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妃子傾城(2)

南宮平、呂天冥身形木立,對面相望,呂天冥自是心安理得,拿定了這少年不是自己的敵手,南宮平心中卻不禁有些忐忑,要知他雖有鐵膽,但初次面逢強敵,自亦不能免俗,當下暗暗立定心意,開始幾招,先得以謹慎爲先,暫且要以守爲攻。

呂天冥身經百戰,見了他目光中的神色,便已測知了他的心意,心中更是穩定,沉聲道:"七弟,莫要放走了那妖婦。"韋七答應一聲,梅吟雪笑道:"如此好看的事,我還會捨得走麼?"南宮平不聞不問,呂天冥冷"哼"一聲道:"請!"他畢竟自恃身分,還是不願搶先出手,哪知南宮平已決定以靜制動,以守爲攻,亦是動也不動。

"飛環"韋七低喝道:"四哥,與這般武林敗類,還講什麼客氣。"呂天冥道:"正是!"

縱身一掌,向南宮平肩頭拍下!

他這一招人未着地,手掌便已拍下,左手緊貼胸脅,全未防備自身,全身上下,處處俱是空門,右掌所拍之處,亦非南宮平之要害,名是先攻了一招,其實卻等於先讓了一着,四下的觀衆,俱是武林好手,怎會看不出來,不禁鬨然喝彩。

南宮平微微一驚,想不到這終南掌門竟會擊出如此一招。

他到底交手經驗不夠,心中又早有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打算,眼看呂天冥這一隻白生生的手掌拍來,竟沒有乘隙反擊,搶得機先,反而身形一縮,閃電般後退了三步。

呂天冥微微一笑,腳尖點地,身形躍起,又是一掌拍去,仍然是左掌緊貼,人未着地,右掌便已拍下,競仍然和方纔那一招一模一樣,南官平又自一愕,身形再遲,羣豪再次喝起彩來。

彩聲未落,哪知呂天冥竟又一模一樣地原式拍出一掌,南宮平心中大怒,方待反擊,哪知他這一掌已是拍向南宮平的天靈腦門,自身雖仍處處是空門,但所攻卻是對方必救之處。

南官平暗歎一聲,身影一擰,滑開兩尺,羣豪第二次彩聲未落,第三次彩聲便又發出,南宮平一招未發,呂天冥已連獲三次彩聲,強弱之勢,昭然若見,有人不禁暗中低語:"如此身手,竟然也敢向玉手純陽挑戰,真是可笑得很!"三招一發,呂天冥精神陡長,右掌追擊,斜切南宮平左頸,左掌突地反揮而出,五指微飛,拂向南官平腰畔三處大穴。

南宮平沉了沉氣,腳下微錯,讓開這一招兩式,右掌一反,竟閃電般向呂天冥"丹田"穴上拍去。

呂天冥暗暗一驚,閃身撤掌,"唰唰"兩掌劈去,他手掌雖然瑩白嬌嫩,有如女子,但掌力卻是雄渾驚人,掌勢未到,掌風已至。

南宮平微一塌腰,雙掌竟齊地穿出,切向呂天冥左右雙腕,他本是以守爲攻,此刻卻是寓攻於守,連卸帶打。

呂天冥低叱一聲,"金絲絞剪",雙掌齊翻,南宮平身形一仰,驀地一腳踢出,呂天冥"唰"地後掠三尺,再次攻向前去,心中的傲氣,卻已消去不少。

他本搶得先機,這幾招更是招中套招,迅快沉猛,四下羣豪只當南宮平霎眼之間,便要敗在他的掌下。

哪知南宮平年紀雖輕,卻是亂而不敗,那一腳無形無影地踢將出去,時間、部位,更是拿捏得好到毫巔,羣豪又不禁暗中低語:"神龍子弟,果然有不凡的身手。"只見酒樓上人影閃動,兔起鶻落,卻是絲毫沒有發出任何響動,剎那間便已數十招過去,南宮平心中仍有顧忌,身手施展不開,竟又被呂天冥佔得了上風,羣豪喝彩之聲又起,"玉手純陽"白髮顫動,掌影如王,掌戳指點,竟將"終南"鎮山"八八六十四式春風得意劍",化做掌法使用,而他那十隻纖秀瑩白的手指,亦無殊十柄切金斷玉的利劍!

