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在弦上
二月初十,陸奧。
仲春的風依然凜冽,遠處山峰上覆蓋的積雪依然未化。山麓下綿延出青黃相間的草甸,一眼望不到邊際,數百匹駿馬在放牧人的吆喝下結隊散延開去,在草地的枯黃中間尋覓新生的青綠。
這裡是關東陸奧的牧場,這一片牧場屬於東衛門氏莊園所有,是衛希顏的產業。
建炎四年時,南洋第二艦隊巡航日本清剿海寇,張公裕秘領衛希顏之令,在陸奧置辦一座莊園,用來養馬並建港口,這就要求莊園不但要有面積廣袤的草地,還得毗鄰陸奧灣。要建這麼一座規模宏大的莊園,必須得通過陸奧國司和陸奧守,因爲超過七成的土地都直接或間接地屬於這兩位最大的貴族領主。
陸奧國司是河內源氏,陸奧守是藤原氏分支,雙方在陸奧因利益之爭而對立,親眼見證大宋艦隊的威勢後,立即定下拉攏交好天朝水師的策略。
當陸奧國司正發愁沒有交好的門路時,便聽說這位張將軍想爲天朝國師置辦一座莊園,這恰是想打瞌睡就遇上了枕頭,陸奧國司當即帶着一匣子地契送了過去;陸奧守動作也不慢,不僅裝了一匣子地契,還裝了一匣子黃金——聽說天朝水師喜歡金子,還用戰艦挾帶銅錢到天皇國換取金子,不管這傳聞是不是真的,但這位張將軍不愛美人愛金銀倒是真的。
雖然收到了兩匣子地契,張公裕可沒有全部收下,他按衛希顏對莊園的要求,從中圈定了陸奧灣南部的三千畝林地,包括一千二百畝草地、一千畝森林坡地、八百畝莊田,草地環繞陸奧灣南部十里海岸,屬於莊園領地。
國司和陸奧守的“友好贈送”也沒有成功,張公裕最終付錢買下這三千畝地,買地的價錢不高但也不低,這讓沒有賄賂成功的兩位日本官員心中很是憂慮,於是自告奮勇地承擔起了圍界修莊牆的活兒,這種活兒當然不能再讓天朝武官出錢,反正這兩位大領主莊園內有的是完全免費的勞動力,不到一個月就建起了“東衛門氏莊園”。
這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莊園,因爲在陸奧國司和陸奧守的積極申報下,獲得了天皇朝廷頒發的“太政官符”和“民部省符”——擁有這兩份官方符證,就表示莊園擁有特權,不向國家納稅,並且朝廷官吏不得干涉莊園的內部事務,即莊園享有“不輸不入”之權。
對衛希顏來說,成爲莊園領主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光明正大的養武士、收家臣,只要莊園領主付得起養這些人的價錢,這對她來說當然不是難事,通過莊園的出產就能實現。
那一千多畝草地被建成牧馬場,一千畝森林裡有豐富的木材、藥材和野生動物資源,莊田可種稻谷、大豆,人和馬都可供養,僅僅是森林裡的資源就足夠她養個百人武士團。養這些武士家臣不只是用來保護這座莊園,還有更大的用處,這是後話。
衛希顏在莊園內的陸奧灣南部海岸修建了一個碼頭,命名爲“東衛門港”,從若狹灣悄然分道北上的三十六艘水師戰艦就停在這個港口內。戰艦駛出陸奧灣,就是津輕海峽,東接太平洋,西接日本海——宋人稱爲鯨海。
此刻,衛希顏佇馬立在牧場北面的一處山坡上,目光遙望正在放牧的馬羣,又擡眼望向遠處山峰上過冬未化的積雪。
這個時代要比一千年後寒冷得多,她忖了忖眉。
