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去日如煙(2)

龍飛在門畔果呆地凝注了許久,夜色已深,繁星漸落,一日又將過去,山風吹起了他頷下的虯鬚,他黯然嘆息一聲,迴轉身來,哺哺自語道:"此人真是條沒奢遮的好漢子……!"郭玉霞秋波一轉,輕輕道:"依我看來,此人卻似有詐!他……"龍飛突地揚眉厲喝一聲:"住口!"

郭玉霞驚得一愕,只聽龍飛厲聲道:"若不是你胡亂猜測,我也不會得罪瞭如此一條漢子,難道你忘了師傅平日對我們說些什麼?以誠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們這般作法,武林中還有誰人敢與止郊山莊爲友,難道止郊山莊真要斷送在你的手上!"他平日爲人甚是寬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見他動了真怒。

誰也不敢開口!

郭玉霞驚愕了半晌,突地"嚶嚀"一聲,雙手撲面,狂奔着掠出門去,石沉、古倚虹一起驚呼一聲:"大嫂!"龍飛面容驟變,雙目圓睜,他見到自己多年的愛侶突地負氣而去,心裡又何嘗不是大爲驚駭。

石沉一步掠到門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卻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輕輕道:"大哥,你該去勸勸她呀……"龍飛垂下頭:"我話說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轉向石沉,長嘆道,"還是三弟追去勸勸她!"話猶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門外,龍飛黯然良久,長嘆又道:"我的話的確是說得太重了些,其實,她也是爲了大家好……"他未曾責人,已先責己,古倚虹望着他緊皺的濃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陣憐惜,自經此事,她本已無顏再留在"神龍"門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竟無法說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喚了聲:"大哥!"輕輕道,"我們是留在這裡,還是先下山去?"龍飛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長嘆着道:"反正你大嫂總不會不回止郊山莊的,還有……五弟只怕此刻還在山下等着我們,唉……今日之事,的確件件俱是離奇詭異已極,那道人去搶棺木作甚?這件事也和別的事一樣,叫人想不出頭緒,也許……"他慘然一笑:"也許是我太笨了些。"古倚虹從心底深處嘆息一聲:"他是真的太笨了麼?"她回答不出,她無法說話。

"這些謎底,終有揭開的一日……"龍飛暗自低語,回目門外,只見一陣乳白色的晨霧,已漸漸自山那邊升起,宛如輕煙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氳瀰漫,於是他又不禁透了口長氣:"無論如何……"他啼噓着道,"這一天畢竟總算是過去了!"去日如煙,誰也不能挽留既去的時日,但我卻可以回來告訴你,這陣晨霧還未升起前的事。那時夜已夠深,星光很亮,華山山腰、濃林蕭蕭的木葉下……

南官平、梅吟雪兩人目光相對,良久良久,誰都未曾轉動一下。

這兩人之間,誰也不知道彼此誰是強者,梅吟雪木然的身形,終於開始動了,她伸出手,輕撫着鬢邊的亂髮,道:"你真的定要等他們麼?"南官平毫不猶疑,沉聲道:"自然!"

他並不知道女人們在撫弄自己頭髮的時候,定是心已亂了,他只是認爲這是件該做的事,是以他絕不猶疑,便說出來。

梅吟雪幽幽一嘆,道:"依你!"衣袂一陣飄動,向停放棺木之處掠回,但又自回過頭來,卻冷冷加了句:"只此一次!"星光下的棺木,看不出有任何變動,梅吟雪倚着樹幹坐了下來,南宮平筆直地站在棺木旁,又來回地踱着方步……他的心也亂得很!

然後,他突地在梅吟雪身前停了下來:"我且問你……"這四個字他說得聲音響亮,但後面的話,他卻似說不下去。

梅吟雪眼波一轉,道:"問什麼?"

南宮平呆一呆,訥訥道:"我方纔打開過那具棺木,怎是空的?"梅吟雪輕輕一笑,道:"這棺木中有個夾層,你難道都看不出來麼?南宮平"哦"了一聲,方待踱開。梅吟雪卻又含笑道:"你方纔想問我的,只怕不是這句話吧!"南宮平又自一呆,轉過身來,兩人目光再次相對,南宮平頷首道:"不錯!"梅吟雪道:"那麼你本來想問什麼?"