"飛環"韋七掌中緊握着的"龍鳳雙環"已漸漸鬆弛,凝重的面色,也已漸漸泛起笑容,側目一望,哪知梅吟雪亦是面含微笑,嫣然注目,竟似也已胸有成竹,穩操勝算。

又是數招拆過,呂天冥攻勢越發凌厲,但一時之間,南宮平竟也未見敗象,羣豪雖不斷在爲呂天冥喝彩加油,但心中亦不覺大是驚異,這少年初出師門,年紀輕輕,想不到竟有這般武功,能在"玉於純陽"掌下經久不敗。

數十招拆過以後,南宮平心神漸穩,見到呂天冥攻勢雖然凌厲,但亦未能將自己奈何,心中不覺大定,自覺致勝已有把握。

要知"神龍"武功,本以空靈變化、威猛凌厲的攻勢爲主,南宮平此刻仍以守勢爲主,看似已盡全力,其實卻只不過用了五成功夫。

只見呂天冥雙掌翻飛,一招"拂花動柳"攻來,南宮平突地長嘯一聲,騰身而起,呂天冥心頭一震,只覺四股銳風,上下左右,交擊而來,他無論如何閃動,都難免要被擊中,他若不閃動,雖然無妨,但對方身形已起,下一招瞬息便至,他木然當地,豈非是等着捱打!

羣豪亦都大驚,"飛環"韋七變色驚呼道:"天龍十六式!"他一生之中雖然最服"不死神龍",但在他心底深處,卻仍存着一份私念,想要與"不死神龍",一較短長,如今見了這等妙絕人寰、並世無儔的招式,心中不禁悵然若失。

原來普天之下,身形飛騰變化的身法招式,本只寥寥數種,但"蒼穹十三式"、"天山七禽掌"、"崑崙神龍八掌"雖然亦俱是威震武林、留傳千古的武功,但卻都是在身形騰起之後。

才能出掌傷人,以上擊下,威力兇猛,但對方只要武功高強,便可先作防範,不難避過。

只有這"止郊山莊"獨創的"天龍十六式"中,最後的"破雲四式",卻是在身形騰起時,便已發出招式,或是攻敵之所必救,或是先行封閉對方的退路,招中套招,連環抽撤,是以"天龍十六式"一出,"天山"、"崑崙"便盡皆爲之失色!

南宮平此刻一招施出,便正是"破雲四式"第一式"破雲升"中的變化"直上九霄",雙掌雙腿,乘勢發出,先封住了呂天冥的退路,然後踢腿沉掌,變爲一招"天龍爪",十指箕張,破雲而下!

他久已蓄勢伺機,直待這一掌便奏全功,衆人亦都失色驚呼,哪知這"玉手純陽"能掌一派門戶,武功上果有超人之處,他身形木然,直待南官平十指抓下,突地一招"雙掌翻天",向上迎去,只聽"啪"地一聲,如擊敗革,四掌相交,二十隻手指,竟緊緊糾纏在一處!

南宮平這一招攻勢,固是涼世駭俗,但呂天冥雙掌上翻,竟能在閃電之間,接住了南宮乎變幻的手掌,其功力之深,部位之妙,時間之準,更是令人心驚。

羣豪齊地發出一聲大喝,亦不知是喝彩,抑或是驚呼。

只見南宮平凌空倒立,身軀筆直,竟宛如一枝凌風之竹,四下窗隙中吹來的晚鳳,吹得他大袖輕袍獵獵飛舞,他本已蒼白的面容,此刻更已沒有一絲血色,目光炯然盯着呂天冥的眼睛,良久良久,身形方自緩緩落下,但四隻手掌,猶未分開。

