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臺

僅僅十日之後,一座嶄新的集市,矗立在蒙漢邊境上。

本次互市由俺達汗上書提出,吳越王從中斡旋,嘉靖皇帝御筆親準,雙方都不敢怠慢,早早準備起來。在互市正式開市前,便已召集了不少各地商販,聚集到此。

集市並無實體建築,只用木樁圍成籬笆,劃定大致的範圍,便於蒙漢兩地百姓在集市中自由交易。集市雖然簡易,卻佈置整齊,綿延數裡,看去十分壯觀。

集市最中心的位置,由木樁劃分出十餘處較大的圍欄,便是馬市的範圍。互市初始階段,蒙古向漢輸出的商品本就以馬匹爲主。一些較爲富裕的牧民,趕着數十匹牲畜佔據其中。這些馬匹高大壯碩,毛色油亮,遠非漢地羸弱的馬匹可比,讓漢地百姓大開眼界,嘖嘖稱讚,忍不住就要解囊購買。

馬市東面,用木杆和氈帳支起一排排簡易的棚戶,掛出各色麻布織成的商幌。幾根木材和一塊長板支起簡易櫃檯,臺腳裝着輪軸,隨時可以移動。各色印着掌櫃貨號的麻布披垂下來,將櫃檯裝點得簡單而整潔。一筐筐茶葉、一匹匹絲綢、一件件瓷器便羅列在這些櫃檯上,亦讓蒙族牧民們大開眼界。

另外還有一些本小利薄的商販們,租不起攤位,便推着板車、挑着擔子聚集在馬市西面。西面的集市規模雖小,卻最是繁華。賣胭脂水粉的、賣皮貨毛骨的、賣油鹽醬醋的、賣衣裳鞋帽的、賣犁鋤農具的、賣紙張字畫的、賣山東大餅北京豆汁蘇州千層糕湖州糉子的、賣無錫泥人揚州剪紙四川臘肉湖北辣子的,應有盡有,叫賣聲此起彼伏。倒也不止蒙漢兩族百姓,還有藏人、滿人、裕固人、東鄉人、維吾爾人雜沓其間,喧呼叫嚷,場景之盛,真如羅剎海市一般。

馬市的正前方,早已搭起一座祭臺。祭臺上鋪着厚厚的白色氈毯,中央支起一座丈餘高的架子,掛起一面巨大的銅鑼。銅鑼沐浴在清晨陽光下,發出金黃的亮光。十數把楠木交椅分列祭臺東西,爲首的兩座上還分別鋪着虎皮和明黃色的錦墊,看上去極爲莊嚴。

日過三杆,很快便是正午,開市的盛典也即將到來。商販和百姓們都放下了手中的貨物,聚集到祭臺前。身着盛裝的鼓手、樂師、舞者也陸續進場,在祭臺下靜靜等候着。

衆人屏氣凝神,擡頭仰望着那面銅鑼。

奪目的日色下,巨大的銅鑼熠熠生輝,似乎也在渴望着敲響祭告天地的音符。

只待正午的太陽照臨大地,祭神之舞者踏過最後一個節拍,飛身躍起,將這面銅鑼震響。這座寄託着兩地人民富裕與和平之期望的互市,便可從此開啓。

禮炮三響,兩隊輝煌的儀仗分別自祭臺東西面行入,所有人頓時跪拜下去,久久不敢擡頭。

西面一隊駿馬白袍,便是蒙古可汗俺達、國師重劫、十二土默特首領一行。東面一隊朱紫藻繡、儀仗煌然,卻是本次互市欽差特使吳越王的王駕。雙方一番寒暄之後,分賓主落座。此地雖是兩國交界,但仍隸屬俺達汗管轄,故吳越王便落了東面客座,悠然地看着祭臺,靜等着互市的開啓。

