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勝美站在小黑屋門口,無言看着邱瑩瑩自言自語地端着凳子回到臥室,心中無端地不爽。她擡眼一看,關雎爾也抱臂倚在牆角,怔怔發呆。兩人都是放棄睡眠,耗費一整天的時間爲邱瑩瑩擔心,爲邱瑩瑩苦口婆心,可當邱瑩瑩認爲她們無法幫助解決問題的時候,就完全不把她們放在眼裡,把她們交給曲筱綃踐踏。
一會兒,關雎爾也擡頭,見樊勝美看着她發愣,她扭頭看邱瑩瑩一眼,見邱瑩瑩正拿紙筆記錄曲筱綃的教訓,便輕輕走到小黑屋邊,“晚上我不陪着了,有個朋友請我去聽黑金屬現場。”
“嗯。趕緊收拾一下,天都暗了。雖然快春天了,晚上出去還是戴條厚點兒的圍巾。”
關雎爾應了一聲,悶悶不樂地回自己臥室取圍巾,再次經過小黑屋,樊勝美收起自己的情緒,微笑輕聲道:“小邱心地很好,只可惜不大注重方式方法,偶爾容易傷人。你別放心上。”
關雎爾“噯”了一聲,愣了一下,才道:“我沒覺得啊。唔……”她心裡意識到,這是樊勝美借勸她而勸樊勝美自己呢,“我只是在想,我們究竟是不是在助長任性。”
樊勝美一時有些尷尬,忙笑道:“人生能有幾次任性。別想太多啦。”可正說話呢,只聽邱瑩瑩屋裡傳出一聲尖叫。若非大家都守在門口,一準誤會是曲筱綃入侵製造尖叫。樊勝美一皺眉頭,輕道:“又怎麼了?”但樊勝美還是走過去問:“怎麼了?”
“我……我……你看,樊姐,你看……”邱瑩瑩邊說邊哭了出來。
樊勝美一看,正是應勤的微博,最新微博是:女友要求房產證上加她名字,可不可行,要不要增加什麼費用,費用多少。(附註:是指嚴肅交往的,近期登記結婚的女友。)“他準備結婚了,這麼快,準備結婚了。什麼都不管用了。”邱瑩瑩放聲大哭,撲進樊勝美懷裡。
關雎爾洗完臉出來,隱隱聽到樊勝美屋子裡手機在驚天動地的哭聲中微弱地叫響,她走進去看了一下,大叫道:“樊姐,你手機響,顯示是李經理。喲,不叫了。”
樊勝美一聽,是她的頂頭上司找。新近才入職,當然不敢拿喬,樊勝美連忙示意關雎爾來接手邱瑩瑩,關雎爾在走道里站得筆直,連連搖頭,鑽進她自己屋裡塗護膚品。樊勝美無奈,只能與邱瑩瑩柔聲道:“我去回個電話。”但邱瑩瑩哭得昏天黑地,完全顧不得別人做什麼,只死死抱住樊勝美不讓走。樊勝美無奈,強力掰開邱瑩瑩的手臂,邱瑩瑩大哭:“樊姐,你也不要我了嗎?都不要我了嗎?我不要活了啊。”樊勝美一愣,邱瑩瑩的手臂再次合抱。
關雎爾則是側着耳朵又聽見被她取出放桌上的手機提示短信,她跳出去問:“樊姐,有短信,接不接?”