他腳尖乍一沾地,呂天冥左腳後退半步,然後兩人的身形,便有如釘在地上似地動也不動,四道發亮的目光,也緊緊糾纏到一處,這兩人此刻竟是以自己全部的心神、功力相鬥,甚至連生命也押作了這一番苦鬥的賭注。

於是四下的驚呼聲一起消失寂靜,默默如死,但呼吸之聲,心跳之聲,卻越來越見沉重,樓上的人,眼看着這兩人的空門,同是心絃震動,樓下看不到他們的人,見了四面窗臺上的人突地變得異樣的沉寂,更是心情緊張,不知上面究竟是誰勝誰負。

靜寂中,突聽樓板"吱吱"響動了起來,只見兩人的額面上,都沁出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南官平雖然招式奇奧,畢竟比不得呂天冥數十年性命交修,功力的深厚,此刻更已顯出不支之態,於是"飛環"韋七漸露喜色,梅吟雪面色卻漸漸沉重。

死一般的寂靜中,樓下突地鬨然發出一連串驚呼,衆人心頭方自一驚,只見這沉寂的夜晚,突地涌起了一陣熱意,就連旁觀者的面上,也沁出了汗珠,南宮平、呂天冥更是滿頭大汗,羚羣而落。

接着,竟有一陣銅鑼之聲響起,一個尖銳的喉嚨喊道:"失火了,失火了……"滿樓大亂,滿街亦大亂,一片赤紅的火焰,突地捲上了酒樓……

四下羣豪顧不得再看,接連着飛躍了下去,看熱鬧的人們,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跌跌沖沖地衝出了這條街。

雖有救火的人,但這火勢卻來得十分奇怪,猛烈的火舌,霎眼間便將整個酒樓一起吞沒。

但南宮平、呂天冥四掌相交,生死關頭,卻仍誰也不敢後退半步。

"飛環"韋七滿頭大汗,目光盡赤,雙環"鐺"地一擊,方待躍去,哪知面前人影一花,梅吟雪已冷冷擋在他身前。

他急怒之下,大喝一聲,右掌"金龍環",疾地擊向梅吟雪面門,左掌"金鳳環"突地離腕飛出,一般勁風,一道金光,擊向南宮平脅下。

此刻南宮平心力交瘁,莫說是這一隻威力強勁、韋七仗以成名的"飛環",便是十歲幼童手中擲出的一塊石子也禁受不住,只得瞑目等死。

"飛環"韋七雖是雙環齊出,但力道俱在左掌,右掌這一環只不過是聊以去亂梅吟雪的耳目,他自己也知道傷不了梅吟雪分毫。

只見梅吟雪冷笑一聲,腰身突地向後一仰,手掌輕輕搶出,她腰肢柔若無骨,這一仰之下,纖纖玉指,已將那疾飛而去的"金環"搭住,指尖一勾,金環竟轉向呂天冥擊去。

南宮平方纔心中一驚之下,被對方乘隙進逼,此刻更是不支,眼看已將跌倒,哪知呂天冥此刻頭心亦不禁一震,他頭心一喜,拼盡餘力,反擊過去。

梅吟雪輕輕笑道:"這就叫做自食……"話聲未了,突見那"金環"呼地一聲,竟飛了回來,反向梅吟雪腰後擊去。

梅吟雪微微笑道:"好,你居然在環上裝了鏈子!"談笑之間,玉手輕抓,竟又將那飛環抓在手中,有如探囊取物一般,要知她在棺中十年,苦練武功,終年靜臥,耳目之明,實已天下無雙,便是一根飛針自她身後擊來,她也一樣可以接住。

"飛環"韋七心頭一懍,身形後仰,全力來奪這隻金環,他在金環上繫了一根千淬百鍊的烏金鍊子,雖然細如棉線,但卻堅韌無比,刀劍難斷,哪知梅吟雪笑容未斂,右掌突地一剪,便已將金鍊剪斷,"飛環"韋七重心驟失,雖然下盤穩固,卻也不禁向後退了半步。