吉時將至,俺達汗向下輕輕揮了揮手。

一直在臺下候命的樂師與舞者緩步行出,他們全身盛裝,面目肅然,依次跪拜過天地、俺達汗、賓客,便要開始這場虔誠的祭神之舞。

鼓聲,蒼茫而渾厚,在遼闊的大地上敲響,彷彿上古征伐時的哀婉戰音,一聲聲,動人心魄。

舞者,手持雉尾,白色長袍上綴滿珠寶,緩緩踏上通往祭臺的階梯,一步步,走向莊嚴。

無數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祭臺,無數顆心隨着鼓聲跳躍,緩緩點燃。

這些百姓多半來自附近村落,地處兩國交戰的最前線。從明朝建立以來,蒙漢兩國百年征戰殺伐,他們便首當其衝。他們的家園數度建立,數度被摧毀,辛辛苦苦積蓄的財富瞬間化爲烏有,幾乎每個家族都有人因戰爭與飢餓而死;幾乎每個人都曾因逃難而流離失所。

如今,這一切都將成爲過去了麼?連天烽火、淒厲的號角,都將化爲商販的吆喝,自由的貿易的喧鬧了麼?披甲執銳的士兵、溝壑交布的戰場,都將化爲行商的馬隊、繁榮的都城了麼?貧窮與戰亂,鮮血與廝殺,將不再玷污這片土地了麼?

那些人眼中漸漸蘊起了熱淚。

突然,鼓聲戛然而止,鼓槌鏘然落地。

正要踏上祭臺的舞者發出一聲驚呼,跌倒在臺下。

——祭臺上那張供舞者踏足的白色氈毯,竟不知什麼時候變成了一片血紅!

漢地人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他們不知道祭臺爲什麼會出現如此驚人的變化,只感到一種不祥的預感,迫人而來。恐懼宛如沉沉的黑雲,壓在這座剛剛建立的集市上,沉重得讓人窒息。

蒙族人民則驚恐地看着國師重劫,希望他能帶來神的指示——只有他有與神明溝通的資格。

重劫看着衆人,蒼白而妖異的容顏隱沒在白色斗篷後。萬衆矚目下,他站起身,向天空伸出手臂,承接着奪目的陽光,似乎在傾聽天穹深處傳來的神諭。

四周鴉雀無聲。

而後,他緩緩收回手,交叉於胸前,輕輕吐出兩個字:

“神怒。”

所有的人都惶恐起來,紛紛跪倒在地,將頭深埋入泥土,似乎要祈求神明的寬恕。

日色漸漸鼎盛,若再沒有人登上祭臺,跳起祭神之舞,昭告天地,那麼吉時錯過,互市便無法正式開啓,只好等候下一個吉日。

那卻已是一月之後。

吳越王微笑着看着俺達汗,似乎在等待他的裁斷。

俺達汗皺起了眉頭。他霍然起身,朗聲道:“誰來跳這祭神之舞?”

四周一片寂靜,沒有人敢回答。

重劫陰冷的目光宛如山嶽一般,沉沉壓在衆人心頭,讓他們不敢說,不敢看。

盛裝的舞者與鼓手跪伏在祭臺前,愧疚得幾乎死去。他們知道,自己的臨陣退縮辜負了兩地的人民,也辜負了大汗的期望,但多年的信仰與虔誠,已化爲灼熱的鐐銬,牢牢鎖住他們的心靈,讓他們寧死也不敢幹犯神的怒意。

一陣極輕的腳步聲響起,跪伏的鼓手恍惚地擡起頭,一道水紅色的光芒照了進來,幾乎灼傷了他的眼睛。

他愕然擡頭,就見一個女子站在他面前。

就彷彿一朵五月的蓮花,帶着溫婉,也帶着不可觸犯的聖潔,奇蹟般降臨在遼闊的草原上,給這片蒼茫雄奇的原野,帶來一場溫柔的煙雨。

恍然如夢,卻足以銘記終生。

鼓手不知所措,她卻向他俯下身,清麗的臉上浮起一抹淡淡的微笑。這笑意中滿是安慰與鼓勵,似乎在寬慰他不用自責。

鼓手心中劇震,恍惚中只覺得手中一輕,鼓槌已被她取走。

相思的身影宛如一朵飄落的雲,穿過跪拜的百姓,來到了祭臺西面。

她盈盈施禮,纖細的雙手將鼓槌托起,呈獻於俺達汗面前,柔聲道:

