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過後,22樓又恢復原本的狀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唯一的改變是,曲筱綃跟樊勝美變得不再敵對了。曲筱綃春節馬不停蹄地跑了一趟業務,雖是新手上路,可她有個異於常人的好處,就是不怕碰壁,不怕丟臉,吃虧得起,敢於裝傻。於她不利的那些話,她就當作語言障礙聽不懂,換個角度繼續廝纏。她此行的主要目的是逃避趙醫生的父母,爲此打出節日親自出面替爸爸拜訪客戶的旗號,可想不到一來二去,還真被她又找來幾條新的路子。
既然初次出馬就小有收穫,曲筱綃心中便開始不安分。她該把跑來的生意交給爸爸呢,還是跑到爸爸面前提要求,從此她打算插手出口這一塊,然後跟爸爸談如何插手。她當然不甘心永遠守着她的小公司,她必須將手指伸向爸爸的領域,直至最終讓兩位異母哥哥在她爸她媽創下的江山裡無立足之地。這是她放棄學業回國的目標,雖然她的學業並不怎麼重要,可她的目標從未放棄。因此,把跑來的生意交給爸爸的想法只是冒了一下頭,就被曲筱綃自覺掐滅。她坐到她爸爸的辦公室裡,而且坐在爸爸大辦公桌的對面。
“爸爸,外貿好像不可怕哦。”
“前幾年外貿容易做的時候,爸爸差點兒放棄內貿。你打算怎麼處理你跑來的幾單小生意?”
“小生意?有賺的就不是小生意。我本來想扔給你,我忙我的內貿,可想想還是有始有終吧。爸爸你指派個專門的老手指導我,我把這幾單生意從頭到尾親手做一遍。算是新手入門。我發現外貿和內貿可以互補耶,爸爸你是不是因爲這個才當年不放棄內貿的?”
曲父眼睛一亮,“筱綃你絕對是爸爸的寶貝女兒,一點即通。當年你媽還想不通,我辛辛苦苦做內貿,天天泡酒店裡做三陪,幹嗎不完全扔掉內貿做外貿呢。我當年也是這麼跟你媽說。做生意不能怕苦,做生意最怕的只跟客戶單向聯繫,有個三長兩短他剪一刀就關係全沒了,客戶跟你怎麼做都不會安長長遠遠的心。我得跟客戶有來有往,他離不開我,我離不開他,這麼一來,我的事就是他的,他的事就是我的,我把事情扔給他就可以放手,我可以做更多的事。好處大家得,生意自然越做越大,對不對?爸爸支持你的決定,人手嘛,爸爸親自輔助你。”
“我指揮得了你嗎?你哪有那麼多時間?還是給我個專人。”
“專人跟爸爸怎麼一樣。你以後要繼承爸爸的位置,爸爸教你的,是讓你怎麼從這個位置……”曲父拍拍所坐的椅子,“從這個位置的角度處理生意。一單怎麼聯繫另一單,外貿怎麼結合內貿,即使在我們手裡結合不了,我們有哪個朋友可以聯手。聽得懂爸爸的意思嗎?”
“怎麼聽不懂。”曲筱綃的眼睛也亮了。爸爸認準她能繼承位置?耶!於是她拍了一個小小的馬屁,“難怪我說我怎麼有做生意的天賦,原來我是爸爸生的。好,開始,我們一單一單地來。”
外面的天色漸漸暗下來,曲筱綃剛分心想一下要給趙醫生一個短信,說明自己有工作,兩個小時後見,正好趙醫生的電話心有靈犀地進來了。
“蛐蛐兒,小的請安。”
“平身,嘻嘻。正打算找你呢,我得遲兩個小時才下班,你先自己吃了吧。”
“喲,我也是來找你請假的。一個病人,我不忍心看他再熬一夜,打算今天做掉他。既然你也有事,我找麻醉師去。”
“做掉他,哈哈,我看行。我回頭去接你。別忘了吃點兒巧克力和餅乾再上陣哦。”
曲父在一邊羨慕忌妒恨,但曲筱綃才放下電話,曲父就爭着獻媚,“要不要換輛好點兒的車,去小趙那邊醫院鎮住那些巴望着嫁醫生的小護士。”