此刻火舌已倒捲上來,將樓上四面窗臺,燒得"譁剝"作響,炙熱的火焰,烤得南宮平、呂天冥、韋七,俱已汗透重衣,梅吟雪亦不禁香汗淋漓,突地,南面的窗屏被風一吹,整片落了下來,燃起了牆角堆移的桌椅。

漸漸,屋樑上已有了火焰,一片焦木,"啪"地落在梅吟雪身畔,她纖足移動,避開了"飛環"韋七的一腿,右足一挑,挑起了那段帶着火焰的焦木,呼地一聲,向韋七激射而去!

"飛環"韋七厲叱一聲,左掌反揮,一般掌鳳,將焦木擊落樓外,他卻忘了自己腕上還殘留着半截烏金鍊子,左掌揮出之際,金鍊猝然反掄而出,竟擊在自己的後頸之上。

金鍊雖細,但卻是千淬百鍊而成,再加上他自身的功力,後頸之上,立刻鮮血淋漓,韋七大吼一聲,摔去了左腕的金鍊,梅吟雪笑道:"好招式,這可是叫做狗尾自鞭麼?"口中雖在笑語,但身形卻已轉在呂天冥身畔,南宮平苦鬥之中,見她仍然未走,心中不覺大感安慰,但此刻見她一隻纖纖玉手,已將拍在呂天冥身上,竟突地低叱一聲,雙掌齊推,將呂天冥推開五尺,兩人一起"砰"地坐在地上。

梅吟雪驚喟一聲,掠到他身畔,"飛環"韋七亦自趕到呂天冥身旁,齊地俯身一看,只見他兩人雖然氣喘咻咻,全身脫力,但顯見沒有受到內傷,只是目光發怔地望向對方,似乎心裡俱都十分奇怪。

原來這兩人苦鬥之下,俱已成了強弩之未,加以連遭諒駭,真力漸消,兩人四掌雖仍緊緊握在一處,但掌上卻已都沒了真力,南宮平鐵膽俠心,不願藉着第三者的力量來傷殘對於,見到梅吟雪一掌拍下,便不借自己身受重傷,將呂天冥推開。

他一推之下,才發覺各各俱已全無餘力來傷對方,不禁怔了半晌。

突聽樓下響起了一陣大呼,"韋七爺、呂道長……""呼"的一片冷水,往南面火焰上潑來,接着劍光閃動,四個灰袍道者,一手舞劍,緊裹全身飛躍而上。

梅吟雪心頭一驚,輕輕道:"走!"

哪知呂天冥略一調息,又見來了助手,精神突長,大喝道:"南宮平,勝負未分,走的不是好漢!"南宮平劍眉怒軒,掙脫了梅吟雪的手腕,驀地一躍而起。

呂天冥人已撲來,"呼"地一拳,擊向他胸膛,這老人雖然鬚髮皆白,但此刻目光盡赤,髮髻蓬亂,神情之剽悍,實不啻弱冠年間的江湖俠少。

南宮平心頭一陣熱血上涌,亦自激起了心底寧折毋彎的天性,身形一轉,避開這一拳,左掌橫切,右掌直劈,"呼呼"兩掌,反擊過去。

一陣火焰隨風倒下,又是數段焦木,"砰砰"落了下來。

四個灰袍道人身影閃動,各仗長劍,圍了過來,這四人俱是"終南掌教"座前的護法,身法輕靈,劍勢辛辣。

"飛環"韋七大喝道:"男的留下,先擒女的。"四道劍光"唰"地一轉,有如四道霹靂閃電,反劈向梅吟雪擊下!

梅吟雪身居危境,面上嬌笑卻仍未斂,秋波轉處,向這四個灰袍道人輕輕膘了一眼。

這四人自幼出家,枯居深山,幾曾見過這般絕色美女,幾曾見過這般甜美的笑容,四人只覺心神一蕩,四道劍光,勢道都緩了下來。

梅吟雪柳腰一折,纖掌揮出,只聽"鐺鐺鐺"三聲清鳴,三柄長劍,竟在這剎那間,被她右掌的金環擊斷!

