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賞花(二)
“見過幾位夫人……”
何棲雲疊手貼於腰前彩結綬帶,欠身行禮,告罪說路上耽擱來遲了,又微笑向夫人們引見同行美眷,開口就驚人——
“這是衛相長姊,雲大娘子。”
幾位夫人和虞淑人都呆了一下。
衛國師的姊姊?衛國師竟有姊姊?從沒聽說啊?
放給《西湖時報》必會佔了 “新鮮聞事”的頭條,成爲轟動京師的大新聞。
又一想:雲大娘子,夫家姓雲?京城哪家顯第是雲氏?——衆人閃念間已盡數京中高門大戶,卻沒有哪家姓“雲”。
這位樞府女掌書的引見有些含糊,正經來講是不太合規矩的。
衆夫人正自埋怨,雲大娘子已翩然見禮,聲音柔媚悅耳,“希柳見過幾位夫人和淑人。”
林夫人斂住心頭震詫還了禮,讚道“妹妹當真絕色”,又側身給她引見:“這是宰相府卓夫人……”
卓夫人已經“啊呀”一聲,拉起她手,端詳兩眼,讚道:“真真是衛國師那般崑山玉雪似人物的姊姊……瞧瞧,這生的好俊模樣,真跟桃花仙子似的,哎呀呀,我都忍不住要動心了。”
雲大娘子咯咯一笑。
——以“衛國師長姊”的身份出現於京城貴眷會的李師師笑得風情萬種。
一對柳眉下的桃花眼流波如醉,未語先讓人酥了三分,柔媚的聲音回道:“坊間都說丁相公夫人是京中最有福氣的女子,今兒見了夫人後,方知坊間傳言有誤——”
她眼波婉轉。
“卻原來,是丁相公最有福氣——有幸娶得了卓姊姊這般美貌娘子。”
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被人稱讚“美貌”,尤其稱讚的人還是個絕頂美貌的女子。卓夫人一張保養得宜的圓潤臉蛋立時如花綻放,親熱地摟過她就叫好妹子。
“得了,得了,就您會巴着人不放。”林夫人笑着拍了下卓夫人,拉過師師給她引見其他人。
“這是周參政府的韓夫人……”
周參政周望?那個常對着希顏“汪汪”叫的周汪汪?
想起希顏起的這諢名,師師嬌媚臉龐笑容更盛,“見過韓夫人。”
韓夫人矜傲頷首,心頭狐疑嘀咕,笑得恁般殷切,似乎參政府和國師府不太對付罷,哼,必是心懷鬼胎。參政夫人立刻升起了警惕。
林夫人接着引見:“這是範參政府的蔡夫人……”
是個膚白如雪的標梅佳人,可惜下巴擡得太高,眼裡多了刺兒。
師師回了她個媚眼兒,很是愜意地看見蔡夫人的臉一僵。
林夫人忍着笑,繼續給她引見工部參政府的藍夫人。
是個手握佛珠的四旬婦人,面相慈藹,說話很慢很和氣,似乎只是個普通的婦人。
師師卻不敢輕忽,這些相公夫人沒一個是省油的。
“這是大理寺參政府的計夫人……”
說話待人都溫和有禮,眼神卻炯炯似能透入人心。
師師暗暗上了心。
林夫人最後道:“這是禮部宋侍郎家的虞淑人……”
“咯咯,這位妹妹我是知道的。”
師師拉起虞洽一隻纖手,透着見面熟的親熱,“棲雲常說,虞半林的詞明麗去浮藻,十分難得。”
“半林”是虞洽自己起的號,道是“及得何楚林一半就足矣”,何棲雲笑她“怎的不叫半易”,虞洽嘆“易安太高,恐望半已折矣”,棲雲笑仰。
“謝衛姊姊誇獎。”虞洽被誇得赧顏,話裡卻無做作,笑容明亮自然。師師一見就喜歡上了,心道棲雲眼光果然不錯。
衆人笑擁着回了亭子,何棲雲給留在亭內的二位夫人見禮,跟着林夫人又向師師引見。
“這是吏部參政府的方夫人……”
“這是禮部參政府的秦夫人……”
禮見後重新開席,八位夫人分別坐了四張設黑漆幾的託泥榻,師師、棲雲、虞洽三人圍了張雕漆寶相花的圓桌,七八名丫鬟女使流水般換碟換盞,重上茶酒果子看盤,笑語起來重複熱鬧。
