絢爛的晚霞,片刻間便灑滿了西方的天畔,海面上便也蕩起千萬片多彩的波浪,卻又被一面孤帆片片撞碎。一隻海鷗,沖天飛起,沖人了海天深處,像是人們的青春一般,一去不再回頭。
彩霞、黃昏、青天、大海、鷗影、孤帆,天地間充滿了畫意。
南宮平、梅吟雪,以及那磊落的老人風漫天,共坐在甲板上,默默地面對着這一幅圖畫,他們間的言語已越來越少,像是生怕那輕輕的語聲,會擊碎天地間的寧靜。
南宮平、梅吟雪,緊緊依偎在一起,也不知過了多久,突見那怪物"七哥"長身而起,走到風漫天身前,恭恭敬敬地叩了三個頭。
風漫天慘然一笑,道:"你要先去了麼?"七哥"道:"我要先去了!"風漫天道:"好好,這……"
四人中"七哥"武功最弱,是以毒性也發作最快,只見他一躍而起,向南宮平、梅吟雪含笑點頭,雙肩一震,縱飛而起,反手一掌,擊在自己天靈蓋上,人已掠入海中,他臨死前全身肌肉已起了陣陣痙攣,面上的顏色,也已變成一片紫黑,牙關也已咬出血來。
南宮平、梅吟雪,雙手握得更緊,他們知道這"七哥"是爲了不能忍受毒發時的痛苦,是以早些自尋解脫。其實他兩人心中又何嘗沒有此意,只是兩人互相偎依,只要能多廝守一刻,也是好的。
南宮平想到剩下的這三人中,自己武功最弱,下一個必定就要輪到自己了,他已不必忍受眼見梅吟雪先死的痛苦,卻又何嘗忍心留下梅吟雪來忍受這種痛苦。
一念至此,滿心槍然,哪知梅吟雪突地輕輕一笑,道:"好了,我也要先去了?南宮平身子一震,轉目望去,只見梅吟雪蒼白的面靨,也漸漸變了顏色,但他自己直到此刻,全無異狀。只聽梅吟雪悽然笑道:"我生怕你比我先去。那痛苦我真的難以忍受,現在……我……我…"牙關一咬,不再言語,嬌弱的身軀,有如風中寒葉一般地顫抖了起來,顯見是毒性已發,痛苦難言。
南宮平熱淚奪眶而出,緊緊將梅吟雪抱在懷裡,只覺她全身火燙,有如烙鐵一般,不禁大聲道:"吟雪,吟雪……你等等我……"風漫天突地手掌一伸,點住了梅吟雪的"睡穴",他要讓這多情的女子,甜睡着死在生平唯一最愛的人的懷裡。
於是梅吟雪便甜甜的睡去了,她距離死亡,已越來越近,但是她嬌媚的嘴角,卻仍帶着一絲淡淡的、悽切的微笑。
南宮平緊抱着她,無聲地悲泣了半晌,擡頭大聲道:"風老前輩,求求你將我也……"轉目望去,心頭不禁又爲之一震,只見風漫天石像般僵直地坐着,雙目緊閉,臉色也已變成一片黑紫。
南宮平大駭道:"風老前輩,你怎樣了?"
風漫天眼皮一張,道:"我……"全身突地一陣收縮,口中竟掉出幾粒碎齒,原來他早已毒發,只是咬緊牙關,忍受着痛苦,甚至將滿口鋼牙都咬碎了,此刻乍一張口,碎齒便自落出。
南宮平大驚之下,不及思索,隨手點住了這老人的"睡穴"。
風漫天張口道:"謝……"謝字未曾出口,人已倒在地上。
天地茫茫,只剩下南宮平一個人了,南宮平仰天悲嘶道:"蒼夭呀蒼天,我怎地還不死呢?"嘶聲悲激,滿布長天。
他緊抱着梅吟雪的身子,靜待毒發。夜色漸臨,無邊的黑暗,無情地吞沒了這一艘死亡之船。南宮平只覺天地間寒意越來越重,一直寒透他心底,但是他毒性卻仍未發作。
他再也想不出這其中的原因,他卻不知這就是造化弄人的殘酷!