“請大汗爲我擊鼓。”

俺達汗猶豫了片刻,終於點了點頭,伸手將鼓槌接過。

相思臉上浮起一縷微笑,一步步退回祭臺,從舞者手中接過雉尾,轉身躍上高臺。

風起,舞動。

羅衣從風,長袖交橫。

水紅色的衣衫在猩紅的地毯上,徐徐旋開,恰似一朵風中開謝的花。每一個舞姿,都是那麼的曼妙婀娜,卻又是那麼高華清絕,不帶一絲俗豔之氣,彷彿一隻九天羽鳳,掠過崑崙深山,停棲於萬丈碧梧之上。

俺達汗注視着她,緩緩從王座上起身。幾個隨從趕緊將那面用於伴奏的牛皮巨鼓擡了過去。

他將身上的甲冑解開,緊緊握住鼓槌,緩緩揮起。

鼓點,在大地上震響,一聲聲,驚動風雷。

每一個跪伏的百姓都禁不住擡起頭,怔怔地看着祭臺。那一刻,他們心中的恐懼、彷徨完全消失無蹤,只剩下敬畏與莊嚴。

正午日色燦爛,但那無盡遙遠的天穹,萬里浩瀚草原,都在這一刻突然褪去了色澤,彷彿退回到了洪荒時代。山脈、河流、大地、滄海……一切籠罩在遠古暗紅色的光芒之下,隨着每一次鼓聲擂動,輕輕震顫。

相思舞姿轉疾,彷彿那停棲在碧梧上的紅色羽鳳,也受到了鼓聲的召喚,展翅驚飛,在這赤紅的天地間縱情翔舞。

舞名《鳳來》。

傳說是爲了歌頌伏羲的功業而作。是上古先民由衷地頌讚他們偉大帝王,發明了民生必備之器具,發展了生產,給人們帶來了富足。

俺達汗並不知道這支舞的來歷,只是合着她的節拍,縱情地揮動着鼓槌,相思的舞姿也隨着他的鼓聲的變化而轉換,竟配合得宛如天成。

上千民百姓呆呆地望着他們,禁不住熱淚盈眶。

低低的聲音相互傳遞着,他們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認識到這抹水紅的影子,就是傳說中荒城的蓮花天女。

那是他們信仰的天女,甘願干犯神的怒意,踏上猩紅的氈毯,爲他們跳起祭神之舞。那一襲水紅的衣衫在草原上飛舞,如羽鳳夭矯。

那是他們尊敬的大汗,脫下象徵功業與王權的戰甲,親手拿起鼓槌,爲他們擂響蒼古的音符。長髮飛揚,汗溼征衣,栗色的肌膚在日光下發出微亮的光澤,如天神偉岸。

那些百姓們再也忍不住,高聲呼喊起來,對蓮花天女的敬仰,對俺達汗的頌讚,對兩國永享和平的祈盼交織成一片,再也分不出彼此。

鼓聲越來越急,催動舞姿夭矯變幻,舞步旋轉,水紅長袖飛旋,漸漸化爲一朵合攏之蓮,阻斷了衆人的視線,衆人的驚呼聲、讚歎聲、掌聲漸漸停止,化爲不可置信的驚愕。

呼吸都已停止。

午時三刻。

砰的一聲,最後一個音符震響,相思疾旋的身形猝止,突然如羽鳳翻飛,向那面銅鑼飛去。

鏘然一聲巨響,銅鑼在她手中雉尾的敲擊下,發出一聲宛如金石的脆響,恰好與還未停息的鼓聲融合到一處,金聲玉振,嫋嫋不絕,傳遍了整個大地。

這聲音是那麼清越遼遠,卻又那麼的宏大莊嚴,彷彿在昭告整個天地,蒙漢兩地的互市,就從此刻開啓。數百年的等待,便在這一刻實現。

一時間,萬籟俱已退避,只留下這嫋嫋餘音在天地間寂寞振響。直到餘音消歇,人羣中才爆發出一聲震天動地的喝彩!