南宮平道:"此刻我又不想問了!"雙手一負,走了開去。

梅吟雪似乎也怔了一怔,突地幽幽嘆道:"若不是我方纔惜着月光照過流水,我真要以爲自己已經老了!"南宮平回首道:"你說什麼?"

梅吟雪打散了她滿頭如雲的柔發,披散在兩肩,月光下,她蒼白而清豔的面容,的確是有着出塵絕俗的美。

她仰面迎着樹隙漏下的星光,半闔着眼簾,動人心絃的眼波,從長長的睫毛中望過去,只見南宮平雖然迴轉了頭,但目光卻沒有望向自己,她不禁又白輕輕嘆道:"我十四歲便出道江湖,凡是看見我的人,從來沒有一人對我像你這副樣子……"南宮平冷"哼"了一聲,伸手撫摸那紫檀棺木上雕刻着的細緻花紋,他此刻若是將棺蓋掀開,那麼武林中定必會少了許多事故,但是他只是輕輕地撫摸着它,絲毫沒有掀開的意思。

"我看到過許多自命不凡的少年。"梅吟雪仍在輕撫着她如雲的秀髮,她纖細的手指停留在那漆黑的頭髮上時,就正如黑絲絨緞上細緻的象牙雕刻,"我也看到過許多自命不凡的成名豪客,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他們看着我的那些可憐而又可笑的眼睛…"南宮平目光一凜,兩道雪亮的眼神筆直地望向她,冷冷道:"你這些得意的往事,最好還是留在你心裡好些。"梅吟雪道:"哦一是麼?一一"她微微一笑,"你若不願聽我說話,大可走得遠些!"南宮平劍眉微剔,"砰"地在棺蓋上拍了一掌,棺木猛烈地震盪了一下,似乎有一聲輕微的呻吟自內發出,只是他滿腹氣惱,竟未聽到。

"我到處聽人奉承,到處都看到那些可憐而又可笑的面目……"梅吟雪悠然說道,"這樣過了將近十年,十年裡,的確有着許多自我陶醉的無聊男子爲我流血,爲我決鬥,只不過是爲了我曾經看過他一眼或者對他笑了一笑。於是武林中開始有人罵我,駕我的血是冷的,可是——這是他們自願如此,又怎能怪得了我呢?喂——你說是不是?"南宮平道:"哼——"梅吟雪嫣然一笑,南宮平越是氣惱,她似乎就越發開心。

"十年前,我終於遇上了一個很特別的人。"她輕輕嘆了口氣,道,"別人色迷迷地瞧着我,他沒有,別人像蒼蠅般釘在我身後,他沒有,別人不是罵我,便是無聊地奉承,他卻只是適度地對我說話,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瞭解我,而且他風流倜儻,人品不俗,武功頗佳,師承門第也極高,再加上琴棋書畫、絲竹彈唱無一不曉,有時還可以吟上幾句絕句,填上兩闕小令,也頗清麗可誦,在江湖中的名氣,也頗爲響亮,常常爲人排難解紛,做些俠義的事,於是,我漸漸和他交上了朋友!"她娓娓說來,盡是稱讚此人的言語,直聽得南官平心頭躍躍,暗中忖道:"如此人物,若是被我見了,也定要結交於他。"不禁脫口道:"此人是誰,此刻俠蹤是否還常見江湖?"梅吟雪道:"這個人你是認得他的。"她極其溫柔地嫣然一笑,"只可惜他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人世上了……"南宮平不勝惋借的暗歎一聲,卻聽梅吟雪突地笑容一斂,接口冷冷道:"因爲這個人已經死在你的劍下!"南官平驚得呆了一呆,有如當胸被人擊了一掌,訥訥道:"你……你說什麼?"梅吟雪直似沒有聽見他的問話,自管接着道:"此人外表雖然是個好人,其實,哼哼!有一天大雪,我和他在他的一個朋友、也是當時武林中頗有名氣的人家裡喝酒、賞雪,喝到一半時,我突然發現酒的滋味有些不對,他們的神色也有些不對,我就裝作醉了,只聽他那個朋友拍掌道:倒也,倒也。又說:你騎上了這匹劣馬,可不要忘記我的功勞!我聽得清清楚楚,索性動也不動,看他到底要怎樣!"這故事此刻顯然已吸引了南宮平,他不再插口,只聽梅吟雪又道:"這人面獸心的傢伙居然一面大笑,一面將我抱到牀上,剛要解我的衣服,我忍不住跳了起來,劈面擊了他一掌,這廝心術雖壞,武功卻不弱,一掌震開窗戶,如飛逃走了,那時,其實我已飲下了少許藥酒,周身仍然乏力得很,是以那一掌擊去,絲毫沒有傷得了他,也無法追他了!""片刻之後,"她凝注着自己的手掌,目中滿含怨毒之意,接口又道:"我以內功逼出了藥力,心裡實在忍不住氣忿,就跑出去將他那卑鄙的朋友一連刺了七劍,劍劍俱都刺在他的要害上!"南宮平心頭一寒,道:"好狠!"