第四人手特長劍,方自一愕,只見眼前金光繚繞,右腕一麻,掌中長劍便已落到梅吟雪左掌之中!

梅吟雪秀髮一甩,右掌一揮,掌中金環,呼地向正待撲向南宮平的韋七身後擊去,雙掌一合,右手接過了左手的長劍,平平一削,第一個道人後退不及,額角一麻,慘呼一聲,滿面流下鮮血,第二個道人俯腰退步,只覺頭頂一涼,烏膏高髻,竟被她一劍削去,第三個道人心魂皆喪。

哪知梅吟雪突地輕輕一甩,頓住了劍勢,左掌無聲無息地拂了出去,只聽"鐺"地一聲,第三個道人掌中的斷劍,落到地上,他左手捧着右腕,身形倒退三步,呆呆地愕了半晌,還不知道梅吟雪這一招究竟是如何發出的。

第四個道人眼見她嫣然含笑,舉手投足間,便已將自己的三個師兄打個落花流水,哪裡還敢戀戰,轉身奔了出去。

梅吟雪笑道:"不要走好麼?"聲音柔軟,如慕如訴,宛如少婦挽留征夫,第四個道人腳步未舉,兩脅之下,已各各中了一劍!

"飛環"韋七身形方自撲到南宮平身前,身後的金環卻已竊到,風聲之激厲,竟似比自己擊出時還要猛烈三分。

他不敢託大,甩身錯步,右掌金環,自左脅之下推出,使的卻是"粘"字一訣,正待將這金環擋上一擋,然後再用左掌接住,哪知雙環相擊,梅吟雪擊出的金環,竟突地的溜溜一轉,有如生了翅膀一般,旋轉飛向韋七的身後。

此刻一段燃燒着的焦木,突地當頭落了下來,"飛環"韋七前後被擊,雙掌一穿,斜斜向前衝出,"鐺"地一聲,那金環落到她上、他頓下腳步,穩住身形,卻見梅吟雪正含笑站在他的面前!

火勢更大,將四下燃燒得亮如白晝,也將這個堅固的酒摟,燃燒得搖搖欲墜。

南宮平咬緊牙關,施展出"天龍十六式"中的"在田五式",雙足釘立,與呂天冥苦苦纏鬥!

"天龍十七式"中,唯有"在田五式"不是飛騰靈變的招式,這五式共分二十一變,有攻有守,精妙無儔,但此刻在他手中發出,威力卻已銳減,便是真的擊在呂天冥身上,也未見能將呂天冥傷在掌下!

身形閃變的呂天冥,又何嘗不是強弩之未,打到後來,兩入已是招式遲緩,拳腳無力,有如互相嬉戲一般,只有面上的神色,卻遠比方纔還要沉重,南宮平一掌"天龍犁田"拍去,呂天冥退步避過。

突聽"嘩啦"一聲,摟板塌了一,片,火舌倒卷而出,呂天冥這J步退將過去,正好陷在倒塌的樓板裡,他驚呼一聲,手指扳住樓板的邊緣,但邊緣處亦在漸漸倒塌,眼看他便要被火焰吞沒,以他此刻的功力,哪有力道翻上。

南宮平劍眉微軒處,心念無暇他轉,一步跟了過去,俯身抓起了呂天冥的手腕,但他此刻亦是油盡燈枯,用盡全身氣力,卻也無法將呂天冥拉上來,又是"喀嚓"一響,他的立足之處也在倒塌之中,他此刻若是閃身後退,呂天冥勢將跌入火中,他此刻若不後退,勢必也將被火舌卷人。

呂天冥全身顫抖,被火炙得鬚髮衣裳俱已沾滿了火星,漸將燒着。

南宮平望着這曾與自己拼死相擊的敵人,心中突地升起了一陣義俠憐憫之感,手掌緊握,竟是絕不放鬆,一段焦木落將下來,他避無可避,閃無可閃,眼看着焦木擊上了他的額角,若是再偏三寸,他性命就得喪在這段焦木之上。