之前樞府制訂奇襲戰略時就已考慮到地理氣候的因素——陸奧與北海道之間的津輕海峽整個冬季都不會結冰,宋人稱爲鯨海的日本海因爲大洋暖流的關係,南部和東部隆冬不結冰,戰艦在日本東海岸線都可以通行,而日本海越往北去,到圖們江口一段,隆冬結冰能達到海面百里外。戰艦無法直接開近海岸,但調查出的冬季冰層的厚度足以支持馬拉炮車上岸。
原定計劃是十二月下旬渡海作戰,那時戰火已燒到金國境內,金人一片混亂必然無法顧及後方,奇襲計劃纔有最大可能成功,然而,北邊的戰事出人意料之外——宋金雙方竟然在兩河戰場相持到了正月中旬。
根據情報判斷,應該是西夏人和北方草原上的那支盟軍沒有按原計劃及時出兵導致。
西夏人的意圖不難揣測,必是期待金宋雙方兩敗俱傷後纔出兵,但完顏宗翰竟然“洞察先機”,南下宋境後採取保守戰術,不與宋軍死磕,讓西夏人的等待落了空。
至於北方草原上的那支盟軍——曾經讓衛希顏和名可秀疑惑不解的雷動的隱藏後手,已經浮出了水面——因何延遲出兵,目的大約也與西夏人相同。
只可惜這世上聰明人不少,至少完顏宗翰是其中之一,他保存實力的戰術讓西夏人和草原盟軍都很頭痛。從這位西路軍統帥的戰術來看,金人南侵的目的絕不單純,除了緩解國內危機、解決皇位爭儲外,很可能是藉機“引蛇出洞”,徹底剿滅國內叛逆——謀算的是北邊草原上那位“前遼餘孽”。
東路軍統帥完顏宗磐是知情還是不知情?從他在河北路打得響轟轟的動靜來看,很可能被蒙在鼓中了,但也難說,或許搶掠財富就是完顏宗磐的任務,畢竟河北路遠遠比西路軍進攻的河東路富庶。
衛希顏策馬緩下山坡,心中思忖:完顏宗翰率軍撤出宋境,很可能兵指陰山,迎擊草原聯盟軍,而金廷必然要派另一支大軍迎戰西夏軍隊。
會是金國哪支軍隊?
她心裡分析:不可能是完顏宗磐的東路軍,搶掠了這麼多戰利品,雷動豈會讓他全須全尾地迴歸金國?中山府的岳飛、真定府的曲端、河間府的張所,這三大名將聯手,完顏宗磐,前途灰暗呀!還有開戰前就失蹤的霸州威虜軍和雄州定虜軍,沒準什麼時候冒出來,成爲插入心臟的利刺……她很懷疑,這兩支軍隊已經越過崇山峻嶺,深入到了金國敵後。
退一步講,就算完顏宗磐能領着大半東路軍殺出合圍,回到金境也必然會被派駐防守幽州、易水一線,防備河北宋軍攻入金境。
若如此,迎擊西夏的軍隊,便必得調動上京路的王帳軍,並調動其他路的部族兵爲輔,這樣一來,金國後方防線便會空虛,尤其東北諸路從來不是金軍防衛的重點,因爲不會想到敵人會從海上襲入。
當然,最穩妥的計劃是等北廷軍攻入金境後再動手,那是最好的時機,但天氣不等人,如果冰層變薄,炮車就過不了冰面,而完全冰融水化要到四五月去了——冰解後有浮冰期,對戰艦威脅更大。
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衛希顏掉轉馬頭,一磕馬腹,白馬“希律”一聲,撒開蹄子往西北馳去。葉清鴻策馬跟上,後面隨着四五名侍衛。
遠遠可以望見海岸時,衛希顏忽然停下,從鞍袋裡取出一隻皮護臂系在左腕上。
頃刻,一道黑點如利箭般從高空射下,剎時疾風撲面。
葉清鴻神色淡淡,幾名侍衛也都毫無驚嚇之色。
衛希顏伸出左臂,便見一隻形貎神駿的獵鷹撲了下來,通體黑羽毫無雜色,雙睛猛鷲,兩爪銳如鐵鉤,穩穩落在護臂上,伸頭親熱地蹭着她胳膊。
衛希顏右手拍了拍它頭,從它腿上取下支錫管,倒出裡面的紙卷,展開看去。
看完後隨手一擲,紙卷在空中化爲齏粉。她回頭對葉清鴻道:“北廷拿下了雁門關。”
“這是好消息?”葉清鴻有些不確定,她的長項不在戰爭謀略上。