師師當年名動帝京就是長袖善舞的人物,幾句妙趣生動的話,惹得亭中笑聲不絕,方夫人、秦夫人看她的目光都帶了笑意。
卓夫人拍手道:“妹妹這麼有趣的人兒,衛國師怎捨得藏着掖着,不讓咱們早些見見。”
師師道:“早幾年我的身子骨一直不太好,用了蕭國醫的藥慢慢調養着,這一年才大有起色了……”
這衛國師的姊姊好有面子,竟請得動千里之外的蕭國醫親手開藥。蔡夫人心頭暗嫉。
她十六嫁到範家,十一年來卻只生了三個女兒,側室和兩個妾卻各生了兒子,雖然按禮法養在她這嫡母名下,但終歸不是親生的,她曾暗託送禮醫官院的林院令求取生子方,卻被這位蕭國醫的門生一口回絕,讓她羞惱好久。
便聽那嬌媚聲音還在說:“頭兩年就聽人說,葉府賞花宴上花美人更美,早想見識見識,眼見着能出來走動,心癢難耐就跟着棲雲來了,說起來唐突得很,讓卓姊姊見笑了。……主人家莫怪呀——”
那話音的尾調輕輕挑起,聽得人心頭癢絲絲的,哪裡怪得起來。
林夫人便笑,說:“大娘子是來給賞花宴添色的美眷貴客,主人家怎生會怪?要怪呀,就怪早點不來。”
她這話說得有趣,大家都笑起來。
說笑間吃了幾杯酒,韓夫人斜眼看去,目光掠過雲大娘子梳起的高髻,名曰龍蕊髻,是京中貴婦最流行的髮式,但參政夫人的頭髮不夠長也不夠密,只能堆起假髻,她心頭泛酸,突兀笑了聲,挑起眼梢問:“不知大娘子夫家是哪家高門顯第?雲大郎君在哪個衙門高就?”
衆人說話聲都停了下來。
林夫人有些不悅,何三掌書的引見既然沒詳介夫家,必是有心略過,這韓夫人恁的不識趣!
師師卻精神一振,這周汪汪家的終於忍不住要吠了。嬌媚一笑,脆生生道:“希柳夫家姓紀,布衣白身,只做些營生餬口,不及姊姊們嫁得高門……”
夫家姓……紀?——不是雲?!
衆人耳朵都只停在了這句。
韓夫人脫口呼出:“你不是姓衛?”
夫家姓紀,孃家姓雲,難道只是衛國師的義姊?
韓夫人目中立現鄙夷。蔡夫人下巴翹得更高。
師師咯咯一笑,媚目流轉自如,道:“希顏繼的是母族姓氏。”
“啊?”韓夫人張着嘴忘了合攏。
蔡夫人表情有些呆滯,“這是說……衛國師其實是姓……姓雲?”
師師睃眼座中諸人。林夫人、卓夫人若有所思;方夫人和秦夫人對看了一眼;藍夫人手撫佛珠,神情慈藹不變;計夫人目光陡然銳利,轉眼又變得平和;虞淑人微微張開檀口,似乎有些回不過味來“衛姊姊眨眼成了雲姊姊”。
何棲雲斜她一眼:小心收不了場。
師師媚笑浮脣,回蔡夫人道:“希顏父族雲氏。”
“這……衛國師爲何要隨母親姓氏?”韓夫人一臉不解,內心正涌動着興奮——沒準能挖出那位國師不爲人知的。
衆女眷都睜大了眼,就連丫鬟女使也悄悄支愣起了耳朵。
何棲雲默默垂眼:師師,你就編罷——義父變成“母族”,看你怎麼圓。
“唉——”
一聲悠長的嘆息,師師嬌媚臉龐浮起陰霾,黯然道:“說起來這是樁家門慘事,”柔媚的桃眸隱泛淚光,“當年,先母正懷着身孕,就有仇家尋上門,先父爲護母親,引開殺手同歸於盡,母親帶着希顏隱身小鎮,爲防仇家再尋來,便給希顏改了衛姓……”
不過幾句話,其中的刀光劍影卻似撲面而出,直讓人驚心動魄。
亭中都屏了聲,靜得掉針可聞。
“……未料,隱身不到兩月,仇家就搜查到母親蹤跡,母親爲策安全,將希顏託付給長兄衛先生,孤身引走仇敵,之後就不知所蹤。等希顏長大,習得醫武雙絕,費盡苦心尋母,卻在姊妹相聚日,方知母親……已經……身故……多年……”
她眼淚落了下來,虞洽也拿巾帕抹眼,座中人一片唏噓。
秦夫人掏出帕子按了按眼,嘆息一聲,道:“沒想國師身世竟是如此坎坷。”
藍夫人撫着佛珠也嘆:“阿彌陀佛,還以爲這等遭遇只有戲文才有,……佛祖慈悲,世間當真多苦楚。”
方夫人端然道:“當年朝綱不清,這民間又哪得安生!”
