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勝美如願以償,傲然開步城市中心的工作。她此時有些後悔當年大學畢業時候的選擇。那時高檔賓館的工作也曾對她展開懷抱,可因爲賓館不解決戶口,又有長者告訴她賓館工作是吃青春飯,以致她從業一開始走了岔路。如今做了那麼多年的HR,她算是看清了。有青春的時候,不充分依仗每一寸天資,那簡直是蠢豬。不過,一切爲時未晚。進入賓館,看着周圍同事們一張張缺乏風霜雕刻的嫩臉,樊勝美感慨之餘發誓,從現在開始爲自己創造一個良好環境,愛護自己,保護自己,滋潤自己,爲自己永遠嬌嫩的容顏負責,一切都爲自己。
當然,樊勝美清醒認識到,享受賓館良好環境是有前提的。賓館環境畢竟是爲花錢的大爺提供。而她唯有好好工作提升賓館環境,纔能有辦法待在這環境裡享受下去。
樊勝美開始接受各種各樣的基礎培訓。上班第一天,她幾乎站足八小時。其他同事一下班就精神抖擻地作鳥獸散,樊勝美坐在更衣室差點兒起不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腳踝都站腫了,都不願站起身來回家。可惜,在她人生如此緊要的轉折關頭,王柏川卻正在別處忙碌,無法來接她不說,而且無法分享她一天工作下來的心得體會。她需要找人說話,找人說說這一天站在一個全新角度旁觀花錢大爺們嘴臉的新鮮感受。當她站在前臺,學習接待服務,才知那些花了大錢以爲自己是上帝的顧客受到了些什麼樣的愚弄。一天之內,看多形形色色的嘴臉。
因此,樊勝美喜歡這份工作,喜歡與那些虛張聲勢的來來往往的人周旋。即使兩腿挺累。
想到這兒,樊勝美將剛脫下的西服又穿上,去找HR總監道謝。她告訴總監,她佩服總監的眼力,她確實適合這份工作。於是,樊勝美看到總監臉上泛出得意的笑。樊勝美這才臉上掛着圓滿的笑容,拖着疲憊的身軀回家。
但即便是疲累,樊勝美也不會忽略這一路上,有好幾個平頭整臉的男子長久注目於她。回到家裡對鏡子細瞧,一天工作下來妝容當然已經不整,鼻樑左右泛着油光,脣線已經模糊,淡妝已經淡得如同烏有。可爲什麼反而今天注目她的人恢復到以前的盛況?
好在,王柏川在她剛放下鏡子不久,體貼地來電了。樊勝美換上拖鞋走到樓走廊,一邊舒展站了一天僵直的身子骨,一邊與王柏川說話。王柏川自然是以樊勝美爲重,先詢問樊勝美新工作第一天的感想。然後王柏川才說自己的。他依然沒敢說出自己緊追着包奕凡拍馬屁,才混來一筆生意的希望。因爲他知道樊勝美最近對22樓的女孩子們有成見,有點兒賭氣肯定不願他接受了包奕凡的恩惠,而讓樊勝美在安迪面前擡不起頭。他只是對樊勝美說他追上一個好客戶,他必須如何如何努力才能拿下起碼一年的單子。而如果第一年的合作理想,那麼未來就能成固定客戶。
聽得王柏川描述美好前景,樊勝美看看手錶,打斷王柏川抒情後的。
“現在差不多晚飯時間,你還在工廠?我聽到機器撞來撞去聲。”
“呵呵,那是行車卸貨。我得盯着他們在保證質量的前提下緊急出樣。要加班呢,我剛剛還給師傅們派了一圈香菸。”
“你也還沒吃飯吧。我看你別跟我說話了,趕緊去找家快餐店,給當班師傅們買些好菜。”
“不用這麼客氣,他們老闆自己會計算他們加班費,我管髮香煙。規矩一向如此。再說他們七點多發藍工序完畢就下班回家。”