“你幫我看看。”樊勝美一邊說,一邊還得撫慰邱瑩瑩。
關雎爾打開短信,讀給樊勝美,“小樊,有重要任務,請趕緊過來討論接待計劃。”
樊勝美不禁脖子一緊,重大機會啊,終於有機會參與重要客人接待計劃討論會,那是學習的極好機會。她騰出一隻手示意關雎爾將手機給她。關雎爾過來交手機,但清清楚楚地道:“樊姐,我晚上必去現場。是一位男孩子邀請我。”
樊勝美看看邱瑩瑩,又看看關雎爾,在目光交錯中,她確認關雎爾不會留下。樊勝美撥通了李經理的電話。李經理當然聽到電話中傳過去的號啕大哭聲,當即禮貌地問要不要緊。樊勝美連忙陪着小心說很要緊,朋友正尋死覓活中。李經理表示體諒,收回讓樊勝美立即去酒店開會的要求。
關雎爾一直聽着,看着樊勝美的一臉無奈,等到樊勝美說“謝謝李經理體恤”,她果斷轉回自己屋裡,拿粗筆寫一行字,回到邱瑩瑩臥室門口,展開給樊勝美看。樊勝美看到白紙黑字非常嚴厲地寫道:“你打算重複過去爲家人犧牲自己一切時間一切金錢一切機會的忘我行爲嗎?”樊勝美震驚,一時忘了嘴裡出聲安撫邱瑩瑩,呆呆地看着關雎爾不知說什麼纔好。關雎爾則是當着樊勝美的面立刻將手中的紙撕得粉碎,揣進兜裡,準備帶出門去。也正好,她手機有謝警察來電,她挽起揹包就走。
樊勝美愣愣地看着關雎爾的背影,看看手中的手機,可她最終沒再撥打手機,也沒離開正陷於水深火熱的邱瑩瑩。她狠不下心。
包奕凡這個週末無法奔海市團聚的原因是他一個老同學好朋友也是而今的生意夥伴結婚。此刻見安迪懶懶地提不起勁兒結婚的樣子,他感覺迫切需要用感人的婚禮來感化這個幾乎前三十年不食人間煙火的傢伙。原本安迪來時已經說過,她不喜歡鮮花很多的場合,容易過敏不安,屆時讓包奕凡自己去參加婚禮,她等在家裡。可包奕凡此刻孤注一擲,他保證他不讓任何鮮花靠近安迪一米,他竭力勸說安迪與他一起參加。爲此,他不惜搬出激將法。
“今天去的賓客,有不少是老同學,其中也有當年的校花,班花,當然請帖上美女是不能落下的。猜猜我當年有沒有追過校花?多年未見,不知道當年的校花長什麼樣兒了,有點兒期待這次見面呢。”
安迪斜睨,“現場實況播報。必須的。”
“當時鬧哄哄的,怎麼還記得起來。何況不好意思拍美女,別幾年不見,卻給人一臉猥瑣相。一起去吧。”
“沒帶禮服啊。”
“最容易,現買。走。”
“我不會買衣服,不懂搭配。”
“我在。”
準點,安迪與包奕凡出現在舉辦婚禮的本城最豪華酒店的停車場。包奕凡提前預告程序,“有一條紅地毯,雖然焦點肯定是新郎新娘,尤其是新娘,可我同學家有一定背景,婚禮必定名媛雲集。進門亮相時,估計有不少女孩會跟你爭奇鬥豔,會有閃光燈對準你。別怕。”
“人家看的是包奕凡的女友,怕的是你,丟的是你的臉,與我無關。嗯哼,我只管你怎麼關注校花班花。”
“你擔心校花班花?”
安迪抿嘴微笑不語。是,她忽然感覺心裡不痛快,想到那些人很可能是包奕凡的老情人,以前也曾卿卿我我,一想到那一幕就不痛快,可她不想長包奕凡志氣。
包奕凡得知安迪懷孕後,就換了路虎。他不讓安迪自個兒大跨步下車,非要抱下來才放心。早有他朋友下車招呼,有人遞上一支菸想跟包奕凡說點兒事,他忙說外面冷,裡面去說。安迪從小到大,從未被人如此細心呵護,只覺得其實什麼獨立什麼強悍,都沒什麼大不了。
安迪以前一直離羣索居,有同事什麼的邀請她出席婚禮,她都以鮮花過敏拒絕。此刻進大廳,只見前方用鮮花和紗幔編織成如夢如幻的舞臺,燈光在舞臺上變幻,而一隻寬屏電視上來回播放新郎新娘的浪漫鏡頭。安迪雖然因公出席過不少酒會宴席,可這樣的婚禮還是第一次參加。包奕凡忙着與熟人打招呼,交際花一樣,她閒着睜大眼睛好奇地四處張望。只有包奕凡提醒她,介紹朋友給她的時候,她纔回過神來,三心二意地做一下包奕凡的女朋友。即使趙醫生髮來專業書目錄,都無法讓她收回好奇的目光。包奕凡在本地大小算是個名人,大家都在看他第一次帶出來的女朋友,見此,都心領神會地想到,又是個攀上豪門的美麗灰姑娘。
反而是包奕凡感覺到了。“安迪,都在看你,評估你。”
“愛誰誰。校花在哪兒?”