整個集市陷入了狂歡。小販們將販賣的食物、乾果捧出來,一把把拋向空中,任衆人分享;能歌善舞的牧民們手牽着手,挑起了舞蹈;更多的人滿臉狂喜,互相擁抱着,也不管是不是素未平生。

啪的一聲輕響,蒼白的髮絲在重劫指間斷裂,卻沒有人聽到。

他的臉依舊隱沒在白色斗篷下,看不出是喜是怒。

直到暮色沉沉,這場狂歡才走向終結。人們一面說笑,一面擦拭着未乾的淚痕,用馬車裝起一包包貨物,心滿意足地四散開去。等着明日重來。

慶典剛剛結束,重劫便策馬離去。吳越王倒是一直滯留到傍晚閉市,才滿面春風地向俺達汗辭行,回京覆命。

俺達汗感激吳越王斡旋之力,特派把汗那吉送行三十里。一行人走過相思身旁時,吳越王突然回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相思心中感到一陣莫名的慌亂。

那雙陰沉的眸子,她似乎不久前,曾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卻又一時想不起來。她沉吟良久,默默地牽起胭脂,向荒城走去。

突然,她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就見俺達汗帶着十二土默特首領,正策馬向她走來。

相思展顏微笑,斂裙爲禮:“大汗。”

俺達汗在她面前駐馬,微笑道:“謝謝你。”

相思也笑了,暮風揚起她因旋舞而垂散的長髮,清麗絕塵的容顏在汗珠與夕陽的點染下,如新蓮般動人。

俺達汗笑看着她,一直看得她臉上泛起淡淡的紅雲,才道:“我該給你什麼獎賞?”

相思低下頭,整理着鬢髮,輕輕道:“大汗答應了我互市之策,我已經感激不盡,還要什麼獎賞?”

俺達汗揮鞭指向正在散去的百姓:“這次不是我的賞賜,而是草原上所有子民對蓮花天女的感謝,你一定要收下。”

相思略略沉吟,忽然擡頭,微笑道:“既然如此,那麼不如我們再賭一次?若大汗贏了,我就收下大汗的賞賜,若我贏了,便再向大汗提一個建議。”

俺達汗點了點頭,笑道:“雖然我很想聽到這個建議,但卻絕不會認輸。你這次要賭什麼?”

相思揚了楊手中的繮繩:“我們在草原上馳馬一個時辰,看看誰更快。”

俺達汗見她胸有成竹的樣子,不由仔細打量了她的坐騎胭脂一番,心中卻不禁一驚。她什麼時候得到這樣神駿的坐騎?

不過他的震驚也只是一瞬之間,他坐下這匹紅馬,亦是汗血良種,且隨他征戰多年,一人一馬之間,早已心意相通。俺達汗深知,這種汗血馬雖然極爲神駿,但也難以馴服,若馬不能真心奉騎手爲主,便很難將其速度完全發揮出來。相思得到這匹馬最多不過數月,想必並未真正馴服此馬,於是笑道:“便依你。”