原來他在"南宮山莊"的樹林中,曾吸入一絲得意夫人害死"無心雙惡"的毒藥,當時那玉盒劈面飛來,自他耳畔掠過時,他便曾嗅到一陣淡淡的香氣,只是當時他卻未曾注意。
那一絲毒藥侵入他身子後,一直未曾發作,只因得意夫人這種毒藥名爲"陰魂",乃是世上至陰之毒,是以南宮平自幼苦練不輟的純陽真氣,便在無意間將這一絲爲量極少的毒性逼在心腑之間。
今日南宮平等人所中之毒,卻是世上至陽之毒,名爲"陽魄",是以梅吟雪毒發之時,渾身火燙。
這"陰魂"、"陽魄"俱是世上至毒之藥,中毒之後,無藥可救,但這兩種毒性,卻有互相剋制之力,南古千身內的兩種毒性,以毒攻毒,毒性互解,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此時此刻,南宮平卻是生不如死,悲哀寂寞,黑暗,寒冷,使得他再也無法忍受。一艘孤獨的船,行走在無邊黑暗的大海上,本已是多麼寂寞的事,何況這船上只有一個悲哀的人。
星光、月色,照在那蒼白的帆上,南宮平站在梅吟雪、風漫天兩人身前,喃喃道:"我也來了……"正待反掌震破自己天靈,突聽一陣尖銳的嘯聲,自海面傳來,一人呼道:"風漫天,你回來了麼?"這嘯聲是如此遙遠,但傳入南宮平耳中卻又是如此清晰。
他心念一轉,忖道:"諸神島到了!"但是他心神已感麻木,全無半分喜悅之意,反而生怕自己遇着救星,只聽嘯聲不絕,震人心魂,他掌勢仍舊,急地拍在自己的頭頂天靈之上!
此刻無邊黑暗中,已有一點燈光,隨着海波飄蕩而來,飄向這一艘死亡之船上那一面孤獨而蒼白的巨帆。
海島邊一片突起的山崖上,孤零零地建着一棟崇高而陰森的屋字,四面竟沒有一扇窗戶,有如巨人般俯看那無邊的海洋,面對着遙遠的煙波。
夜色悽清,屋字中只有一點昏黃的燈光,有如鬼火般映着這寬闊的大廳。大廳四面,排列着一行桌子,桌上覆着純黑的桌布,每隔三尺,便放着一個骨灰罐子,罐子前陰森地放着一具靈牌。
在這鬼氣森森的大廳中,臨時放着一張斜榻,榻上臥的竟是一個絕色女子,面容蒼白,雙目緊閉,全無一絲知覺。昏黃的燈光,映在她的面頰上,她,赫然是那已中毒死去的梅吟雪。
孤燈飄搖,大廳中靜得沒有一絲聲音,突地——斜榻上的梅吟雪竟輕輕動彈了起來,這裡究竟是人間還是陰冥?
只見她竟又張開眼來,目中俱是驚駭恐怖之色,目光四下一掃,掙扎着自斜榻上爬起,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人?是鬼?
