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前不是這樣的。”
皇帝似乎有些悵惘,出了門, 同喬毓道:“或許是真的老了, 又或者是被富貴榮華消磨掉了昔日的鬥志,我都要認不出他了。”
陳國公年輕時候便在皇帝帳下做參軍,也曾見過寧國公, 同樣頗覺唏噓:“誰知道他會變成這樣呢。”
頓了頓, 他又偷眼看皇帝一看, 道:“大概, 真的是上了年紀吧。諸多有爲君主,年輕時意氣風發, 銳意進取,到了晚年, 卻裹足不前,昏聵起來……”
皇帝聽得眉頭一跳,苦笑道:“朕還沒有老,這又是在外邊,當着阿毓的面, 你就別進諫了。”
陳國公道了一聲“冒犯”,卻說:“前事不忘後事之師,聖上也該引以爲鑑纔是。”
皇帝悶悶的應了聲,神情略有些鬱卒, 喬毓看他一眼,禁不住笑了,轉頭便見許樟與老管家一道走出門, 迎着上午的陽光,輕輕眯起眼來。
那神情中有釋然,也有迷惘,她看的心下一軟,近前一步,安撫道:“回去歇一歇吧,別急着往萬年去了,遇上這麼一樁事,心裡必然是彆扭的。”
許樟輕輕應了聲:“好。”向皇帝與喬毓辭別,與陳國公和老管家一道離去。
喬毓跟皇帝並肩站在陽光下,目送這羣人身影離去,忽然道:“陳國公方纔說的,其實也有道理。”
“什麼?”皇帝怔了一下,方纔反應過來,喬大錘又要說他的黑歷史了。
關鍵是這黑歷史這會兒還沒發生,他哪知道自己日後做了些什麼啊。
皇帝有些頭大,情不自禁的嘆口氣,道:“阿毓,能不能不說這個了?我這會兒不是還沒老嗎,你就別急着編排我了。”
“那就不說了。”喬毓擡起頭,看着他笑,雙目明亮,雪白的牙齒倒映着初秋的陽光,有種叫人目眩的逼人明媚。
皇帝看得一怔,不禁想起自己初見喬妍時的情景,伸手去颳了刮她鼻尖,自然而然的挽住了她的手。
兩人都沒有上馬,就這麼街道上慢行,日頭升的高了,陽光落在身上,帶着金燦燦的暖意。
周遭府邸出行的人也多了,見有禁軍跟隨,便知是皇帝在此,下馬離車施禮,不須皇帝開口,就被高庸客氣的請走了。
就這麼曬着太陽,跟情郎在陽光下散步慢行,其實也是件頗爲舒服的事情。
喬毓欣然而笑,慢悠悠的走出這一坊,正待跟皇帝說句話,就聽有馬蹄聲由遠及近,遠遠瞧見禁軍扈從,飛速趕到近前。
皇帝見那人是金吾衛裝扮,便知道是出了大事,宮中尚有宰輔值守,等閒事項也會等他回宮再議,現下尋出宮來,顯然是有要事相商。
果不其然,那一行金吾衛近前,呈交文書過去,皇帝撕開看了一眼,眉頭登時擰個疙瘩。
吐谷渾寇邊,擅殺唐使,隴右道全線告急!
喬毓見他面色不豫,眉宇間亦有些惱火,心生狐疑,正左猜右想,卻見他將那文書遞到自己面前了。
他們這樣的關係,也無需避諱,她接過來看了眼,目光中便透出三分冷意:“沒什麼好說的,錘他!”
皇帝也是這個意思。
他登基之初,首要大敵便是突厥,鉚足了勁兒,意欲雪昔日便橋之盟的恥辱,正整頓軍備,厲兵秣馬之際,突然間跳出個皮皮蝦來,雖然不甚放在眼裡,但也足夠叫人膈應了。
更不必說兩軍交戰,不殺來使,吐谷渾擅殺唐使,一巴掌拍在大唐臉上,再不加以還擊,周遭小國豈不會以爲大唐是泥捏的?
皇帝面上顯露出幾分冷厲,無暇多說,令人牽了馬來,與喬毓一道飛馳而去,玄武門緩緩打開,二人並驥而行,很快消失在初秋的微風中。
……
許樟沉默着回了寧國公府,安頓好諸多瑣事之後,便倒頭睡了,老管家知道他心裡苦,也不多問,一邊整頓府中事宜,另一邊又叫人守在屋外,也好有個照應。
許樟這一覺睡得有些久,直到傍晚時分才醒。
他沒叫人進屋,一個人在塌上躺着,不知怎麼,就想起當初自己剛進長安就受人追殺,被喬毓和蘇懷信救下之後,在客棧裡睡的那一覺來了。
總覺得那還是昨日發生的事情,可細細回想,卻是大半年之前了。
李氏死了,跟寧國公也算是恩斷義絕,從此以後,他的路又該怎麼走?