相思破顏微笑,突然一掣繮繩,胭脂一聲長嘶,如紅雲騰起,已竄出數丈。

俺達汗猝不及防間,已被她甩開。他一聲長嘯,縱馬便追,兩人一前一後,向北面草原飛馳而去。

十二土默特首領大驚,擔心大汗安危,連忙策馬跟上。他們雖然精於騎射,坐騎亦是百裡挑一的駿物,卻又怎能和着兩匹汗血良駒相比?只片刻工夫,便被遠遠甩開。

茫茫草原上,只剩下俺達汗和相思,在暮色下策馬飛馳。馬蹄下,青色的塵土揚起,離衆人越來越遠。

夜色籠罩,風霧蒼茫。

大片草甸、溪流、花海、緩坡都以風馳電掣的速度,向後疾退而去,化爲一片連綿的織錦,再也分不清彼此。

相思纖手緊握繮繩,屏氣凝神地向北疾馳。胭脂棋逢對手,也興奮起來,在草原上縱蹄飛奔,不時疾停急轉,或從數丈寬的溪流上飛躍而過,想要將俺達汗的戰馬甩開。

但無論它怎樣努力,也始終甩不開距離,倒是幾次轉彎,被俺達汗預先判斷出方向,縮小了差距。胭脂不敢再多玩花樣,只直奔北方狂奔,俺達汗便在她身後一丈處揮鞭追趕,倒也無法追上。

暮色,漸漸濃密起來,月亮的光芒從西面升起,照耀在殘陽猶存的大地上,一時間日月齊暉,分外壯麗。草原的傍晚分外寂靜,廣袤無垠的天地杳無人跡,只有風行草上的沙沙聲,和草蟲低低的私語。

躍過一條清澈的溪流,一座六尺高的青色小丘出現在眼前。

相思倏然勒馬,胭脂仰天一聲嘶鳴,雖然意猶未盡,也只得停住了馬蹄,輕輕抖身,滿身紅痕散若雲霞。

相思過回頭,指着初生之月笑道:“大汗,我們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

俺達汗也勒住馬,看了看天色,笑道:“我輸了。說你的建議罷。”

相思卻微笑不答。她輕輕下馬,指着那座六尺高的小丘道:“大汗可知道這是什麼?”

暮色幾乎完全籠蓋了原野,微弱的月光卻無法照亮這片廣闊的土地。俺達翻身下馬,走到小丘跟前,打量良久,才皺眉道:“似乎是一座墳墓。”

微亮的月光下,相思盈盈淺笑:“這是青冢。”

青冢,是草原上最著名的歷史古蹟之一,是草原人民爲紀念王昭君而建。

俺達汗卻笑了:“你若要看青冢,改日我帶你去荒城南面那座。”

荒城南面十餘里,有一座久負盛名的青冢。它規模最爲宏大,保存得也最爲完整,以至於漢族的文人墨客,詩詞題詠的都是這一座青冢。但他們並不知道,草原上許多地方都流傳着王昭君的傳說,人們深深愛戴這個孤身遠嫁、卻爲兩國人民帶來和平的女子。他們在自己的村落旁爲她建起了無數的衣冠冢,以紀念她的功績。一座崩壞了,便再修造一座。草原上每一處被太陽照臨的地方,都有一座不爲人知的小小土丘,被稱爲青冢,在當地人民的心中,默默無聞地不朽着。

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

千餘年來,大漠風塵漫漫,原野蔓草荒蕪,多少豐功偉績、多少燦爛城池被歷史無情地吞沒,卻唯獨湮滅不了這些墓草茸碧的青冢。它們一座座,散佈在蒼茫天地間,引起一代又一代人的追懷。

相思微笑道:“我想問大汗一個問題。”

她的聲音很輕,彷彿風動琴絃:“這個世界上,什麼是永恆的?”

俺達汗一怔。什麼是永恆的?

他也聽重劫說起過,傳說中第一代非天之王與梵天的對答。非天之王求梵天賜給自己一座永恆不滅的都城。於是,梵天用創生了世界的智慧和無限的慈悲回答他:

——孩子,沒有東西是永恆的。

多少年來,以非天之族後裔自居的蒙古王裔,弓馬征戰,給世界帶來鮮血和戰火。他們信仰着梵天,卻又一直在挑戰着這句來自梵天的神諭——他們始終希望在這個世界上建立一座永恆不滅的都城,這便是他們自第一代非天之王那裡繼承的信仰與使命。

什麼是永恆的?