梅吟雪冷笑一聲,道:"我若是江湖歷練稍差,被他們污了身子,江湖中有誰會相信我的話,只怕還以爲是我引誘他的,那時卻又是誰好狠呢?"南宮平怔了怔,無言地垂下頭去,在心中暗自嘆息。

"第二天,我就揚言天下,只要我再見着那人的面,就要先挖出他的眼睛,再割下他的耳朵,將他一刀一刀地慢慢殺死,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就散發出了各種謠言……"她悽然一笑,道,"當然,這些話都是在儘量傷害我的!"南宮平又不禁氣憤填膺,皺眉怒道:"此人究竟是誰?"梅吟雪冷冷一笑,道:"此人在江湖中自然是大大有名,人人都稱他爲公子劍客。劍客公子……"她再次曬然冷笑兩聲。南宮平心頭一懍,脫口道:"他……他豈不是……"梅吟雪冷冷道:"他便是那丹鳳葉秋白的嫡親堂弟!"南宮平"噗"地坐在棺蓋上!

梅吟雪道:"我沒有去參加葉秋白恬不知恥自己發起的百鳥朝鳳之會,已被江湖中人認爲是大逆不道,如今我要殺丹鳳葉秋白的堂弟,這還了得?別人不說,不死神龍就第一個不會答應,江湖中人趨炎附勢的不少,誰分得清黑白是非,當然都相信那位正直俠義的公子劍客,有誰會相信我這位女魔頭、女妖魔的話,何況我又將那唯一的證人殺死了,於是不死神龍就向我發出了神龍帖,叫我到九華山頭去向他納命!"她語聲漸漸激昂,南宮平頭卻垂得更低,只聽她接口又道:"我去了,那時,我才二十多歲,心高氣傲,自命武功無故,就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龍,我也沒有放在眼裡。到九華山,便向龍布詩提出了四樣決鬥的方法,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應了,你要知道,我那時武功還未遇過敵手,就連公子劍客那樣的一流劍手,見了我還要望風而逃,不死神龍如此爽快地答應我選擇比武的方法,我心裡實在高興極了。""哪知道,"她輕輕一嘆,接道,"第一陣較量輕功,我就輸了,而且輸得很慘,第二陣我挖空心思,要和他比柔功,我見他高大威猛,心想柔功必非所長,但是——我又輸了,比第三陣暗器時,我已急了,乘他不備時,暗算於他,哪知他全身上下像是生滿了眼睛,暗算也沒有用!"出自敵人口中的稱讚,當真是世上最貴重的禮物,南宮平暗歎一聲,忖道:"師傅他老人家一生,實在沒有虛度!""等到第四陣比劍開始時,不死神龍神情間已是大怒,對我說必定不再饒我,因爲我暗算了他,他自然就更相信那公子劍客的話,認定了我是個淫蕩邪惡的女人!"南宮平心中突地一動,想起了那高髻綠袍道人罵她的話,又想起了……