“不換。我擔心別人說他泡有錢妞做小白臉,他愛面子。”
“也好,也好,不過這不是長遠之計。不如今晚我們一起過去,叫上你媽,我們請小趙吃個飯。”
“還不是時候,你上回表現太差了。那種事,只有潑婦才做得出,爸怎麼聽了那倆孫子的唆使。你叫我怎麼好意思介紹趙醫生給你。等他忘了那件事再說。”
“唉,那天,你倆哥哥搬出你奶奶來下命令。你奶奶封建,不像我看得開。
現在她一聽說你找的對象是醫生,對象爸媽也是知識分子,她總算滿意了。以後不會有這種事了,你跟小趙解釋一下,別讓他以爲我是那種人。”
“有那倆孫子在,奶奶難保什麼時候又做出什麼來。哼。爸爸,你見過這麼噁心的事嗎,我在這兒拼命工作掙錢幫爸爸支撐家業,那倆孫子不做事不說,反而拼命在背後中傷我。爸,要不是看在那倆孫子是你兒子,我早叫人半夜做了他們。以後奶奶有什麼事,你讓她自己跟我說。她只敢在你面前喊自殺,下次讓她到我面前喊喊看。從小對我重男輕女,要不是我有外婆養,要是我小時候扔到奶奶家,早被她折磨死了。我生下來怎麼這麼不招人待見啊。”
“你有爸爸嘛,爸爸多疼你一些就行了,奶奶畢竟離得遠。好了,乖,我們看下一條。”
“算了,不說那倆孫子。我先打個電話給關關,今天不能跟她一起去健身房了。”
曲母等大夥兒下班後,有些不放心父女倆,見同事們都已下班,便偷偷在門口聽了會兒,聽父女倆一個“兒子”,一個“孫子”,這對話竟然也協調得很,不禁開笑。
安迪下了班,便去找關雎爾會合,一起去健身房。但車上竟然接到老包來的電話。安迪遲疑了一下,才接起來。她一聲“包總”說出口,把旁邊的關雎爾嚇了一跳,還以爲安迪跟包奕凡是不是鬧僵了。老包沒包太那麼多客套,他只是提了提,“還叫我包總嗎?呵呵。這兩天你資金上有兩個大動作,我瞭解一下可以嗎?”
“應該的。”安迪將這幾天的操作跟老包解釋了一下。
老包一直“嗯,啊”地聽着,等聽完,才道:“原來這麼回事。還有件事啊,你爸爸那兒的事,你別跟我見外,如果遇到難題,可以直接找我商量,官場上的事情,有些未必是法律法規能解釋的,你剛從國外回來,不一定清楚,連包奕凡也不大清楚,都是我在指點。”
“謝謝。不過,我……那啥……跟那邊沒聯繫。隨便他。”
“你沒聽說他被雙規了?”
“唔?沒聽說。還是隨便他,不打算跟他有牽扯。”
“噢,這事我太太一直在關注,剛剛跟我說,我還有些半信半疑,來跟你提醒一下。你如果有需要找人幫忙什麼的,最好問一下信得過的人,別自己瞎撞,找不到人不說,還撞到騙子。不要跟我見外,我雖然挪不出時間關注你爸,不過我懂辦事的套路。”
“謝謝。不過非常冒昧,請您太太停止對那邊的關注。她對我有過這方面的承諾。”
“噢?不是你認可她關注?”
安迪心中鬱悶得想狂喊,忍住了才道:“我強烈要求她別關注。”
“噢!她這性格。我跟她談談。”
安迪氣憤地結束通話,若不是關雎爾在場,她早伸出拳頭砸車了。說好了彼此信任,結果包太又揹着她亂伸手。此人全無信用。
關雎爾雖然聽了全程,卻完全不知安迪在說些什麼,只看得出安迪很憤怒。
到了健身房,安迪讓關雎爾先上去,她在車裡打電話找包奕凡。關雎爾當即走開,誰都有秘密。
即使安迪壓抑了憤怒,包奕凡接到電話依然出離憤怒了。他媽也口口聲聲答應過他,想不到依然瞞着他背後作調查。若不是爸爸今天有事找安迪,順便好意提個建議,他還傻傻地被矇在鼓裡。但這回,包奕凡道:“我先跟爸爸談談。你晚上別等我回話,可能會鬧到很晚。你相信我會做好。”
“我……我……她究竟想幹什麼?”