——偉大的三連之城,便是永恆。

這是他們的信仰,多少年來,從未動搖。但這一刻,俺達汗卻發現自己無法做出這樣的回答。

相思擡頭,目光望向遙遠的天之盡頭,輕輕道:“非天之王的不滅連城,神之祝福……”

她頓了頓,一字字說出這輝煌城池的結局:“飛灰煙滅。”

俺達汗一震。是的,傳說中那座梵天祝福過的城池,那用黑鐵、白銀、黃金締造而成的三連之城,曾讓諸天神佛爲之戰慄,卻最終在某個黃昏的瞬間,化爲灰飛。

“成吉思汗的偉大帝國,遼闊無盡……”她發出一聲輕輕的嘆息:“分崩離析。”

俺達汗再震。是的,歷史上那亙古未有的偉大功業,那征服了無數土地、統御了無數城池的廣闊帝國,曾讓整個世界爲之震顫,卻在成吉思汗死後的數年中,分崩離析。

成吉思汗的偉大功業,尚且如此。他,又能如何?

相思擡起手,指向那不足七尺的土丘,一字字道:

“爲什麼,當英雄豪傑埋骨成灰,當帝王將相俱成往古,一個小小女子的事蹟,卻在蒙漢兩族人民心中代代流傳?”

“爲什麼,當一切神蹟灰飛煙滅,一切功勳淪歸虛無,這些小小的青冢,還在草原上千年佇立?”

俺達汗動容,久久凝視着她,卻不能答一語。

淡淡星光下,相思上前一步,將右手輕輕放在他胸襟上。

她纖柔手心的溫度傳來,穿過戰袍,穿過肌膚,水一般滲入了他的心,帶來灼熱的刺痛。

一字一句,她的聲音是那麼輕,卻彷彿露滴風荷,哪怕千萬種聲音一起奏響,你聽到的還是這一聲:

“只有建築在人心上的城市,纔是永恆的。”

俺達汗霍然擡頭,水一般的月華照耀在這個女子臉上,透出溫婉的光芒,一如那天邊的弦月,在無邊無際的沉黑宇宙中,獨自閃耀着動人的清輝。

孤獨、純粹、執着、堅強。

雖然微茫、柔弱,卻帶着洞穿歲月、燒灼靈魂的力量。

俺達汗猝然閤眼,長長一聲嘆息:“你想要我怎麼做?”

這是他第一次,徵求一個女子的意見。

相思輕輕道:“今日互市讓大汗看到,兩地百姓有多麼厭惡征戰,嚮往自由與富足。然而,互市能帶來一時的繁榮,卻無法讓雙方長久和平。蒙漢間征戰已久,彼此芥蒂深重,無法全心信任。集市交易商賈往來,人員雜居,一旦有所衝突,事態失控,戰事再起,大汗所作的一切努力都將付諸流水。”

俺達汗面色凝重,緩緩點頭,這也的確是他擔心的。

相思微笑道:“只有雙方結爲姻親之國,纔可彼此真正信任,誠心止息干戈,讓兩地居民久享安寧。”

姻親之國?這又是何等含義?

俺達汗皺起眉頭,相思依舊微笑不語,盈盈目光指處,正是那座青色的土丘。

俺達汗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錯愕道:“你要我效法呼韓邪單于,與明朝和親?”

相思向他斂裙一禮:“正如同王昭君與呼韓邪單于一樣,大汗與這位公主的故事,亦將在兩族人民心中萬代流傳。”

俺達汗看着她,臉色漸漸沉了下來,一字字道:“你要本汗迎娶明朝的公主?”