梅吟雪嘆息一聲,又道:"縱是如此,他仍然讓了我三招,讓我佔盡先機之後,他方自出手回攻,僅僅七招……"她仰面望天,"僅僅七招,他就震飛了我掌中的長劍,將我逼在一株古杉下,霍地一劍,向我劈面刺來——"我只見一道匹練般的光芒閃耀在我面前,於是我只得閉上眼睛,瞑目受死!"她緩緩合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覆蔭在眼簾上,輕嘆着道:"哪知我等了許久,只覺一陣銳風自耳畔擦過,便再無動靜,我睜開眼來,不死神龍掌中的劍,已齊根沒入我身後的古鬆,竟宛如插入腐肉一般,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睜開眼睛,秋波一轉,她接着道:"當時我不禁怔了怔,卻聽不死神龍沉聲道:我以劍勝了你,江湖中必說我以大欺小,你輸了也未見甘服!他雙掌一拍,後退五尺,又道:你若以劍勝得了我這雙肉掌半招,我便讓你生下此峰,!""那時我生死交關,再也顧不得什麼,他話未說完,我已和身撲了上去,我情急拼命,用的全是進手招術,因爲我深知他的武功,只求能與他兩敗俱傷,根本沒有存勝他的希望,你要知道,這並不是我存心無賴,而是我以弱擊強,只有這個辦法。"南宮平既不能頷首,亦不能搖頭,只得默然聽她說下去道:"但是二十招一過,我氣力便已不繼,這時他正以一招彷彿是武林中常見的招式雲龍探爪,向我面門拍來,我見到他左脅之下露出一處絕大的空門,心中不禁一喜,立刻閃身錯步,攻出一招孔雀剔羽,一劍刺向他的左脅。"她纖手不自覺地微微展動一下,做了個"孔雀剔羽"的招式,南宮平只見她這一招出手靈活,部位神奇,看來雖是平平淡淡,其實卻是絕妙高招,心中亦不禁爲之暗暗讚歎。

只聽她接着道:"這一招孔雀剔羽,可算是我號稱一千七百四十二式孔雀劍中,最毒最狠的一招,這一劍不求自保,但求傷敵,留下的幾招後着中,還有一招是同歸於盡的招式,哪知我劍方刺出,只見眼前一花,他竟以變掌合拍,挾往我刺出的長劍,順勢一個肘拳,擊在我脅下腰眼之上,我只覺一陣熱力自腰畔升起,剎那間遍佈全身,接着便是一陣舒適到了極點的感覺,全身都似乎要騰雲飛起,然後——便虛軟地倒到地上!"南宮平心頭一寒,暗暗忖道:"師傅那時必定對她恨入切骨,是以纔會用七絕神龍功散去她全身的功力。"梅吟雪黯然一嘆,道:"他這一招的變化奇特之處究竟在哪裡,我在那棺木中想了十年,還是想不出來,當時我只覺他這一招奪劍、傷人,就彷彿是黑夜代替白晝、後浪推涌前浪那麼自然,那麼不可抗拒,但卻又覺不出什麼神奇玄妙之處,就因爲我看不出任何特別神奇的地方,我也根本不知從何抗拒……唉!我只能說這一招實在是不可解釋,無法形容的。"南宮平暗中一笑,忖道:"這一招正是師傅他老人家武功的精華所在,已極盡空、靈兩字之妙,你自是看不出來!""粘"、"貼"、"逼"、"切"、"挑"、"戳"、"含"……等,雖然俱是武功訣要,但俱不過是下乘功力而已,"空"、"靈"兩字,纔是上乘武功的精華,能得"空"、"靈"兩字之妙,一招使出,教人根本無法捉摸,這意境實是令人難以描摹,只有以佛家謁語"本來無一物,何處着塵埃"之句來形容武家這"空"、"靈"兩字,雖是"異曲",卻有"同工"之妙。