包奕凡嘆了聲氣,他知道他媽究竟是爲什麼,可真沒臉說出來。“我已經無地自容了,這事一定要徹底解決。已經不止關係到你我的感情。你消消氣。今晚不是說跟小關一起學肚皮舞嗎?好好開心,把這事丟給我。跳完去吃個夜宵,撿最貴的吃,賬單讓我付。”
包奕凡不問都知道,他媽最初是想繞開安迪,直接與魏國強接觸,搭上關係。他媽纔不會安迪說不理魏國強,他媽就真捨得放過這麼強大的官親。可天有不測風雲,等他媽通過他人才剛接近魏國強,才發現幾天不見,魏國強竟然被雙規。估計他媽現在大受震驚,找他爸商議怎麼辦。而包奕凡同樣猜得到他媽此時的想法,沒了做官的爹的安迪又跌回民女身份,不配做包家兒媳婦了。他媽的這些想法若是告訴安迪,不等安迪作出什麼反應,他自己先撞牆自殺算了。他媽怎麼鬧一次婚變之後,變得越來越肆無忌憚,什麼都想緊緊抓在手心裡。
這一回,包奕凡對他媽深表失望,知道通過正常渠道無法抑制媽媽剋制不住的手,他只能先找爸爸商談。
關雎爾先上去大廳等,很巧,一會兒見到唐虞允背了個雙肩包也進來。一想到雄兔子衝着唐虞允撒尿,他恨得回家就殺了兔子,關雎爾不禁很沒原則地想笑。但關雎爾不習慣主動跟人招呼,她坐在休息區沙發,只在唐虞允眼睛掃過來時候微笑一下。可很不幸,唐虞允對關雎爾完全沒印象,直着眼睛過去了,去服務檯辦手續。關雎爾以爲唐虞允沒看見,也就罷了。
安迪隨即上來,依然怒氣衝衝,見到關雎爾就道:“包子媽擅自做了我公開反對的事,明知故犯。我非常生氣。”
“我媽也經常做我很反對,但她認爲是爲我好的事。我已經習慣了。只要看看樊姐爸媽對她的態度,我覺得我什麼都能原諒我媽,起碼她出發點是爲我好。”
安迪噎住,“媽媽們都這樣?”
“我覺得都一樣,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安迪,你可能得適應哦。在我家,我媽什麼都想管,我跟爸爸聯合起來違揹她。有時候我們得逞,有時候我媽得逞,沒得逞的生幾天氣就罷了,至今還是一家人。”
安迪頓時瞪大了雙眼,什麼,難道還是她的錯?
唐虞允回頭一眼認出安迪,就走過來招呼。他意識到旁邊那個不起眼的女孩大約就是曲筱綃打算介紹給他的人。這回,他終於留意了一下。當然,誰都看得出安迪此時心情不佳。
安迪此時完全沒有心情搭理唐虞允,她打個招呼就去服務檯。關雎爾只能留下,微笑問:“唐先生也在這兒鍛鍊?”
“上回過來見朋友,發現這兒不錯,而且離家近。小曲沒來?”
“小曲有加班,回頭還得我們給她補課。不好意思,我們跟私教約了時間……”
“小曲還有加班?好吧,麻煩你轉告她,我願意把那隻撒尿個性兔獎勵她。
不耽誤你們,請。”
“那撒尿個性兔不是被你紅燒了嗎?”安迪回來,愣頭愣腦問了一句。
“好像有誤會。”唐虞允道。
大家都想到曲筱綃肯定又嘴巴跑馬了。關雎爾笑道:“可能有誤會,我回去就轉告給小曲。我們這邊走了。”
曲筱綃結束向爸爸的取經,趕緊去醫院等趙醫生。這等取經與別的聽課很不同。對於一筆生意,曲父指出,可以怎麼做,爲什麼這麼做,那麼做的後果是什麼,但換種經濟狀況卻又有另一種思路,等等。曲筱綃此時已非剛回國時的吳下阿蒙,她聽得懂,甚至問得出問題,她跟得上她爸的思路。這一切,完全拜她努力所賜。她不甘心做傀儡總經理,卻聽不懂同事說的話,她從來最愛騙別人,自然猜得到同事也肯定很愛騙她,所以她不得不沉下去,將工作的所有流程都跟一遍,摸清楚門道,甚至熟能生巧,才能轉換優勢,又輪到她騙別人,而不上別人的當。當然,舉一反三,她也因此能聽懂她爸厚重的經驗之談。
纔到醫院,唐虞允的電話就追了過來。唐虞允一說紅燒兔,她就大笑了。這個謊言終於被戳破了。但曲筱綃隨即警告:“不許不三不四惹小關。小關是正經人,惹不起。”
“我剛跟她說了幾句話。果然挺好的姑娘。跟她在一起的高個女孩好像在生氣,我不知道等她們私教結束會不會賞臉一起去喝杯咖啡。”