許樟心裡有短暫的陰翳,但轉念一想,最難的那一關已經過去了,從此天高任鳥飛,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他坐起身來,用涼水洗了把臉,收拾齊整之後,又叫人備了些薄禮,向老管家道:“陳國公於我有恩,於情於理都該去走一趟。”
老管家頷首道:“是這個道理。”
許樟去的不巧,皇帝召幾位重臣入宮議事,陳國公上午進宮,這會兒都沒回來,接待他的是陳國公夫人。
“聽說吐谷渾寇邊,想來王師不日便要西進。”陳國公夫人聽丈夫說了一嘴,向許樟冷哼道:“撮爾小國,竟也敢冒犯大唐天威!”
許樟笑道:“年青一代的領頭羊們,或許就要隨軍出征了吧。”
他雖也通曉兵略,精於騎射,但論及行軍作戰,卻遠不如蘇懷信與喬安這樣有父輩精心指點的人,唯一拿得出手的,大抵就是腦子還不算壞,長於謀略。
只可惜,以三寸之舌,行走百萬軍中的說客,已經不吃香了。
許樟想到這兒,忽然出起神來,陳國公夫人喚了幾聲,方纔將他驚醒,忙致歉道:“夫人見諒,我實在是……”
陳國公夫人從前就想將愛女嫁給他,自然是極看中這年輕人的,見他神色怔楞,面色憔悴,還當他是因爲寧國公之事傷神,心下愈加憐惜,諄諄囑咐道:“你大抵是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畢竟還年輕,別把自己逼得太緊。”
許樟領受了她好意,再三謝過,方纔起身告辭,臨出門前,卻被一個青衣小婢攔下,低聲說了句:“許小郎君,我家女郎有請。”
剛剛纔離開前廳,陳國公夫人此時仍在廳內,想也知道周家沒人敢在此時假冒周家女郎的名頭,或許此事就是陳國公夫人默許的。
許樟心下清明,輕輕應了聲好,便跟在那小婢身後,繞過遊廊,到了東側的亭臺之中。
舉目去看,便見週五娘正等在亭中,見他到了,眉宇間顯露出幾分羞色,煞是動人。
許樟在心裡嘆了口氣,走上前去,道:“五娘有禮。”
週五娘行個萬福,擡眼看他一看,又低下頭,道:“今日的事我都聽說了,你,你還好嗎?”
許樟道:“幸得上天庇護,令尊相助,平安無恙。”
“李氏無禮,寧國公也……”
週五娘畢竟是女郎,不好說那幾個難聽詞彙,略頓了頓,略過去之後,方纔微紅着臉,聲音低不可聞道:“你知道我母親,想撮合我們麼?早先不曾提,是怕你家中……現下卻沒有這些後顧之憂了,你若有意,便請人來提親吧。”
許樟也曾見過週五娘幾次,知道她性情溫柔靦腆,卻不想竟也有這樣大膽奔放的一面,不覺微微一怔。
週五娘見他不語,頗覺窘然,默然幾瞬,又道:“李氏婢妾出身,許二郎原就不該承襲世子之位,我會求阿爹上疏,重立你爲世子的……”
“多謝你。”許樟終於回過神來,溫和的笑了笑,道:“但是,真的不必了。”
週五娘目光詫異,擡眼看他,忽然想到另一處去了,面紅耳赤道:“我不是貪圖世子夫人的名頭,也不是爲了名利,我只是覺得,那本來就該是你的……”
“我明白的。”陳國公忠耿剛正,陳國公夫人古道熱腸,這樣一雙夫妻,怎麼會將女兒養歪呢。
許樟莞爾,卻道:“只是我既然已經與寧國公斷絕關係,那他所有的一切,便都與我沒有關係了。他這個人是這樣,他的爵位也是這樣。男兒應當鷹擊長空,自覓封侯,怎麼能只等着承襲父爵,坐享其成?”
週五娘有些赧然,羞道:“是我輕看人了。”
“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卻無福消受。”
許樟心裡已然有了主意,現下更不打算吊着人家姑娘,坦然道:“五娘,我很快就要走了。離開長安,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你是個好姑娘,該找一個愛惜你的良人,度此一生,只可惜,我怕是不能回京參加你的婚儀了。”
“你要離開長安?”
週五娘面色微急:“這根本沒有必要,聖上既有了決斷,你也與寧國公斷絕干係,何必……”
“瞞不下去的,我知道。”許樟笑的灑脫:“當日看見的人何其之多,聖上難道能堵住所有人的嘴嗎?人子弒父,終究是有違天理的。我若繼續在萬年待下去,保不準就會拖累別人,還不如離開此地,海闊天空。 ”
“怎麼會這樣呢,”週五娘有些心酸,替他覺得委屈:“許小郎君你,明明什麼都沒做錯……”
“以後不要再這麼叫我了,”許樟反倒豁達,笑了笑,道:“我已經同聖上講了,自今日起,便隨母親姓趙。”
週五娘道:“姓趙,名什麼呢?”
“忠信以發之,德音以揚之,我母親在時,很喜歡這句話,不如便叫德音,”許樟如此說了一句,略一思忖,忽又搖頭:“音字犯了師母名諱,不好,不好……”
“今民將在祗遹乃文考,紹聞衣德言,”週五娘輕輕道:“叫德言吧,好不好?”
“趙德言?”許樟唸了幾遍,笑道:“是不錯。”
他似乎釋下了萬重枷鎖一般:“從今以後,我便叫趙德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