呂天冥眼簾微張,長嘆一聲,他此刻實已不禁被這少年的義俠之心感動,顫聲道:"快逃……快逃……不要管我……"南宮平鋼牙暗咬,右掌抓着他手腕,左掌緊握着一塊橫木,鮮血和着汗水,滾滾自他額角流落,一滴一滴地滴在呂天冥身上。

"飛環"韋七擡眼望見了梅吟雪,大吼一聲,撲了上去,"今日我與你拼了。"右掌飛環,左掌鐵拳,"呼呼"擊去。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十年之前那段事,可是我的錯麼?"她瀟灑地避開韋七的兩招,纖手一揮,一道劍光,直削韋七"將臺"大穴!

韋七鬚髮皆張,大喝道:"無論是誰的錯,你總是啓禍的根由,若沒有你,哪來這些事故!"他喝聲雖快,但梅吟雪身形尤快,就在這剎那之間,數十道繽紛的劍影,已將她圍了起來。

但喝聲一了,梅吟雪卻不禁呆了一呆:"若沒有我,哪來這些事故……"她暗暗忖道:"難道是我的錯?但我又何曾錯了!""飛環"書七乘隙反撲,切齒大吼道:"禍水!禍水!今日叫你死在我的手下!"那四個灰袍道人,此刻驚魂已定,再次撲了過來。

梅吟雪長劍一展,劍光如雪,將他們全部逼在一邊,秋波轉處,突地嬌喚一聲,閃電般掠了過去。

韋七見梅吟雪向呂天冥、南宮平那邊躍去,不由一怔,轉身望去,望見了南宮平與呂天冥的險況,右掌金環直飛而出,去勢雖快,但到了南宮平面前卻已毫無力道,要知他數十年苦練,已將這一雙金環練得收發由心,不會有絲毫差錯。

南宮平目光轉處,左掌攫住了金環,"飛環"韋七雙足立定,大喝一聲,運勁回收,南官平身形隨之盪開,呂天冥亦自隨之升上,梅吟雪袍袖一拂,一陣柔力,將他們帶出了險境,兩人一起落到地上。

四個灰袍道人又自撲來,呂天冥目光一轉,低叱一聲:"住手。"他呆呆地望了南官平兩眼,忍不住長嘆一聲,默然垂下頭去。

南宮平喘息未定,嘶聲道:"勝負未決,你可要再打一場!"呂天冥垂首默然半晌,顫聲道:"我……我輸了!"這三字說將出來,生似已費去了他平生的力氣,南宮平怔了一怔,也想不到這倨做的道人竟然會說出服輸的話來,只見他面容灰敗,頹然站起,剎那間他竟由一個叱吒武林的一代宗主,變成了個蕭條寂寞、風燭飄搖的失意老人!

"飛環"韋七望着他師兄的身影,心頭亦不禁一陣黯然,低低道:"四哥……"呂天冥頭也不回,顫聲道:"我們走吧!"話聲未了,他已倒在地上,他身上的創傷,實在還遠不及心底的創傷嚴重。

"飛環"韋七驚呼着將他抱起,閃電般穿過火焰,躍下樓去,四個灰袍道人跟隨而下,又是轟然一響,整個酒樓,已倒塌了一半。

南宮平呆了半晌,突地長嘆一聲,道:"玉手純陽,畢竟是個英雄!"梅吟雪輕笑一聲,道:"你呢?"兩人目光相對,默然無言,幾乎忘記了火焰幾將燒着了衣服。

官府的兵馬隊,終於姍姍而來。馬蹄聲,驚呼聲,救火聲,倒塌聲,叱吒聲……

在這古老的西安城裡,混合成一曲雜亂而驚心的樂章。

兩條互相依偎的人影,卻在這雜亂之中,悄然掠出了西安城。

古城外,夜色蒼涼,偶然雖有一兩縷雜亂的驚呼聲,隨風嫋嫋自城內飄出,卻仍然打不破這無邊的靜寂。靜寂,畢竟是可愛的,尤其是在方自混亂中離出的南宮平與梅吟雪兩人眼中看來,靜寂不但可愛,而且可貴。

