢見到大夏成帝,他再次提出邀請,希望殿下明年春天能到東安參加春狩,剛纔回稟王上時,王上已欣然應允,所以——”
不等雙壽說完,明霄就一撐身從椅子上站起來,波瀾不驚的臉上終於浮現怒色,“我一個瞎子怎能去參加春狩,當真稀奇!”
——呃!雙福和唐怡對望一眼,均目現喜色,自慘案發生到如今,青鸞一直沉浸在極度的悲傷之中,從未有過別的情緒,連對明浩的恨也沉澱到心底了。
“王上說,鸞哥兒若去春狩,必有奇遇,想來定不虛此行。”王上此舉簡直便如飲鳩止渴了,他明知那華璃與杜華並非一人,卻出此下策,也不過是走投無路了,——若是青鸞見到了如今的成帝,不知會出現怎樣的窘況?雙壽忽然覺得不寒而慄。
——奇遇?雙福和唐怡驚疑地望着雙壽,希翼從對方的臉上看出蛛絲馬跡,但雙壽卻閉緊了雙脣,連眼眸也低垂了下去,再不透露任何端倪。
明霄的雙眼空茫,倔強地望着虛空,冷聲回道:“我對此行毫無興趣,也毫不期待,眼疾未痊癒之前,我不會去東安。”說着便又緩緩坐下。
雙壽心中一嘆,緊緊地抱着拂塵,用力壓住胸口,——唉,若是青鸞目不能視,就是去了東安也於事無補呀。
就在這時,忽見雙喜在內寢的殿門邊探頭探腦的,還沒等雙福喝問,就見明霄已略偏着頭,仔細聽着,隨即脣角牽了牽,卻怎麼都沒能笑出來,“是君翔吧,這麼晚來,有急事?”
說着明霄便站起身,摸索着走回內寢,身旁的三人誰都沒有伸手攙扶,總覺得對他來說那是一種侮辱。
許君翔剛踏入內寢的大門,遠遠地,就看到通向後苑的珠簾繽紛起落,月光折射在晶珠上又漠漠碎裂,紛亂地撒了明霄一身,他的臉,卻依然隱在暗處,看不太清明,只是一向被月華愛戀的明眸已再無光澤了,黑沉沉地嵌在凹陷的眼眶裡,毫無生氣。
“……鸞……”一個‘鸞’字溜出脣邊,百轉千回,卻又戛然而止,“殿下……今兒是中秋……我給殿下帶了點松子核桃糕……你最喜歡的……也確實有點公事要回稟……”
唐怡幾人看着許君翔欲言又止的神情,都惻然地轉身欲走,即是有公事他們就更不方便留在此處了。
“小怡姑娘先不忙走,這件事你也幫着參詳參詳。”許君翔叫住正轉身離去的小怡,“雙壽公公,今兒太晚了,我就不去謹政殿了,這個事兒,您幫我和王上說一下吧。”
雙壽停住腳步,和唐怡對視一眼,都覺得有點莫名心驚,“將軍請講,到底是何急事?”
明霄並未坐下,略倚着書案站在窗前,明媚的月光一下子飛上他的臉,君翔猛地瞧見,不覺立時便紅了眼圈,——明霄原本就略顯脆弱的下頜變得更加尖削,雙頰凹陷的臉上彷彿就只剩那一雙杏子眼了,燦亮的春光早已在眼中消褪,長睫撲閃卻再也點不燃一絲嫵媚。
許君翔雙手互撐,拼命平抑着悲傷,輕吸口氣將涌上鼻腔的酸澀壓下喉嚨,“最近一些日子,常有大夏的船場坊主到我南楚沿海村落招募船工,給的工錢不僅優渥,還許諾幫着安置家小,竟連娃兒的學堂都負擔,最近幾年咱們沿海村落常常遭受海寇侵擾,地方上爲了抗擊海寇,保護商船漁民,不得已封海,造成大部分民間船場關閉,那些船工正愁沒有出路,現在可好,都紛紛舉家遷往大夏了,光是他們夏陽的龍江船場就接收了近千名南楚船工,這些船工的家眷多半都是製作帆蓬,繩索,漆料的熟工,更是去了便得心應手地進了作坊,我們的地方官吏派了鄉親前去勸說,結果連去勸說的老鄉都留在了大夏,您看這……這局面……”許君翔一口氣說完,還沒來得及喘息,就聽‘砰’地一聲巨響,衆人震驚地擡頭看去,只見明霄已驟然揮袖將書案上的筆墨紙硯等所有文房雜物一股腦地掃到地上,
“欺人太甚!這……這簡直就是趁人之危!”明霄嘶聲吼道,乾涸的雙眼一瞬間變得黑沉沉地幽不見底,“當真是笑面虎呀……這邊給我恩賜熊膽……那邊就變本加厲地挖我的牆角……這些年若不是我們南楚擋住東夷海寇……他們大夏能有清淨日子過……我雖瞎了眼……卻不是病貓……!”隨着明霄狂怒的吼叫,他揮拳猛地砸向書案,那花梨木的長案竟搖搖晃晃地抖動起來,在場衆人均不敢置信地呆望着他,因太過驚悚,竟沒有人趕上前去制止,
“大夏定是得知我們得到了海防強援,便心急火燎地趕造戰船,如此臨時抱佛腳可見是真的慌了神,那就叫他們見識見識我們的厲害,君翔,小怡,你們去部署,大華島的戰艦編隊以後碰到東夷海寇只追不打,直接將它們趕到大夏的海域!至於那些個熊膽——”
明霄說着就略偏頭,轉向雙壽站立的方向,雙壽緊張地望着他,夢魘住了般地咕噥道:“——那些個熊膽再送還給大夏?”