“喏,邊上那桌,穿深紫旗袍的。”
“吖,校花進來已經有十幾分鍾了,你都沒去打招呼。”
“誰說……”
“嘿嘿。”安迪悄悄給包奕凡一個鬼臉,將心事放下。包奕凡這個人,只要
他想見的,披荊斬棘都要衝過去。她又不是沒領教過。因此校花早已成爲歷史了吧。只是,她看着周圍一個個打扮精美的姑娘,有不少與包奕凡熟悉,她有點兒氣不打一處來。
一會兒,音樂轉換,司儀上臺,婚禮正式開始。最初,安迪不過像看戲一樣,看舞臺上新郎新娘的表演。可等新郎發表愛的宣言,聲情並茂地說起兩個人的戀愛史,發誓永遠愛新娘的時候,新郎自己情不自禁地哭了,新娘也哭。新郎哽咽着道:“全場親朋好友共同見證,今天,我們……”
安迪不禁扭頭看向包奕凡,見他正認真地見證臺上一個男人成爲一個女人的夫,而一個女人成爲一個男人的妻,她原以爲惡俗不過的走過場似的婚禮,竟變得如此神聖。這一刻,安迪自慚形穢,她沒有資格站在臺上,正大光明理直氣壯地宣佈成爲愛人的妻子,她從一開始就隱瞞,就抱着得過且過的心態與包奕凡交往,只是想不到越陷越深,竟至離不開他,竟至成了孩兒他媽。
臺上有溫柔的歌唱起,“我一定會愛你到地老到天荒,我一定會陪你到海角到天涯……”她心中難過得落下眼淚。她沒有機會,她天生沒有機會站在臺上,請衆人見證幸福。撕開她以美貌以才識裝點的表皮,她是顆隨時可能被觸發的地雷,她只適合生活在陰暗和恐懼之中,她給不了愛人幸福。從未見識到這神聖一刻倒也罷了,現在只有心如針刺,還得擦乾眼淚,掩飾傷感,面對包奕凡探詢的目光。
包奕凡好笑地道:“我那朋友,還真想不到他能說出這麼情真意切的話來,我都快被感動哭了。你受他矇蔽啦,改天讓你看看嬉皮笑臉的真人。怎麼?很感動?兩三個月後,站在上面的就是我們。”
安迪愣愣地問了句:“我行嗎?”
包奕凡第一次見安迪臉上非常臭屁的自信消失,不禁大笑,“舍你其誰。”
安迪茫然,她再次看向舞臺,無法不想象,如果她退出,而總有一天,包奕凡會和其他女子站在那臺上幸福地大笑幸福地哭泣,就像如今臺上的新人。
她要不要退出?是主動退出,還是真相敗露之後的退出?如何退出?她壓根兒就不去想,可以繼續。但可以毫無疑問的是,何時退出,是有答案的。那就是在孩子出生之前。
謝警察遇見關雎爾的第一句話就是問:“你那位同屋的好點兒了沒?”
關雎爾無奈地搖了搖頭,“可以不提嗎?提心吊膽了一整天,飯都還沒吃,我請你在門口快餐店吃個便餐可以嗎?”
“我請你,我也還沒吃。你那同屋愛鑽牛角尖,這種人我們偶爾會遇到,想不開的時候什麼都做得出來。幸虧你盯了她一白天,一天過去應該心情可以平靜一點。”
“哎喲……”關雎爾走不動了,“會走絕路?”
“有這先例。也是個失戀女孩,我巡夜發現她跳江,把她扭下欄杆用了我們兩個青壯年警察的力氣,我還被咬了一口。勸了一晚上,一直僵着,等睡醒態度全變了,變成差點兒跪下向我們道謝。人就有那麼一陣子忽然鑽了牛角尖。”
關雎爾低下頭去,想了會兒,“我不能走了。我室友剛又發現新線索,她前男友提到結婚,她又開始……唉。對不起。”
“沒關係,是我嘴欠。要不要我陪你一起上去,跟她談談?你一個人可能對付不了鑽牛角尖的人。”
關雎爾嘟着嘴搖頭,“我們室友三人,另一個大姐放棄重要工作也在陪她。
不好意思,讓你多繞了一圈來這兒。我請你快餐,回頭音樂會我不能去了。”
“走,吃飯去。這是我的警民聯繫卡,可能過陣子就不能用了,我在基層鍛鍊結束要回刑大,你先拿着,如果你室友情緒不穩定加重,不用管我還在不在聽音樂會,儘管電話我。”
“謝謝。”關雎爾收了聯繫卡,一眼就看清上面的名字,謝濱。她也拿出自己的名片,本來休息天她不帶名片,可這回名片下意識地藏在包包的角落。
“呵呵,中間這個字,幸好幸好,還能認識。”
關雎爾聽着憋住了不讓一句話衝出口,但謝濱自己說了出來,“小時候寫小情書時候用過啦,哈哈。銘記在心,想不到再見,緣分。”
關雎爾的臉刷地紅了。幸好天已暗,別人看不出來。“正要請教呢,我聽國外的重金屬比較多,國內的卻一個不知,給我掃盲好不好?”
“咳,真可惜,今天國內玩黑金屬的重要人物幾乎一網打盡,本來可以現場看圖識字。不過一看你就是個從不泡吧的,我們……從萬曉利說起?”
