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渾噩噩又過了數日,北音都不知時間是怎麼過去的,她每日照舊,辰時練字靜心,午後鞦韆小憩,待暮靄籠罩,則斜倚在榻上看些閒書,恍惚之間,離婚禮當天就只剩下七日之餘。
相府之內,早已是喜氣沖天,易夫人操辦下來的嫁妝極多,真可謂羨煞旁人,錦羅綢緞不下千百,金釵銀飾更是層出不窮,尤其是置給北語那份,當真是花盡心思。滿當當的兩廂房都添着禮,一日比一日豐厚,府中上下丫鬟們也開始忙昏了頭,無論走到何處,都能聽見“恭喜”之聲,北音素來喜靜,如此一來,就更是懶得出門了。
“小姐,夫人也真夠偏心,去年她老人家大壽,戶部尚書林大人送來的金絲蘇繡一共就四匹,夫人自己留了一匹,這次出嫁給了小姐一匹,剩下兩匹,竟都給了三小姐去!”屋子裡本是靜得很,卻被碧珠的話聲打破,她一邊說,一邊轉着眼眸,一邊還在替北音研磨,當真是忙得很。
白宣紙上,墨跡稍加一頓,進而向左處撇開,落了個飄逸卻不失穩重的痕跡:“孃親的東西,她想送誰便送誰,想送多少便送多少,你瞎計較作甚。”
碧珠忙道:“小姐,我哪裡是瞎計較?”兩顆黑眼珠一垂,低聲嘟囔道,“偏心就是偏心,不光是那些綢緞,小姐所有的嫁妝都只是三小姐一半,你都不知道,外頭人是怎麼說咱們的!”聲音愈發細小,帶分惱怒,“竟敢說……你搶了三小姐的心上人!”
北音眸光一顫,宣紙上筆劃斷開,頓了頓,纔出聲道:“北語不能嫁給宣王,心中定是難過得很,孃親多分她一些嫁妝,不過是趁此讓她寬慰些罷,至於……外頭人說了甚麼,不必去管,做好自己本分之事便可。”她話中驀地帶了分冷清,寫字的動作再未有停頓,一路揮灑自如。
碧珠低下頭,怏怏道:“是,小姐。”繼續研磨。
正當這時,門外突然闖進來個小丫鬟,模樣看着生分,碧珠瞅了幾眼,纔看出是前幾日夫人遣去服侍北語的新人。
思量間,那丫鬟連着叫了幾聲“二小姐”,聲音格外響亮刺耳,吵得北音蹙了蹙眉。
碧珠立刻停了手中之活,走到屋門口,將那丫鬟攔在身前,斥道:“我家小姐在潛心練字,有事就說,你叫什麼!”
那小丫鬟原地站定,慌張道:“碧珠姐姐,我有急事要見二小姐,你且讓我進去罷!”
碧珠不答應:“有甚麼事,你先同我說,我看急不急,若是急,便讓你進去,若是不急,那你就快些回去伺候你家小姐罷。”
聽了“你家小姐”四字,那小丫鬟面色一變,慌張更甚,說話的聲音也帶了哭腔:“碧珠姐姐,我求你了……快讓我見見二小姐罷!此事我不敢告訴老爺夫人,他們若是知道,定會打死我的!三小姐她……”
北音聽聞屋外動靜,早就走了過來,遂也不等碧珠發問,便在門前站定,出聲問道:“北語怎麼了?”
那小丫鬟見了北音的面,先是一驚,爾後“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今日早晨,三小姐帶奴婢出府,說是陪她在外邊透些氣,可街上人太多,奴婢一個不留神,三小姐她就不見了……”聲音愈發慌亂,身子也開始輕輕顫抖,“奴婢只當是同三小姐暫時走散,心想用心找找,是會找到的,結果找到了天黑,卻也未見着三小姐的影子……這纔回來,告訴二小姐你了!”
北音聽罷,擡眸看了眼天色,已是霞光散盡,夜幕降臨,不禁氣道:“你這丫鬟怎這般不懂事,北語不見了,還不快去告訴我爹,讓爹他派人去找!”
那小丫鬟哭道:“奴婢……奴婢不敢。”
北音閉上眼睛,嘆了口氣:“罷了,你先退下。碧珠,你隨我去找父親。”
“是。”碧珠應聲,睨了地上那丫鬟一眼後,緊隨着北音出了院子,走向書房,路上,忽想起甚麼,便湊近北音身側,附耳道:“小姐,你說,三小姐不見這事是否有些蹊蹺?”
北音步子不斷,卻是側目看了她一眼:“怎麼?”
碧珠道:“這回府的路三小姐又不是不知,現在這時辰還未回來,恐怕是故意不想回罷。”說着,突然睜大眼睛,“難不成,是同宣王私奔了!”
北音一掌拍過去:“死丫頭,瞎說什麼!”加快腳下的步子,“我看你這張嘴是越來越欠收拾了,什麼話都敢往外說。”
碧珠立刻垂下腦袋,吐吐舌頭:“小姐饒命,奴婢知錯了!”