“你這就叫作掉以輕心了。既然這是一筆對你而言舉足輕重的單子,你加倍
做點兒籠絡又能怎麼了。趕緊幹正事去,我這兒什麼事都沒有,只是站了一天有點兒累,你不用掛牽我這邊。”
王柏川笑道:“古人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我今天才發現出差是個苦差事,看不見你比什麼苦都難熬。別趕我去做事,我們多說會兒話吧,好不容易等到你下班呢。”
樊勝美臉上溢出甜蜜的笑,但毫不容情地道:“不許拿惦記我做偷懶幌子,我纔不會上你的當。趕緊的,做正經事去。”
王柏川的狡計被戳穿,只得悻悻然結束通話。
魏妻又來。這回倒是不鬧,而是臉色蒼白地坐在門口要求與安迪見面。安迪頭痛,人家不動武,她自然沒理由將人叉出去。安迪便拖延着不下班,想將外面的魏妻耗死,讓她自動求去。可直拖到晚上七點,她將手頭的工作,甚至明天的安排都做完,餓得腹擂如鼓,魏妻依然守在門口,她只能出去見人。
偏生剛見到魏妻的身影,包奕凡的電話打來。安迪本就不想同魏妻說話,當然不願立刻結束等了一天的電話,便站得遠遠地接聽。包奕凡笑着告訴她今天發生的一樁糗事。他大學室友與妻子一起創業,妻子掌管財務。妻子生性嚴厲,因此同學拿不到一分私房錢。無奈之下,同學只得以信譽比較好的包奕凡名義從公司借出50萬,存起來慢慢地用。他中午與客戶吃飯,正好撞見過來出差的同學妻,同學妻當着客戶的面責問包奕凡究竟什麼時候才肯歸還借用了已有兩年的那50萬。包奕凡有口難辯,替同學背了黑鍋。還得回頭跟客戶解釋是怎麼回事,要不然,企業週轉失靈,連50萬現金都拿不出來,必給客戶留下最壞印象。但同學苦苦哀求包奕凡繼續遮掩,包奕凡只能繼續揹着黑鍋。
安迪奇了,問道:“有錢爲什麼不讓用?”
“不是不讓用,而是不讓亂用,同學太太要求他有消費必拿回發票報銷。從發票便可掌握同學的動態。”
“爲什……”安迪問到一半便已想起男人爲什麼需要私房錢了,“噢,明白了。互不尊重,也無自尊,這樣相處多沒意思啊。”說到這兒的時候,她忍不住看看魏妻。離婚很難?
“兩人既是夫妻,又是合夥人。既不容易分割家庭,更不容易分割財產。只能這麼耗着唄。你還沒下班?”
“唔唔,還得會見一個人,我施展拖延還甩不脫。”
“死皮賴臉的追求者?”
“除了你,真沒見過別的死皮賴臉的。”安迪看一眼耐心遙望着她的魏妻,只能鬱悶地道,“我去會見吧。真頭痛。”
包奕凡在電話裡傳來幾個飛吻,才作罷。安迪微笑,可去見魏妻的時候又只能剋制。她強忍着好心情走到魏妻面前,看着一臉憔悴的魏妻,心中不忍,不禁想到當年被拋棄的媽媽。她站得遠遠地道:“您保證不動手,我請您進會議室好好說話。”
魏妻看着安迪,“我昨晚回北京,早上辦事,下午飛來海市就直奔你這兒。
我今天很累,已經沒力氣了。”
“裡面請。請您進黑皮椅子的會議室,坐油畫下面的那個位置。”
魏妻這回沒有反抗,漠然進到會議室,坐到安迪指定的位置。安迪這才放心過去,關門,佔據距離魏妻最遠,又離門最近的位置坐下。她不說話,等魏妻說了再解釋。她也不敢給兩個人倒水或者倒咖啡,免得水杯成爲襲擊工具。
魏妻遠遠坐在長桌的另一端,淡漠地道:“我早上在法院調解。你知道協議離婚與訴訟離婚的區別嗎?”