算算年頭,這雲家遭禍的年間應當正是宮裡的那位太上皇處政。因受自家官人的影響,方夫人對這位道君皇帝沒甚好感,話裡頭便有諷意。
這話其他夫人卻不好接。誰不知道他家李相公剛直崖峻,當着官家也是不假辭色,方夫人是家有淵源,其他女眷卻不敢這般放言無忌。
林夫人拿帕按了下眼,嘆着道:“衛國師是因懷念母親?……所以?”
師師拭了淚,道:“當年仇家勢大,舅舅衛先生爲護希顏周全,以父女相稱,帶着她隱姓埋名,顛沛流離十餘載……終因積傷復發不治……希顏心傷哀慟,又感念舅父養育親情和悉心教導之恩,便一直未改衛姓。”
“……原來如此。”秦夫人嘆道。
方夫人點頭道:“養育之恩猶勝生育之恩,衛國師不易姓是全了情義,該當如此。”
大家感喟一陣。
“不對呀……”蔡夫人突兀道,“當年大娘子在哪?難道沒在令尊令堂身邊?莫非還有甚麼隱情?”
韓夫人目光立時如刺般探視過去。
除方夫人外,其他人當然也注意到了——雲大娘子的述說裡沒有提及她自己如何——卻不似蔡韓二位夫人這般急切,表露得咄咄逼人。
林夫人微笑道:“蔡夫人果然細心,不似咱們耳鈍神遲的,方纔只顧緊張了,愣沒注意到。”
秦夫人呵呵笑,“還是年輕輕的耳朵靈便呀。”
師師向二位夫人略一斂首,面上依然是戚色,道:“希柳少時癡迷琴藝,因叔父就是琴技大家,所以一年到頭總有幾月是在叔父家習琴,恰巧避過了……”她神情一黯,頓了頓,方繼續道,“後來驚聞家門生變,叔父立即遣散家僕,帶我隱名避禍……又一邊尋找母親和希顏的下落……孰料這一尋,就尋了十多年,直到希顏名動京城,姊妹方得重聚。”
衆人又一陣唏噓。
何棲雲無語垂眼。師師,你不去編雜戲真可惜了。
一直靜聽不語的計夫人忽然開口道:“這等窮兇奸惡之徒實是可恨,僱兇殺人,禍人家破,國法不容,不知雲家之仇是否已雪,元兇可是伏法梟首了?”
方夫人一拍榻幾,義憤道:“這等惡徒自是當斬!”
卓夫人目光微閃,看向計夫人,道:“果真是住在大理寺衙門後院的,這張口道的就是律法。”
師師心道:這計夫人確是內隱鋒銳,一語切中關鍵——着眼的是元兇的身份。她微斂戚色,臻首輕點道:“有勞計夫人關切,蔡京老賊惡有惡報,餓死流徒途中,雲家血仇得報,先父先母當能瞑目九泉。”蔡京這老賊禍害人多了,多栽一樁也不冤他。
衆人恍然大悟。
方夫人重拍榻幾,“原來是蔡京這奸佞害人!”又解氣地笑道,“這老賊死得好!家抄得好!合當這樣!——讓他亦嚐嚐甚麼是家破人亡!”
座中有人便想起當年正是衛國師力主抄家蔡太師府,原來還有這背後的仇怨在;還有聽說太師府的蔡五待制當年心儀官家最寵愛的茂德公主,宣德樓上拜求尚主,最後卻是清聖御醫衛軻隱瞞女子之身當了駙馬——這蔡氏一門,也算是盡栽於衛國師之手。
這般回想之後,很多以前傳言中的隱晦之處,便猶如被一根明線串起,忽然都明朗起來——難怪當年衛國師要隱去女兒身入朝,難道要做那駙馬,這都有了緣由;否則如何能扳倒掌朝二十八年的蔡佞?