北音睨了她一眼,不再說話,心下卻是狐疑萬分。碧珠方纔所言並非無理,反倒是有幾分情理參在其中,只是未曾到了私奔的地步罷了。於此樁婚事,心碎的何嘗是北語一人,宣王怕是也痛心疾首,傷心之至,不下於北語。
到了書房,易函正在書案前批改公文,待北音將此事緣由彙報之後,易函臉色登時一沉,立刻遣人出府尋找。相府侍衛將帝都裡外來回翻了一圈,盡兩個時辰過去,竟還是無半點北語的消息。至此,屋內氣氛陡然沉肅,易函在書案前沉思片刻後,霍然站起身來,喃喃道:“糟了。”
那聲音雖輕,卻是清清楚楚的落進了北音耳中,她忙擡起頭來:“爹,要不,派人去宣王府看看罷,說不定北語正在那裡。”
易函道:“我正是怕她在那裡,故而才擔心!”跟着喟嘆一聲,直搖頭道,“當真是個不省心的丫頭!都要嫁作太子妃了,還這般任性胡鬧,盡給我惹事!”說罷,快步走至門前,對管家道,“快去備車,我去宣王府看看!”
管家忙應道:“是!”轉身退下。
易函擡步欲行,復而又想了一想,轉頭來對北音道:“音兒,你同我一起去。”
馬車出了相府外的長道,一路向城東方向駛去。四月末,夜色微涼,車行片刻,車廂內便已捲來沁涼的清風。又行半響,風勢忽而止下,北音掀開車簾,但見一座陌生府邸坐落於街旁,規模宏大,瑰麗奢華,卻偏生給人一股冷清之味,黑檐白牆,錯綜複雜,絲毫未有半絲將要結親之喜氣,反倒是給人以無形的壓抑之感。
車伕下了馬,跑至門前,對守在兩側的侍衛道:“丞相有事求見宣王,請速速通報!”
那倆侍衛互相一眼,其中一個才道:“王爺有事外出,不在府中,待王爺回府之後,定會爲丞相稟報。”
車伕心中一個疙瘩,垂下頭,正欲回去稟告,卻見北音下了馬,至走到門前,行色匆匆道:“王爺當真不在?”
那侍衛見了北音,猛地一驚,疑惑道:“你……你是三小姐!”
北音一怔,隨即回過神來,學了北語的語氣,道:“對,我和我爹來找宸哥哥商議要事,之前都已說好了的,他怎會不在?”
那倆侍衛身爲王府中人,自然是知道自家王爺和相府千金之事,聖旨一下來,許墨宸是痛心煩悶,兩天來滴米未進,終日酗酒,讓這王府上下好生擔心,人人皆盼着“救星”北語快些出現,此刻聽了北音這話,自以爲是丞相有法子扭轉局勢,遂想也不想,立刻改了臉色道:“王爺在墨語軒,丞相,三小姐,請!”
“墨語軒”三字落下,卻是在北音心中撩起一層波瀾,她隻眼眸一閃,便猜出了其中的含義,當真是盡顯許墨宸同北語二人的款款深情。
思及此處,心下自然是黯了幾分,畢竟這住所是她不日後駐足之處,若是每走一遭,都碰見個“墨語軒”似的地方,那她就算再如何順其自然,也難免尷尬煩心,難以適從。
在府中繞着迴廊輾轉幾番之後,二人來至一座竹軒之前,極盡清雅,那侍衛讓易函、北音稍候片刻,先行走進軒中稟報。
北音站在樓前,擡眸望了眼四下之景,倏地就想起許墨宸那副白皙俊美的容顏,正是如這青竹白菊一般,絲絲點點,皆清逸溫雅,不染俗塵。可這會兒,樓前卻是透了一絲酒味,待門啓時,她急忙垂下眼眸,生怕誰人一個快步走出來,識破了她的慌。
好在,出來的只是那侍衛罷了。
侍衛走下樓來,恭恭敬敬地道:“丞相,三小姐,裡邊請!”
易函道:“有勞了。”說罷,面色好了幾分,擡步往樓上走去。許墨宸還在此處,那便是排除了最可怕的可能,他領着北音,走進屋中,還未看清屋內是何番景象,就見個雪色影子閃了過來,長臂一伸,在旁側的北音拉進懷中,往長榻上斜倚而坐,似笑非笑:“北語……”
原是那侍衛激動之下,只同許墨宸報了北語之名,忽略了面前這位德高望重的丞相。面對這聲赫然的呢喃,北音心下猛地一急,正想推開,卻見易函擺了個制止的手勢,當下,又停了下來。
許墨宸醉得正酣,摟着北音,沙啞的道:“北語,對不住,我不得娶你了……”說罷,低下頭來,清俊的容顏上落了層鬍渣,摩挲在北音頸窩,卻是紮在她心裡。
許墨宸又道:“北語……若不然私奔罷,哈哈,你敢不敢,要知,我許墨宸實則是敢的……”
聽聞此言,易函面色一變,急忙輕咳了幾聲,引來許墨宸醉眼迷離的神色,怔了半響,纔有意識般將北音往身後一拉,警戒地道:“原來……相國也在。”
易函的臉色又青又白,鞠了一禮:“見過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