“當然是好消息。”衛希顏策馬向前,“北廷拿回雁門關,跟着就能收復整個代州,然後就可西進光復朔州,北進拿下應州、金州,對雲中形成合圍之勢……”頓了頓,語氣有些感慨,“光復幽雲,大宋喊了這麼多年,大抵要實現了。”
她揚臂放飛獵鷹,看着那鷹展翅飛上高空,目中神光湛然,“我們也不能落後了。”
二月十一,蝦夷島(北海道),北見山脈。
疾風呼嘯,林濤狂涌恰似巨海波濤,林地裡的積雪被疾風吹起飛舞,撲打在臉上,冰冷的刺骨……雪林裡時而有人影出沒,頭上戴着帽沿翻毛的狍皮氈式帽,身穿盤領窄袖內裡翻毛的皮袍,腳上是狍皮軟靴,腰間掛着環首直刀,背上揹着弓箭和皮質箭囊,乍一看還以是金國女真兵。
顯然女真兵不可能出現在日本的蝦夷島,這些身着胡服的軍士是宋兵,準確的說,是南廷水師陸戰兵。
他們的靴子上都綁着狹長的滑雪板,雙手戴着軟皮套,撐着滑雪杖在林間雪地上穿行,有的順着斜坡“唰”的一下飛滑下去,有的曲曲繞繞鑽着樹空,有的斜翻着滑上對面的小山包,有的靈巧地閃穿着灌木叢……動作都很熟練,顯然訓練了不短的時日。
“都尉,咱們還要練多久?”一名又瘦又輕、靈活勁像個猴子似的宋兵滑到帶隊武官身側,哈了口白茫茫的氣,聲音帶着急切,“咱們在這都訓練了三個多月了,再不活動活動,人都長毛了。”
“怎的,嫌活動不夠?”都尉盧高環抱着胸,“一會攀崖十個來回,這活動夠了罷。”
“哎呀,別介,咱這不是急着立功嗎?”侯通嘻皮笑臉的,完全不怕他的威脅,攀崖算什麼,當年他可是有名的飛天盜俠,後來機緣巧合下進了名花流分舵,這劫富濟人濟己的活兒便歇了,但一身飛檐走壁的本事可沒歇下,攀山越崖之類的不在話下。
“是呀,都尉,咱們都急着抄金狗老窩呢。”四五個陸戰兵都湊了過來,顯然和盧高的關係都不錯,七嘴八舌嚷嚷說,“都尉,給個準話啊。”
“你們這些兔崽子,每天都要嚷一回,煩不煩啊!”盧高拿起雪杖就拍過去,“去,去,滾去練活去!本事都他娘練紮實了,誰敢拖後腿,老子宰了誰!”
“快閃,快閃,盧黑大發威了!”侯通幾人笑着一鬨而散。
盧高黧黑的麪皮子抽了抽,呸了聲,“一幫混球。”彎腰解下兩條滑雪板,隨手挾在胳膊窩下,踩着“咯吱咯吱”的雪往東面山包上走去,大掌一拍正蹲着用樹枝在雪地上劃拉的軍士,“李隊尉,劃嘛呢?”
“登陸地形。”那軍士擡起頭來。
年紀竟然已有三十五六,按說這種年紀不應該出現在水師陸戰兵中——太老了。
盧高似乎還很看重他,蹲下看了會,道:“要想神不知鬼不覺的,就必須避過漁民,這兩個漁村是麻煩,距登陸點太近了,二三十里的距離,狗拉冰撬也就小半時辰的光景。”他擰着眉毛,“到時候,炮車隱蔽是個問題。”
若是時機成熟時行動,突襲隊伍就算被金國百姓發現,只要他們行動迅速,也不會對行動造成太大的影響……只可惜,這時機怕是等不得了。
李道雅擡起眼睛望了望天,語氣平靜道:“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最遲三五天,行動命令就該下來了。”
盧高相信他的判斷,這位被貶到突擊營的中隊尉,曾經是武安軍荊湖南路的都統制,軍事眼光和謀略絕非突擊其他軍士可比。“依你之見,甲、乙、丙這三個登陸點,上頭最終會確定哪個?”
李道雅手中的樹枝點了點雪地上劃出的最下面那個圓圈。
盧高嘿嘿一笑,大掌啪啪拍他肩膀,“真是英雄所見略同。”
李道雅自嘲的一笑,他竟淪落到和一個小小的都尉相提並論“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