“中國的婚姻法我還沒開始研究。”
“你回去研究一下。魏國強一開始就不想跟我協議,直奔訴訟離婚。我早上去法院就是爲此事。”
“你們離婚跟我無關。要怎麼說您才能相信?我身家夠用,不需要做什麼狐狸精。”
“他想把老頭子的鉅額遺產全交給你,你說我該怎麼相信你?你們根本就是串通一氣想把我淨身出戶,拿着老頭子的財產過你們兩個的快活日子。”
何雲禮的財產?魏國強打算都交給她?安迪愣了,難道魏國強企圖以錢彌補過去的虧欠?她喃喃地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你以爲坐在你對面的人是傻瓜白癡?你們沒有曖昧關係,憑什麼魏國強那麼殷勤地讓何雲禮寫遺書將遺產全交給你?空口無憑,我已申請你跟何雲禮做DNA比對,鑑定遺書中所謂你與老頭子的血緣關係。你明天跟我去北京,別想拿一張所謂的公證遺書剝奪我的財產。我帶來幾個人,我進會議室的同時,他們已經上樓。希望你好自爲之,自覺跟我走,不要與我對抗。”
安迪頭痛,她最怕的就是血緣,最不願提的也是血緣,她即使面對魏妻,也不願提那一茬。“我錢夠花,每年掙得不少。不會覬覦你們的錢。我跟你說了你也不會信,你反正有本事,自己去查我的年收入吧。國外的,國內的,請便。
對於有些人打着我的旗號行離婚財產侵吞之實,我不予配合。這個表態可以了嗎?”
“老頭子是着名畫家,家財豐厚,你既然作爲遺產當事人不會不知,不用跟我裝傻。我結婚幾十年,從來只見老頭子孤身一人被我們收留,忽然你一個年輕美女冒出來號稱什麼老頭子的血親,要全部拿走老頭子的財產,騙鬼呢?拿走我全部家當,跟魏國強雙宿雙飛纔是你最終目的。我不會讓你們得逞。”
保安敲門進來,低聲告訴安迪,有法院人士等在門口。安迪心說原來魏妻也是個有能量的,那兩夫妻都不是善茬。魏妻請來“綁”她去北京的人來自強制機構。安迪看着魏妻,此時才真正在心中推起了沙盤。因她發現,此時她無法逃避了,只能硬着頭皮面對。而魏妻則是冷漠地看着安迪,如同看着逃不出如來佛掌心的孫猴子。
安迪還在思索,魏妻冷冷地提醒一句,“逃避解決不了問題。現在跟我走還來得及。”
安迪不理,依然冷靜地將事情前後考慮清楚,才道:“到目前爲止,有關你們離婚,以及老先生遺產等事項,我完全從你口中獲得信息。我整理一下線索,有如下兩個問題:一,你們離婚。二,老先生留下遺囑將財產歸我。我的陳述如下:我從工作場合認識魏先生,而從沒見過你所說的老先生,對於老先生遺囑將鉅額遺產劃歸從未謀面的我的名下,我表示極大懷疑。有話說,天上不會掉餡餅,一般無緣無故送上門來的所謂餡餅,必與詐騙有關。因此,問題二被我強烈置疑。而你們離婚,在你拿不出我屬於你們婚姻第三者的事實證據的前提下,你在公衆場合口頭指控我是你們婚姻的第三者,屬於誹謗,我保留權利。同時,那麼我與問題一也無牽涉。既然問題一、二都被否定,因此,我強烈懷疑你此行的動機。出於本人的安全考慮,我決定報警,請律師到場。眼下,恕不奉陪,因爲我厭惡你對我的態度。”
安迪說完就起身離開,同時首先撥打“110”報警。安迪這一手,將魏妻驚呆了,發現事情難以收場。她面對的女孩根本就不受她的恐嚇,不順着她的誘導恐慌地跳入她精心設計的圈套,而是直接將她懷疑成騙子,將她報警。她當即大喝一聲:“住手。坐下。”
安迪站在會議室門口,大聲快速地道:“我不知道她是誰,她自稱是某部領導的妻子,但沒有出示任何證件。從她完全荒誕,甚至有詐騙嫌疑的言論來看,我懷疑有詐。門外還有幾位號稱法官的人士,也不知真假。從民事訴訟法來看,上午法院做離婚調解,下午法官親自到海市強行提走證人的程序不合法,因此我同樣懷疑有詐。請出警。我已請保安控制現場所有人。”
在魏妻醒悟過來撲上來之前,安迪逃到保安的保護圈裡,吩咐保安控制局面。她又撥打老譚電話,讓老譚請律師到場。老譚一聽說,就決定自己也到場。
而魏妻則是與同來的三名男子輕聲緊張地商量,其中一名男子走過來靠近安迪,客氣地道:“我是戎法官……”