梅吟雪又自嘆道:"我自動及長,不知費了多少心血、苦功方自練成的武功,就在這剎那之間,被他輕輕毀去,那時我心裡實在又驚、又怒、又駭、又怕,又是悲哀傷心,真比一劍殺了我還要難受十倍,我不禁破口大罵不死神龍狠毒,又傷心地說出那一段經過,我大聲喝罵:這是我的錯嗎?你憑着什麼權利,要如此對待我,你自命公道,爲什麼不查明事由,爲什麼要庇護那種卑鄙無恥之徒,來欺負我一個女子,!"她神情之間,漸漸又現出憤恨怨毒之色,那些令她傷心、令她憤怒的往事,像是在這一剎那裡都回到她心中。南宮平聽得越多,心裡的嘆息也就越多,對她的同情,自是越發濃厚。梅吟雪接道:"不死神龍聽了我的話,面上陣青陣白,鬚髮陣陣嗡動,良久,方自緩緩道:"你爲什麼不早些說!他聲音顫抖,雙拳緊握,心中顯然也已憤怒到了極處,後悔到了極處,但是——後悔又有什麼用呢……"她緩緩頓住了激動顫抖的語聲,垂首默然良久,南宮平望着她纖纖的指尖,如雲的秀髮,暗歎忖道:"武林中人的善、惡,又有誰能分辨得出?""當時,不死神龍立刻取出療治內傷的聖藥,叫我服下。"梅吟雪終於接着道:"但是我拒絕了他,我縱能暫時不死,又有何用,十年中,我在江湖上給下了無數仇家,他們若是知道我功力已散,武功盡失,還不來尋我復仇!""但不死神龍終究是個正直俠義的人物,他竟長嘆着來哀求我,我若死了,他必定會終生負疚,他要贖罪,要彌補這件他親手鑄下的大錯,要終生保護我,要爲我尋得那無恥的公子劍客,爲我復仇!"她神情間漸漸恢復鎮定,接着道:"他竟不由分說,替我灌下了那粒傷藥,又以內功,在山上爲我療治傷勢,是以他與我比鬥才只一日,卻在三日後方自下山,武林中人見他神色萎頓,還以爲是因爲他與我惡鬥了三日的緣故,俱都爲他歡呼!……唉!又有誰知道此中的內幕。"南宮平暗歎忖道:"師傅他老人家當時聽到那些歡呼,心裡只怕不知要難受到什麼程度!""他臨下山前,將我點了穴道,安置在一處幽秘的洞窟裡。"梅吟雪接道:"第二天晚上,他就趕上山來,卻命兩個彪形大漢,在他身後擡着一具棺材,他竟將我放進了棺材,這原因當然是爲了想避開天下人的耳目,最主要的——她曬然一笑,接道:"也許是爲了要避開丹鳳葉秋白的耳目!"南宮平面色一整,沉聲道:"此話怎講?"

梅吟雪伸手一掠長髮,突地"咯咯"嬌笑了起來:"你難道還不知道麼!"她嬌笑着道,"丹鳳葉秋白人既美豔嫺靜,武功也高到極點,而且她駐顏有術,那時已五十歲的年紀,但看起來卻仍如三十許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稱她爲不老丹鳳,與不死神龍剛好配得一對,她什麼都好,只是——"她笑聲中,滿含嘲弄汕笑之意,南宮平微微變色道:"只是什麼?""只是太喜歡吃醋了些!"她仍然肆無忌憚地嬌笑着道:"你們身爲晚輩,自然不會知道這些!"南宮平沸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輕狂帶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間,突又變得十分莊肅起來。

她面上神情的變幻,永遠是這麼倏忽而突然,使人的確難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一一"她莊肅而沉重地接着道:"在那些沉悶的晚上,在那間黑暗的房子裡,我卻從不死神龍的口中,知道了許多有關葉秋白的事……"語聲漸緩,她突又長嘆一聲,道:"你想想看,葉秋白若不是脾氣太過古怪,她早就該嫁給不死神龍了,一個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個是才藝超人的無雙俠女,聯劍並肩,嘯傲江湖……這原該是多麼令人羨慕的生活。但是,他們都沒有這樣做,只是寂寞的度過一生……寂寞……寂寞……"她突地垂下頭去,如雲的秀髮像夜幕一樣地垂落了下來,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宮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裡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陣難言的惆悵。