秦夫人拊掌感嘆:“……虧得茂德公主未被蔡賊之子尚去,不然公主的終身可就生生毀了。”
這話引開了頭,韓夫人跟着道:“還記得建炎元年,這京裡的流言傳來傳去,坊間的話本都演了好幾個,亦不知哪是真哪是假……”說着向前傾了傾身子,看了眼左右,壓低聲音問:“大娘子,這茂德公主當真……還在?”
師師在衆人眼目下擡杯慢慢抿了一口,在韓夫人直欲掐她脖子的眼神裡,這才道:“當年,整個東京都矚目希顏和金國國師的黃河一戰,希顏並無十足信心,然顧慮不能動搖守城的軍民士氣,她便瞞了整個帝京,亦瞞了公主和我……”
她遙嘆一聲,記起當年之事,嬌媚容顏似浮起惘然之態,“待從昏迷中醒來,才知已在去京百里的南下馬車中,這才曉得希顏在赴戰之前,已提前安排好一切,唯願我等平淡安然一生……”她仰笑收口,拿起酒杯抿盡,身後丫鬟執提再滿上。
“……茂德公主真的還在。”韓夫人直着眼。
師師卻瞪眼她:“韓夫人說甚?公主甚麼的早沒了,哪還有公主?”
韓夫人吃驚指着她,“你,你先前不是說……”
“說甚麼了?”她玉指捏着酒杯,媚眸流轉,吃笑道:“這世上只有雲氏三娘。”
韓夫人瞪目,愈發口吃,“雲,雲氏?三……娘?”
師師擡手喝盡杯中酒,粉腮飛霞,桃眸斜睇,似是已有了幾分醉意,嘻嘻道:“當然,雲三娘子,咱家希顏的寶貝親妹子。”
她說的這話比真珠還真,聽進大家耳裡卻自動解成“衛國師認茂德公主爲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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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師吃吃笑着拈起杯,伸前碰了下何棲雲面前酒杯,半挑眉梢飛去個眼波:佩服罷?
佩服,佩服,五體投地。何棲雲好笑地擡杯沾脣,心想:這可真是假作真時真亦假。
“好妹妹,陪姊姊喝一杯。”師師吃吃笑個不休,又去沾虞洽的杯子。虞洽趕緊拿起和她吃了一杯。
這廂已吃酒說笑起來,那廂韓夫人還在直眼犯嘀咕,側身支近榻幾對面的蔡夫人,嘰咕道:“……公主就這麼住在國師府,宮裡亦沒個說法,這不合法度罷……以後怎麼嫁人……”
左邊矮榻的藍夫人和計夫人只作未聞;右上矮榻的方夫人口脣嚅動,秦夫人辨出“沒安好心”,心頭頓噴,緊着擡起茶盞遮下;南榻上的卓夫人和林夫人對視,同時默契一笑,舉杯相飲——這世上已無茂德公主,可笑還有人在那枉費心機。
這公主有甚好的?還不如當個國師的妹妹,至少婚姻嫁娶更遂心些。虞洽脣邊泛笑,心想:這般周全盡心地護人安然一生,莫怪當初公主甘願爲她作掩護。
林夫人舉了酒杯,笑道:“有道是否極泰來,大娘子姊妹坎坷之運早已盡去,今後福氣定是越來越多,哈哈,咱們都喝一杯,沾沾雲氏三姊妹的福氣。。”
大家都笑着舉起杯盞,或是酒或是茶,都盡了亮開。林夫人目光示意,幾名丫鬟女使立即篩酒上茶換碟地忙起來。
待酒再斟上後,師師舉杯高興道:“承林夫人的吉言。說起喜事,前兒倒還真有一樁,”她咯咯歡笑了兩聲,才道,“咱家三娘子前半月剛生了個小子,要不是還在坐月,我就拉她一起來賞花了,咯咯。”
大家都呆愣住了。半晌,虞洽小心翼翼問:“雲姊姊,你說的三娘子……是,先前說的那,那三娘子?”
師師桃花眸子一瞪,斜着眼道:“咱雲家還有幾個三娘子?——希顏只得這一個三妹。”
座中人都有暈厥的感覺。
茂德公主竟已嫁人了?還有兒子了?
“這事……官家知道?”韓夫人又是脫口而出,皇帝嫁妹子就這般悄悄辦了?
師師驚異咦了聲,“希顏嫁妹子,有官家啥事體?”
衆人又要暈厥。
虞洽心中連道佩服,果然是衛國師才能做出的事,招呼都不打一聲,將皇帝妹子說嫁就嫁了,這連皇外甥都給生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