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時辰後。
日頭跌入西方的羣山,於是半片天空都滲出血來。
百勝軍的精銳第六次衝上端麗城的城牆,但考慮到天色,破城已不可能在今日。
幾個時辰以來,攻方最盛時曾佔據整個城段與一側角樓,但最後還是沒能搶下登城步道。
於是註定結果的戰鬥成了雙方共同的煎熬。
直到城下極具穿透性的鉦聲響起,士卒們終於暗鬆一口氣,互相掩護着自臨車通道後撤。
守軍收復城頭,以稀拉箭矢象徵性歡送。
跟隨殘軍沉默穿越數十丈,洪範半麻木的思緒解凍少許。
散亂的陣地上滿是因過度使用而屈折的砲車;兩門重炮的鑄鐵身管還殘餘着炭火色的微紅。
陣前指揮台上,中軍大將羿鴻面色陰沉,厲聲催促下屬統計傷亡,直到瞥見洪範過來,方纔強壓脾氣對他點了點頭。
及至營門外,洪範又聽到城頭上傳來得勝的嘶啞呼喊,或許是距離遠了,幾如嗚咽般脆弱難辨。
他循聲回望了一眼,見到撤不回來的臨車與車梯被守軍急不可耐地澆上桐油,燒成數個燦爛火炬。
巨型攻城器械在火中解體,濃煙自其屍體上飛昇。
天底於是一片紅彤。
端麗城頭點起火把。
“我左軍今日是初戰……”
遠處的羿鴻正在訓話。
洪範踏過營門,聽到頭上傳來清銳的鳴叫。
天空深處,蒼鷹正往更深處潛游。
······
同日,兩個時辰後。
晚風推着夜色漫過大地。
百勝軍旌旗在其中浸得漆黑。
中軍大帳。
十二支兒臂粗的燭火將衆人的影子打碎在幕布。
徐運濤一人獨坐上首——戰場上以軍職優先——剩下包含百勝公裘元魁、軍司夏侯凌、行軍司馬陳彥在內的三位主官分坐沙盤左側。
至於段、古、洪等幾位半遊離在百勝軍體系外、地位超然,又具有核心作用的武者則坐在他們對側。
連日忙碌,衆人神色多有疲憊。
“在軍議前特別請各位過來是有要事相商。”
徐運濤見狀打開個鐵盒,露出裡頭深赭色的不知名菸葉,朝衆人散了一圈。
“提神的。”
他額外解釋一句。
見幾人都接了,洪範也未拒絕,學着放入口中。
兩下咀嚼,唾液只是稍稍浸潤,便有刺激性的辛辣在脣齒間漾出,夾雜着苦澀。
數秒後,菸葉的味道已如狼煙般沿氣管鼻腔朝頭頂掃蕩,譬如在百會穴插了杆軍旗。
洪範被辣得嘴角發抽,精神頭卻噌的一下起來了。
“我剛剛收到新消息。”
徐運濤接着往下說。
“從雲嵐城那邊過來的。”
衆人聞言,神色肅然。
徐運濤本是天風軍大將,因風災不分敵我毀了老家,方纔率隊反叛。
他在雲嵐城自然有消息渠道。
但鳥類只懂歸巢,沒有信鴿能把信直接送到戰場。
而且以風雲頂無常境如今一日兇過一日的狀況,每個值得送出來的消息都絕對有分量。
“自我軍八月底集結開始,唐家已經往雲嵐城幾次求援。”
徐運濤才說了半句,便讓裘元魁屏住了呼吸。
這時他卻頓住了。
片刻後,直到裘元魁的目光漸漸不善,徐運濤才用一貫的平直語氣說道:“但城內三位元磁各自常務未斷,到三日前仍沒有絲毫來援的意思。”
“好啊,果然在意料之中!”
裘元魁猛一拍案,大鬆口氣。
“有什麼‘常務’比端麗城這樣的膏腴之地兼戰略要衝還重要?”
洪範探問道。“當然沒有這樣的常務。”
裘元魁搶着解釋,抹了把鬢邊汗漬。
“無非是雲嵐城裡那兩家各有私心罷了!”
他此刻的語態分外輕鬆。
“如今風家的頭等大事就是風雲頂血祭。
此事由族中第一高手風慕白親自負責,一天都不能差——可以說風慕白肩上扛着風間客的命,以至於寸步不能離開雲嵐城。”
“至於龔家與風家同棲一城,從私心講恐怕最巴不得風家沒落,且龔正平與唐少遊少時便結仇,數十年嫌隙積累,怎麼可能願意來?”
裘元魁馬後炮打得響亮。
“那風曼雲呢?”
洪範復問。
“洪少俠問的正是關鍵。”
軍司夏侯凌笑回。
“是啊,風曼雲能來卻不來;由此可知,風家已決意避戰了。”
【避戰?】
這個詞把古意新聽得糊塗。
他本想開口問,待瞧見洪範若有所悟的樣子,怕耽誤大夥時間又憋了回去。
“這事的脈絡稍複雜些。”
行軍司馬陳彥看出其困惑。
“風家與唐家利益並不完全一致。”
“風慕白早年就多次徵召唐少游去雲嵐城。若這位王庭中丞二三年前就有更多元磁力量可供指揮,淮陽國的局面絕不至此。”
“可惜龔正平與唐少遊都不是好使喚的主,最開始甚至樂見義軍消磨天風軍——王庭既弱,世家就成了郡裡的新王。”
陳彥搖了搖羽扇。
“況且如今風家對端麗城的控制也有限。”
“國朝三百餘年來,世家大族私藏人口、侵吞稅收早就是常事——風間客已經閉關了二十年,往根底裡論,如今端麗城到底屬於王庭還是唐家多一些,還真不好說。”
“啊,額……”
古意新一臉嚴肅,發出兩個意義不明的語氣詞。
“所以這是個陽謀。”
洪範接過話。
“風家坐視此戰,若端麗守住了,我們大半年內組織不起攻勢,雲嵐城無憂;若端麗守不住,唐家丟了祖地,與我們結下死仇,除了雲嵐城又有何處可去?”
“彼時雲嵐城內駐紮四位元磁,可謂固若金湯了!”
沙盤對面,幾人都頷首贊同。
“明白了,但我還是覺得奇怪。”
古意新點點頭,又撓了撓額角。
“王庭這是連義軍都不打算管了?”
“官”放縱“賊”違反了他樸素的邏輯。
“恐怕是算了賬,覺得管不如不管。”
洪範笑道。
“風間客成與不成就是這兩年的事。”
“若成,風家再得武聖駐世,淮陽國亂自解;若敗,風家一代人內難有天人,到時候誰是敵友可不好說。”
說到這裡,他心頭一動。
【這陽謀卻也不是必成的……】
但洪範沒有說出口——蓋因端麗城乃百勝軍不得不取,唐家不得不守。
正在這時,他卻見一直靠在椅背閉目養神的段天南朝自己微微睜眼,比了個“我有數”的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