"寂寞…寂寞……"在這剎那間,他突然也瞭解了許多人的寂寞——這在江湖中被人稱爲"冷血"的女子有着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稱譽爲"人中鳳凰"的葉秋白也有着寂寞,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劍豪"不死神龍",又何嘗不在忍受着難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嶇、婉蜒而漫長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巔峰,也許他纔會發現巔峰上所有的,除了黃金色的聲名榮譽,銀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只有灰黑色的寂寞。

南官平不覺心頭一寒,他又突然瞭解到他師傅仁厚的面容上,爲什麼總是帶着那麼嚴峻的神色,爲什麼總是缺少了些歡樂的笑容?……這是當代武林劍豪、天下第一勇士心中的秘密,他當然不會在他弟子們面前說出來,但是,在那些淒涼的晚上,面對着無邊的黑暗,面對着一個甚至比他還要寂寞、比他還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縱然心腸如鐵,也難免會將心裡的秘密多少泄漏出一些……

他無視成敗,蔑視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虛名與財富,可是,他卻無法逃避隱藏在自己心底深處的情感,他也逃不開"丹鳳"葉秋白的影子,他有無畏的勇氣,面對一切,他有鋒利的長劍,縱橫天下,可是……他卻斬不斷心裡的情絲。

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點,這也是武林中神話般的英雄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閃亮的地位與聲名,已閃花了別人的眼睛,使別人看不到這些。

世上,永遠沒有人會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會憐憫他愛情上的不幸,因爲所有人對他的情感,只有敬仰、羨慕,或是妒忌、懷恨。

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來,英雄的悲哀是最少會被別人發現的!

南宮平終於忍不住長嘆一聲,他惆悵地環顧四周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劇烈地跳動了起來,此時此刻,他竟已置身於一片銀海,那種清亮的光輝,使得宇宙大地都變成了一塊透明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變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過了多久,梅吟雪緩緩擡起頭來,開始繼續她方纔沒有說完的話。

"自從那天以後,我使一直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與星、月、蒼穹將會有多麼長久的別離,不然我一定會留戀地對它們多望幾眼……"她平淡冷漠的語聲中,突然間竟氾濫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着道:"不死神龍並沒有實現他的諾言,他沒有澄清我的冤屈,沒有爲我復仇,當然……我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她異常突然地頓住語聲,仰視着林梢浮動着的光影,沒有再說出一個字來。

這突來的沉默,卻像是一柄千鉤鐵錘,在南宮平心上重重擊了一錘。因爲他深知,就在她這無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與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憐憫、同情與寬容了。

爲了葉秋白,爲了那"公子劍客"是葉秋白的堂弟,他師傅竟無法將那"公子劍客"擒獲,自然也無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沒有逼着他師傅做,這自然是她早已對這老人的情感發生了憐憫與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師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着同樣的痛苦——因爲他此刻也在深邃的痛苦着,他訥訥地,既說不出一旬安慰的話,更說不出一個請求她寬恕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着星光,他出神地凝注着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陣難堪的、無言的沉默,然後,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轉到他面上,他緩緩擡起頭,發覺她柔軟而玲瓏的嘴角,正掛着一種他無法瞭解的笑容,就像是遙遠的星光那麼令他難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着他,突地帶笑說道:"可是你知道麼……你知道麼?"她重複他說着這四個字。

南宮平忍不住問道:"知道什麼?"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着他,緩緩道:"你師傅沒有爲我做的事,你卻已爲我做了,我親耳聽見他與你的對話,也親耳聽到他被你傷在劍下時所發出的慘叫!"南宮平只覺耳畔轟然一響,身軀搖搖欲倒,訥訥道:"那……那道人……便是公子劍客,麼?""道人……"梅吟雪滿懷怨毒的冷笑一聲,道:"他已做了道人麼?好好!"她語聲又變得那麼銳利,像鞭子似地劃空而過,"我雖然不知道他此刻已變成什麼樣子,但是他的語聲一他的語聲,我至死也不會忘記!"南宮平面容雖然素來沉靜,此刻卻也掩不住他心裡的吃驚,他不知是該得意抑或是該抱歉——昔日武林中著名的劍手,今日竟會死在他的劍下!——但無論如何,他心裡對那道人之死原有的愧恨與歉疚,此刻卻已大爲沖淡。