謝濱顯然很熟悉那些國內樂隊,他一說起有些人的絕活,簡直眉飛色舞,恨
不得端起桌上的餐盤當電吉他,也凌空耍酷一把。關雎爾從小是個好孩子,這些事兒幾乎聞所未聞,幸好,她學小提琴,還能聽得個七七八八。光是聽謝濱講,關雎爾已經嚮往不已,那彷彿是個不一樣的坦蕩自我的世界,最關鍵的是,如果探索那個新世界,她可以找謝濱,這個可靠的警察。可時間不等人,音樂會開場尤其不等人,2202的僵局也不等人,兩人只能匆匆吃一頓快餐,匆匆分手。
看到關雎爾沒多久就出現在2202門口,正抱着默默流淚的邱瑩瑩的樊勝美一愣。關雎爾將打包的快餐放料理臺上,“樊姐,吃點兒。小邱,不管發生什麼,飯不能不吃。我給你打包了排骨。樊姐,你的只有涼皮,知道你晚上不多吃。”
“你不是……”
“不去了,以後有機會。樊姐你走吧,你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這兒的,我今晚不會走開。”
樊勝美看看關雎爾,誰都看得出關雎爾眼中的情緒。但她沒說什麼,低頭輕聲勸誘邱瑩瑩吃晚飯。關雎爾欲言又止,抱臂站在一邊兒看着。過會兒,邱瑩瑩終於支起身子,關雎爾立馬將飯盒遞過去,打開,讓熱氣騰騰的紅燒排骨亮相在邱瑩瑩眼前,邱瑩瑩一整天沒吃飯了,她不信邱瑩瑩就不受誘惑。果然,邱瑩瑩拿起了一次性筷子。
樊勝美嘆聲氣,拿紙擦乾邱瑩瑩臉上的各種液體,起身走過關雎爾身邊,輕輕拍拍關雎爾的肩,“這兒交給你了,謝謝。”
關雎爾點點頭,默默看樊勝美換件衣服,匆匆出門。其間邱瑩瑩連聲叫了幾次樊姐,樊勝美只能當作沒聽見,關雎爾也當作沒聽見。等樊勝美一走,關雎爾默默凝視嘴裡鼓鼓囊囊地含着一口飯的邱瑩瑩。邱瑩瑩見樊勝美義無反顧地離開,發了會兒愣,轉而對關雎爾道:“小關,我完了。”
“嗯,我看你也快完蛋了。春節後你只顧着發呆,不再出去跑生意,很快,就憑你拿點兒上班死工資,沒有提成,物業費你快付不起了,下季度的房租也快付不起了,若不又厚着臉皮向你爸爸伸手,你還得節衣縮食。我們只是赤手空拳在海市打拼的小白領,靠天天辛苦做事纔有衣食住行,愛情這種東西你奢侈不起。放下吧,好好想想,你該幹活了。”
“你說的道理我也懂,可我現在哪有心情。”邱瑩瑩說到這兒,委屈地一癟嘴,又眼淚紛紛。
“小白領沒有資格講究心情。想想你上一次,回憶回憶你上次丟工作時期的失魂落魄,誰下手辭你的時候跟你講過感情?誰管你心情如何?珍惜眼下得之不易的工作吧,你折騰不起。”關雎爾頓了頓,不得不說得再詳細點兒,“你必須在最短時間內將應勤封存,在明天一天時間裡調整好精神狀態,後天一早精神抖擻地去上班,去掙活命錢。你沒有其他選擇。”
“小關,你幾歲啦?這麼殘酷。我……”
“你慢慢吃,吃好了趕緊看看自己身處的位置。時不我待,物業費房租費公交卡飯錢電費水費,你算算吧。”關雎爾說完,回去自己房間了。
邱瑩瑩愣愣地看着關雎爾走開,不禁自言自語:“你咋這麼冷血。”關雎爾當沒聽見,忍了。
過會兒,邱瑩瑩吃完,拿出抽屜裡的零錢,湊足盒飯價,拿到關雎爾屋裡,又重複一遍,“你真冷血。”
關雎爾這回忍不住了,跳起來道:“邱瑩瑩你說話前請三思好不好?我哪冷血了?我天沒亮開始爲你的事忙碌,我推掉今天跟朋友第一次聽音樂會來陪你,我還給你買來晚飯,我哪兒冷血?你不知道出口能傷人嗎?你憑什麼如此輕易地傷我,你拿我當朋友來平等對待嗎?我又不是應勤。”
邱瑩瑩被罵了個劈頭蓋臉,可自己也意識到說錯,她才一愣,關雎爾就揮手道:“知道你荒唐了就好,求你別再荒唐了,好好反思,好好過日子,靠自己,你只有靠自己。別道歉了,跪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