此刻,南宮平四肢舒但,正安適地仰臥在明滅的星空下,安適地享受着這一份可貴的靜寂,方纔的刀光劍影,生死纏結,火焰危樓……此刻在這靜寂的星空下,都似已離他十分遙遠。

此地,是荒涼的,夜色中,到處有斷瓦殘垣投落下的陰影,及膝的荒草,在夜風中回腰而舞,荒草中的蟲語,在夜色中聽來有如詩人的曼聲低吟,陣陣清風,吹開了南宮平的胸襟!

良久良久,支頤而坐的梅吟雪幽幽長嘆一聲,道:"你可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南宮平緩緩搖了搖頭:"不知道!"

梅吟雪道:"這裡就是始皇帝阿房宮的故址遺蹟。"她再次輕嘆一聲:"八百里阿房宮,豪華不可一世,但於今也不過只剩下了斷瓦殘垣,秦始皇一統江山,君臨天下,此刻又在哪裡呢?"她似乎憶及了自己多彩的往事,在這淒涼的靜夜裡,便不禁惆悵地發出了感嘆!

南宮平微微一笑,突聽她曼聲低唱了起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這是蘇學士的新詞,文采風流的南宮平,自然是早已知道的,他瞑目而聽,心中也不禁興起了許多感觸!

"英雄!"他喃哺地暗中低語:"什麼是英雄?英雄安在?"梅吟雪吟聲亦自悠悠頓住,"禍水,美人……"她想起了"飛環"韋七方纔的辱罵:"難道一個女子天生美麗,便是不可寬恕的罪惡麼?……唉!匹夫無罪,懷壁其罪,難道天生麗質的美人,也和懷壁的匹夫有着同樣的罪惡?"於是,很自然地,她連帶想起了"英雄",英雄"與"美人",自古以來,都是緊緊地連在一處的,她回過頭,望了望滿面茫然的南宮平,想到他方纔的鐵膽俠心,秋波中突地閃耀起一陣眩目的光彩,但口中卻輕輕說道:"你可知道,你方纔原本毋庸那樣的,你還年輕,難道你絲毫不珍惜自己的性命?"南宮平暗歎一聲,緩緩坐了起來,"性命!"他低語着道:"我自然是珍惜的,但我總覺得世上還有許多比生命更可貴的事……自古的英雄,雖然都已化作枯骨,但直到今日,他們還不是都活生生地活在人們的心裡!他們生前也許會很寂寞,但死後卻永遠不會寂寞的……"他語聲微頓,很自然地,便也連帶着想起了"美人",於是接着道:"這正如美人生前雖多薄命,但死後也會常留在人心底!荊軻,范蠡……西施,昭君……唉,他們爲什麼會寂寞,爲什麼會薄命?"他唏噓着頓住語聲,目光遠遠投向一株孤立在晚風中的白楊樹影,心中追憶着往昔的英雄,竟不知他身旁有一雙明媚的秋波,正無言地望着他,就一如他望着遠處寂寞的樹影。

梅吟雪目光凝注着他,只見他雙眉微皺,嘴脣緊閉,面上的線條,竟是這般清秀而柔和,就連他纖長的四肢,也是清秀而柔和的,第一眼望去,誰都會認爲這清秀的少年,會失之於柔弱——甚至是一種近於少女般的柔弱,但繼續觀察下去,這種柔弱的感覺,便會驀地消失,他體內彷彿蘊藏着一種無窮的精力,過人的勇氣,勁氣內涵,深不可測。