夜色中,相思並未察覺他神色的改變,依舊微笑:“大汗英明神武,春秋正盛,此番和親,不僅能成就一段止息兩國干戈的偉業,想必亦能成全一位女子的幸福。”

這一番話,讓俺達汗臉上閃過一陣怒容。他臉色陰沉,翻身上馬,幾乎立刻要打馬離去,卻見相思擡起頭,盈盈望着他,眼中滿是懇求。

她似乎並不知道爲何會觸怒他,清婉的臉上浮起一絲惶恐,輕輕道:“這便是我的第二個建議,請大汗不要拒絕。”

俺達汗心中一軟,竟不忍立刻拒絕她。他長長嘆息,壓抑下心中的怒火,淡淡道:“此事關係重大,且容本汗考慮幾日。”

相思還想說什麼,他擺手道:“天色已晚,本汗送你回荒城。”揮鞭向北而去。

星光下,相思默默跟在他身後,不時用眼角餘光看着他,但見他臉色陰沉,卻也不好再說什麼。

她心中滿是疑惑,卻不明白他的態度爲何會突然改變。

明明方纔還深受觸動,爲何突然變得一臉怒容?

她輕輕嘆息一聲,跟隨他向荒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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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七章 野迥遙聞羽箭聲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第八章 鄉遠征人有夢歸第七章 野迥遙聞羽箭聲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第二十四章 夢中猶看洛陽花第二十四章 夢中猶看洛陽花第二十五章 萬里關河驚契闊第二十四章 夢中猶看洛陽花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二十六章 驚回萬里關河夢第十五章 曠劫光年掣電中第二十五章 萬里關河驚契闊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第二十一章 他日故人能憶我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臺第五章 霜氣峭深催草木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塵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二十四章 夢中猶看洛陽花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第二十章 壞壁塵埃尋舊墨楔 子第二十二章 遙知喜色動天顏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十八章 原野暮雲低欲雨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四章 應有流塵化素衣第一章 屠龍工巧竟何成第十章 白袍如雪寶刀橫第十七章 掃淨煙塵歸鐵馬第十六章 縱獵何妨更一圍第二十四章 夢中猶看洛陽花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塵第七章 野迥遙聞羽箭聲第七章 野迥遙聞羽箭聲第九章 夜深白露冷侵衣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二十二章 遙知喜色動天顏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塵第十五章 曠劫光年掣電中第二十八章 風雷傳號臨春水第三十一章 一尊相屬永無期第十九章 星辰頓覺去人近第十三章 一杯且爲江山醉第三章 山川不爲興亡改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臺第十五章 曠劫光年掣電中第二十九章 青山是處可埋骨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塵第二十六章 驚回萬里關河夢第四章 應有流塵化素衣楔 子第六章 烽火遙傳畫角殘第二十五章 萬里關河驚契闊第十章 白袍如雪寶刀橫第四章 應有流塵化素衣第二章 手把仙人綠玉枝第二十六章 驚回萬里關河夢第二十六章 驚回萬里關河夢第三十章 酒痕空伴素衣塵楔 子第七章 野迥遙聞羽箭聲第十六章 縱獵何妨更一圍第二十六章 驚回萬里關河夢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第一章 屠龍工巧竟何成第二十章 壞壁塵埃尋舊墨第二十八章 風雷傳號臨春水第十五章 曠劫光年掣電中第十五章 曠劫光年掣電中第十四章 春風匹馬過孤城第十七章 掃淨煙塵歸鐵馬第十六章 縱獵何妨更一圍第五章 霜氣峭深催草木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臺第二十七章 兩京梅傍戰塵開第三十一章 一尊相屬永無期第二十一章 他日故人能憶我第二十六章 驚回萬里關河夢第十五章 曠劫光年掣電中第二十八章 風雷傳號臨春水第二十三章 浩歌起舞散花臺第十六章 縱獵何妨更一圍第二十一章 他日故人能憶我第十九章 星辰頓覺去人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