“不——!”出乎所有人的預料,明霄沉聲拒絕,語氣尖銳而犀利,還帶着點狂亂的悲憤,——景生,如今有人欺負到我頭上了,即使沒有你的保護,我也定能安然無恙,絕不會給你丟臉的,“那些個熊膽我都會配藥吃下肚,熊膽酒更是涓滴不剩地喝下去,我怎麼能辜負了成帝陛下的好意呢!”
——啊!大家都急呼出一口氣,由於憋悶得太久,都有點窒息的感覺,此時才覺得胸臆間透進了一絲亮光,唐怡甚至感激地望望君翔,他帶來的雖是壞消息,但卻奇蹟般的拯救了阿鸞,使他從一蹶不振中振作了起來,能夠戰勝悲傷的唯一情緒便是憤怒了,——不在悲傷中滅亡,就在憤恨中重生!
“不是說大夏成帝一向贏弱不堪,只知嬉戲玩樂不問政事嗎?”唐怡謹慎地問道。
“這自然不關他什麼事,一個纏綿病榻心智不全的庸人,我估計這又是輔政的衛太后在運籌帷幄。”明霄不屑地答道,嘴角倔強地抿緊,“她那個寶貝兒子忙不迭地要向我炫耀武德,真到了春狩之時,恐怕連馬也騎不上去,這次他邀請我去東安參加春狩可徵詢了他母后的意見?”
聽着青鸞異常激憤輕蔑的言辭,雙壽眼前晃動的卻是太明池畔的那個英秀的少年,他的雙眸寶光燦爛,笑容明亮,一舉一動都隱隱透出決勝千里的非凡氣度,他……再也不是當年的無知小兒了。
“當時他提出邀請時,衛太后並不在場,我覺得他也是臨時起意。”雙壽就事論事,並未提及任何華璃的情形,那是——,他渾身忽地震顫了一下,——那是他永遠都無法論及的禁區!雙壽憑着貓兒般的靈敏嗅覺,早已聞到了一絲玄妙的氣息,但那早已遠遠超出了他的理解範疇,就像一個神秘而強悍的封禁,阻止他進一步探究,——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也總會去,這是憑誰也擋不住的大勢所趨!
“我就知道又是那小兒自作聰明!若是他母后得知此事,恐怕又要來個八百里加急,隨便找個由頭取消春狩了。”明霄知道華璃比他年少,又一向病弱不堪,所以潛意識裡一直把他當成稚齡小童。
“阿鸞,我這就派出信鴿,將你叮囑之事辦妥,那夏陽之行——?”唐怡望着凜然而立的明霄,心裡充滿了感動,這是事發後的第一次,明霄又舒展了身體,臉現堅定頑強的神色,一洗頹敗之態。
“夏陽之行照舊,我倒要去看看他們大夏的部署!”明霄一言出口,才發現自己竟一時情急,完全忘記了自己身患眼疾,無法‘看看’大夏的部署,他的臉上閃現出一瞬的黯然,隨即便又復歸平和,沉靜地吩咐:“今天的藥呢,我要吃藥,雙福,你去把君翔帶來的桃仁松子糕拿些過來,我餓了。”
“——哎,好好,老奴這就去拿,咱們的小內廚裡還盹着雞湯,我也給鸞哥兒盛一碗吧。”雙福一疊聲地答應着,差點沒喜極而泣,這還是近兩個月來青鸞第一次喊餓呢,看來他心中的冰封正在慢慢鬆動。
看着衆人喜滋滋地忙碌,只有唐怡若有所思地凝視着明霄,見他側身而立,微微仰着臉朝向月光,不知他是在吸取月華,還是嗅聞芳香,只有輕闔着的眼簾和蝶翅般顫動的長睫透露了他心底的秘密,——不,不,他的哀傷深如海洋,不停地在他的胸中擴張,那絕不是假以時日便能自然消失的,阿鸞掩飾得很好,但他,永遠都不可能真正的痊癒了。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