尤其是那雙眼睛,深沉、睿智、英俊,兩眼距離很寬,被兩道濃眉輕輕覆蓋着,鑲着長而黝黑的睫毛。此刻,這雙眼睛雖是朦朧地半合着的,但當它突然開啓時,便會爆出劍光揮舞般的火花,但同時又能散發出溫暖柔和的光芒,強烈而剛毅,柔和卻逼人,像是要直刎入人們的心底。

她默默凝注着這年齡較她輕的少年,心底突地蕩起了一陣不安的漪漣,幽幽一嘆,迴轉頭去,面上彷彿有一層秋霜籠起,冷冷道:"你大約沒有想到,你師傅留給你的責任,竟會這般艱苦而沉重吧。"南宮平愕了一愕,自遠處收回目光,也收回了他的冥想。

梅吟雪冷冷又道:"你心中此刻大約在想,爲了我,你方纔險些喪命,這的確有些不值,是麼?"南宮平雖然聰明絕頂,但世上無論如何聰明的人,也無法猜得到一個女子心中的變化。他心中不覺大奇,不知這一瞬前還是那麼溫柔而和婉的女子,怎會突又變得如此冷削。

梅吟雪仍然沒有回過頭來,她似乎不願,又似乎不敢接觸到他那發亮的目光。

"但是,"她冷冷接着道,"你縱然真的死了,也怨不得我,而只是你心裡那些可憐的逞英雄的念頭害了你,你本有一百個機會可以走了,但你卻偏偏不走,可是,又有誰將你當做了英雄呢?即便是個英雄,又值得了什麼。"她語聲不但冷削,而且尖銳,似乎想盡量去刺傷南官平,就正如她自己刺傷自己一樣,南宮平呆呆地望着她,心中怒氣漸漸上涌,暗道:"你怎地這樣不通情理,這一切,我還不是都爲了你……"心念一轉,突地想到方纔在火焰中,危樓上,她守候在自己身邊時的焦急,保護自己時的熱心……也想到了自己跌倒時她飛掠而來,探視自己時關切與驚惶的面容,以及最後自己力不能支,她扶持着自己,從容自混亂中掠出西安城的情景。

剎那間,這一切全部又無聲無息地回到他心裡,他不禁長嘆一聲,緩緩道:"那麼你呢?你方纔爲什麼不走,你本有比我還多十倍的機會逃走的,你爲什麼一直陪着我呢?"梅吟雪嬌軀一顫,像是有人在她感情的軀體上,重重抽了一鞭似的。

她張口想說什麼,但一陣空前而奇異的情感,卻使得她什麼也說不出來。

南宮平凝注着她,只見她纖柔的削肩,漸漸起了顫抖……

一滴清冷的淚珠,滴在她撐着荒草的纖掌上,她心頭一顫:"我哭了!"反手一抹,淚珠已自涌泉而出,這"冷血"的女子雖然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情感,在她心底深處泛起的一陣深邃的悲哀,卻使她忍不住流下淚來。

她更不敢回頭。"你不要管我。"她大聲說道,"從此以後,我也不敢再勞動你的大駕保護我……"她語聲終於顫抖起來,"你師傅雖有命令,但……但你已盡了責任,而且盡得太多了……已……已經夠了……"語聲未了,嬌軀一側,終於伏倒在那冰冷而潮溼的荒草地上,放聲痛哭了起來。

南宮平嘆息一聲,只覺自己的眼簾,似乎也有些潮溼起來。

任何人都會有悲袁的情愫,但唯有平日"心冷"者的眼淚最值得珍惜,因爲若非悲哀到了極處,他們的眼淚,是不輕易流落的。

"梅……姑娘!"他嘆息着沉聲道:"你可知道我這樣做法,並非完全爲了師傅——唉!即使沒有師傅的話,我見到一個女子被人們如此冤屈,而沒法辯白,我也會這樣做的。我沒有妄想自己成爲英雄,我只是去做應當做的事而已,你……你……你該知道我的心意……難道你不知道麼?"誠懇的語聲,似乎使得梅吟雪陷入了一種更大的痛苦。

她泣聲更悲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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