只聽梅吟雪緩緩又道:"這就是你師傅與我之間的恩怨,也該就是你方纔想問我但又不願問出來的話,你替我復了仇,我所以要告訴你,告訴你那人死得一點也不冤枉。這些年……我躺在棺村裡,心裡沒有別的願望,只希望能快些恢復功力,不顧一切地設法恢復功力,尋他復仇,所以我方纔聽到他那一聲慘呼,雖然高興,卻又不禁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來後,便先殺死那替我殺死他的人!"南宮平心頭一懍,只見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絲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靜地微笑着道,"也許是我這些年來心境變了,我非但不再想殺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爲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機會,而一個人的手能夠少染些血腥,無論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這被人稱爲"冷血"的女子,此刻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南宮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試着想在此時此刻說出一句適當的話,但他沉吟了許久,卻只是下意識他說道:"你被師傅散功後,此刻武功又已恢復,這實在是件奇怪的事。"梅吟雪神秘的微笑一下,輕輕道:"這是件很奇怪的事麼?"她不再接下去,南宮平也猜不出她這句話中的含意。

他方纔問話的時候,本是隨口而出,但此刻卻真的有些奇怪起來、他忽然想到她的話:"…不顧一切地設法恢復武功……"他心頭不禁一動:"莫非她恢復武功時,又用了什麼不正當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問,卻聽梅吟雪輕嘆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雖然恢復,卻又覺得沒有什麼用了,我此刻已無恩無怨,唉!這實在比滿心仇恨要好得多。"忽而憤激、忽而幽怨、忽而興奮、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靜地微喟了一聲,倚在樹上,一面輕撫着秀髮,一面曼聲低唱了起來,"搖呀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小寶寶,要睡覺,媽媽坐在搖籃邊,搖呀搖……"她聲音是那麼甜蜜而溫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麼安詳而恬靜,她似乎已回到一個極爲遙遠的夢境中,那時她還很小,她必定有一個極爲溫柔的媽媽,她媽媽也必定會爲她唱着這平凡、甜蜜、在每一個人心裡都是那麼熟悉而親切的童謠。

墾光細碎,夜色明媚……夜漸漸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霧,漸漸在山林間開始瀰漫,南宮平聽着這溫柔的歌聲,望着她恬靜的面容,心裡忍不住又是憐憫、又是嘆息,她十五歲便開始闖蕩江湖,必定有許久沒有憶起這歌聲了。

因此,她唱得那麼零亂,甚至將兩首不同的歌謠變做一首唱了,但聽在南宮平耳中,這零亂的歌聲,卻是分外甜蜜而親切,他但願她能永遠保持着此刻的心境,也但願自己能永遠保持這份心境,因爲他自己此刻也彷彿回到了遙遠的夢裡——世人若都能保持嬰兒般的心境,那麼血腥和醜惡的事就會少多了。

歌聲,隨着乳白色的晨霧,悠悠搖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裡。

大地,像是被水洗過了的少女面靨似的,清新而嬌麗。

南宮平連夕疲勞,此刻但覺一陣陣溫暖的倦意,隨着縹緲的歌聲向他襲來,他不自覺地緩緩垂下眼簾……歌聲,也像是更遙遠了……

突地,一聲冷笑,卻白他耳畔響起!他霍然張開眼來,迷濛的晨霧中,山林外突地現出一條人影,梅吟雪戛然頓住歌聲,南宮平叱道:"誰?人影一閃,一個灰衣少年,便赫然來到他眼前!這一剎那問,兩人面面相對,彼此各自打量了幾眼,在南宮平眼中,這突來的少年本應是和悅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卻偏偏帶着一份倨傲與輕蔑的冷笑,不屑地望着南官平!南宮平劍眉微剔,驚問道:"閣下是誰?來此何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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