“您好,戎先生。這位太太說您是她帶來的人,她和她帶來的人將強制帶走我,她的言論我全程錄音。我認爲這位太太此行爲已違法。我已經報警。在有第三方到場並消除懷疑之前,我不與您對話。我無意冒犯,抱歉。”
然後,安迪躲在保安身後,對所有言語閉目塞聽,不作響應。但她聽見魏妻帶來的人此起彼伏地電話尋找關係解決問題。她原本完全是站在憎恨魏國強的立場上,同情魏妻,可一席話聽下來,她發現對方也不是好鳥。那麼取消同情,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只是,繼承何雲禮的遺產?魏國強何以鬧出這麼一出?不是口口聲聲答應不對外泄露彼此之間的關係嗎?可見此人猥瑣之極。
很快,陸陸續續有人進來。最先到達的是警察。然後是老譚請來的律師。再然後是老譚。老譚之後到達的竟然是魏國強。此後則有魏妻那邊請來解圍的本地強人,居然與老譚認識而親密,也與魏國強認識。而那法官與離婚官司無涉,只是魏妻的孃家親屬,被叫來幫忙。大家握手寒暄成一團,原本的當事人安迪反而置身事外圍觀。大家最終入座會議室,而警察被無功而返。安迪看着心說,難怪魏妻敢有恃無恐地鬧事,原來她果然有特權,可免責。那麼同樣有特權的魏國強還打什麼官司嘛,兩夫妻比拼特權便是。安迪趁機打開身邊桌上的電腦,趕緊放狗搜索繼承法,很快,便胸有成竹,與衆人一起走進會議室。
大家一時沉默,都不願做提及魏家離婚案子的出頭鳥。最終還是魏國強道:“安迪,我通過各種渠道幫助何雲禮老人找到你,他的親生外孫女。何老先生得知此事後激動導致中風,日前搶救無效去世。他去世前立下遺囑,將所有歸屬於他名下的動產與不動產全部交由你繼承。我是他指定的遺囑執行人。我今天將遺囑送達,你必須於今天起的兩個月內,做出接受或者放棄受遺贈的決定。”
魏妻不等安迪說話,當即搶先道:“作爲贍養何雲禮老先生的人,我對遺囑真僞提出異議。這件事必須解決,我已經與律師研究追加……”
“支持異議,支持魏太剛纔單獨跟我提出的要求,很簡單,在權威機構及當事人在場的情況下,我同意取樣做DNA比對。根據1985年4月1日公佈的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只要遺囑經過公證,而遺囑先決條件通過DNA鑑定證僞或者證實,證明遺囑是否表達遺囑人的真實意圖,是否在欺騙下立遺囑,則事情解決。
如果遺囑無效,那麼跟我徹底無關,大家都不用再莫名其妙跟我拉扯什麼狐狸精外孫女之類的關係。如果遺囑有效,那麼跟你們徹底無關。”
不僅魏妻,連魏國強與譚宗明都驚訝地看着安迪,想不到安迪輕易答應DNA鑑定。還是魏妻問:“你早先爲什麼不答應?現在又爲什麼答應?”魏妻心頭疑雲大增,安迪爽快得反常,按說他們狗男女聯手作假,怕的該是DNA鑑定纔是啊,怎麼反而踊躍。
“你早晚會提起另一起訴訟,把我列爲當事人。遺囑官司打多久,我看你得天天追着我打狐狸精打多久。你累我也累,看看,大家也都跟着受累。而且太太,我還有名譽啊。我莫名其妙惹上這一出,我還是早死早超生吧,惹不起。我剛纔只是不願被你暴力脅迫,擔心莫名其妙被失蹤。你們找好法律承認的鑑定機構,我們約個時間吧,都到場,一次性解決,以後別再找我,拜託。”
魏國強面無表情地道:“何老先生在天之靈一定很願意看到他的遺產被交到合適的人手上。我看事情就這麼解決。我請大家吃晚飯,感謝大家奔波一趟。”
魏妻反而看着魏國強,合適的人?他指的是誰?魏妻滿眼疑慮。她與法官親戚耳語一陣,責問:“如果我沒找到這兒,你是不是打算假裝遺囑已經通知安迪,但安迪兩個月後不作迴應,她當然無法迴應,被當作自願放棄繼承,然後你順手拿下全部遺產?”
“這是題外話,你可以提交法庭解決。今天這邊的事已經得到圓滿處置,我們走吧,別給人家公司添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