曲筱綃敏銳地問:“你究竟想約的是哪位。”
“小關。這位姑娘讓人想到和煦的冬日陽光,我想跟她接觸接觸。”
曲筱綃眼珠子溜來溜去,思考片刻,“我必須在場。等我見了男朋友給你回話。你不許私自約小關,我嚴重不放心你。”
唐虞允忍不住笑。先是聽說曲筱綃居然改邪歸正有加班了,再看曲筱綃如老母雞護小雞似的護着成年人小關,最後竟然需要跟男朋友商量了之後才能給回話,而今的曲筱綃是怎麼了。“好好好,答應你。你快點兒。”
曲筱綃才轉身,見趙醫生已經走過來,她便哧溜鑽回車裡,省得挨凍。但她偷懶,進一步鑽進副駕駛座。
趙醫生卻也鑽到副駕駛座,硬是與曲筱綃擠在一個位置上。“累死我了。蛐蛐兒,你開吧。你看我兩隻手……”
曲筱綃一看,趙醫生的兩隻手竟然是神經性地抽搐,顯然累癱了。她只能賢惠地鑽回駕駛座,也不說別的,先給唐虞允打電話將約會推後。“小唐哥,我看今天不行。小關平時沒鍛鍊,今天跟着私教做下來還不累癱了。即使給我面子跟你喝杯茶,難道讓人家耷拉着臉強打精神?換我累的時候,看誰都討厭。回頭我另外安排時間。”
唐虞允一聽,有理,便答應下次。
趙醫生聽着,在一邊耷拉着臉皮嬉笑,知道曲筱綃爲了他找理由推掉別人,偏又能說得萬分在理。“太好了,你餓了嗎?我餓得前胸貼後背。我們去那家蟲……”
“蛔蟲面,哈哈,以爲我怕你。吃就吃,誰怕誰。”
那家麪店是曲筱綃發掘出來,真材實料,價格貴而好吃。麪條粗圓,類似烏冬面,第一次領趙醫生來吃時,趙醫生挑出一條兩頭尖的麪條在曲筱綃面前晃來晃去,晃得曲筱綃終於領悟那像什麼,差點兒把嘴裡的都吐出來。可曲筱綃偏愛這種惡趣味,此後有朋友吃簡餐就往這麪店帶,每次都不懷好意地將趙醫生的動作重複一遍,直吃得她的朋友們哀鴻遍野。而曲筱綃自己早已免疫。
但曲筱綃想錯了。在醫生面前,你永遠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噁心的冷笑話等着你。曲筱綃將麪條晃來晃去,才得意揚揚地吃進嘴裡。趙醫生則是不動聲色地看着,等他吃完,而曲筱綃也已經吃了一半,趙醫生才悠篤篤地道:“看到那揉麪的師傅沒有。我們吃的麪條裡,都有從他手心脫落的角質層細胞。爲什麼不同的
揉麪師傅做出的麪條味道如此不同,因爲他們每一個人角質層細胞的DNA都獨一無二。”
曲筱綃一愣,筷子停在半空。“手皮?”看趙醫生的嘴笑出一個美麗的弧度,曲筱綃的胃漸漸變得沉重,手上的筷子重如千鈞。一時吐又吐不出來,可再也沒胃口吃麪條,曲筱綃哭喪着臉,在桌底下猛踩趙醫生的腳。
回去從2202敞開的房門看到樊勝美,曲筱綃就在門口大喊了一聲,“樊大姐,幫我問問明天早上九點王大哥有沒有空,跟他把合同談一下。還打算跟王大哥談談以後的合作意向。行嗎?後天開始我要出差幾天,不談一下合同大家心裡都沒底。”
樊勝美很快探出腦袋,“行,明天他在海市。”
“拜託你,就知道找你最便當了。”曲筱綃在走廊裡衝趙醫生咧開嘴做個鬼臉,趙醫生不懂。兩人走進2203,曲筱綃才解釋:“我直接找王總約時間,可能未必約得到明天。但找樊大姐,準是約幾點就幾點,一分鐘都不會差。否則樊大姐會擔心我誤會她指使不動男朋友,她愛充好漢,最怕丟這個份兒了。”
趙醫生聽了就笑,“你永遠在使壞,從未被超越,我那什麼角質層細胞之類的怎麼跟你比。壞蛋。”
“你也壞蛋,你好歹勸我幾句啊,你還欣賞呢,你跟我就是……”
“狼狽爲奸,沆瀣一氣,蛇鼠一窩。”趙醫生打着哈欠將這幾個成語寫在紙上,讓曲筱綃今晚學習。自己精神渙散地洗澡休息去了。他這一行的高度精神緊張與種種內心糾纏,曲筱綃可能未必體會得到,但與曲筱綃在一起的時候,就像走進另一個天地,工作在那邊,生活在這邊,嚴謹在那邊,隨性在這邊。人這纔是活着的完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