她腳步一個踉蹌,衝到角落邊,雙手扶着桌沿,站穩了身子,沿着桌子看去,只見那一面靈牌上寫的是:"七妙神君梅山民之位。"她呆了一呆,只因她知道這名字昔年在武林中多麼顯赫,難道那罐子裡便是這不可一世的英雄人物的骨灰麼?這是什麼地方,她怎會來到此處,急忖間已走了兩步,只見兩隻罐子,並排放在一處,那靈位上寫的卻是:"柳鶴亭陶純純夫婦之位。"這名字她也極是熟悉,想不到的只是這三位一代英雄的靈位,怎會都在這裡,難道這裡已非人間麼?一念至此,她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顫,只覺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微微定了定神,她接着往下看去,只見那一長串靈位,上面寫的是:"瘟煞魔君朱五絕之位。""千毒人魔西門豹之位。"
"孤星裴珏之位。"
"戳情公子徐元平之位。"
還有一長串名字,這些名字她有的聽過,有的未曾聽過,但她卻知道這些都是數十年或是數百年以前,在武林中聲威赫赫、雄踞一時的英雄人物。一瞬間她便已斷定了此地必非人間,此地若是人間,怎會有這許多朝代不同、身分不同、門派亦不同的武林雄豪的骨灰與靈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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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暗中不禁放下心事,此地既是幽冥,南宮平既然不在此地,他必定未曾死了,她非但不怪他爲何沒有殉情而死,反而安慰地嘆息一聲,默禱蒼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度過此生。只因她對南宮平的情感十分信任,相信他無論生前死後,無論在人間幽冥,他都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的,就正如她自己也永遠不會忘記南宮平一樣。
於是她目光移向下一面靈位,目光轉處,面容突地慘變,驚呼一聲,"噗"地坐到地上,眼淚立刻滾滾流落,顫聲道:"你也死了麼?你……在哪裡,你在哪裡……"那靈位之上,赫然寫的竟是:"南宮平……"這三字觸及她的眼簾,當真有如三柄利刃,刺入她的心房。
剎那間她全身一片冰冷,只聽"呀"地一聲,大廳,前的銅門,輕輕開了一線。
一個形容枯瘦、須髻百緒、頷下白鬚幾乎長已過胸的麻衣老者,幽靈般滑了進來。他雙目中雖然光芒四射,但卻冰冰冷冷,沒有一絲人類的情感,面上亦是冰冰冷冷,不帶半分表情,便是新自墳墓中爬出的死人,也彷彿比他多着幾分生氣!
他目光一望梅吟雪,冷冷道:"你醒來了?"
梅吟雪道:"我醒來了……我難道沒有死麼?心神一震,痛哭失聲,她既是"醒來",必定未死,她既然未死,南宮平豈非死了!麻衣老人望着她掩面痛哭,也不出聲勸阻。梅吟雪掙扎着撲了上去,悲嘶道:"他的屍身在哪裡?我……要去和他死在一起!"麻衣老人身形未動,人已移開三尺,冷冷道:"你可哭夠了麼?"梅吟雪道:"南宮平,你……你知道他……"
麻衣老人面色一沉,道:"你若是未曾哭夠,大可以再哭一聲,你若是已經哭夠,我便帶你上船,別的話你也不必問了。"他詞色冰冰冷冷,完全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
梅吟雪伸手一抹眼淚,霍然站了起來,大聲道:"你不願回答,我自會去尋,也毋庸閣下費心帶我上船。"悲憤之氣,溢於言詞,但面上也換了一片冷做神色。要知她本非弱女,此刻她雖有滿腹悲哀,但見了這麻衣老人的神色,便強自忍在心裡,再也不發作出來。天下武林中人,雖然人人稱她"冷血",但人人卻都還要尊她一聲"妃子",幾曾有人對她如此輕蔑冷淡。
她胸膛一挺,立刻向門外走了過去。
麻衣老人突又飄在她身前,冷冷道:"你走不得!"梅吟雪冷笑一聲,道:"我要走便走,誰說我走不得?"麻衣老人冷冷道:"你若是在此島上要走一步,便砍斷你的雙足。"他身形往來,飄忽如風,卻絲毫不見作勢,有如浮在水中般遊走自如。
梅吟雪真氣雖已逐漸自如,但用盡身法,這麻衣老人的身子,還是像石像般矗立在她身前,梅吟雪心中不禁暗駭!不知這幽靈般老人究竟是何來歷?
要知她輕功在武林己是頂尖人物,這老人的身法豈非更是不可思議。
麻衣老人道:"片時之內,若不上船遠離此地,莫怪老夫無禮了。"梅吟雪秋波一轉,突地嫣然一笑,道:"這麼大年紀的男人,還要苦苦糾纏着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不害臊麼?"笑語甜柑,剎那之間,便像是和方纔換了個人似的。
麻衣老人呆了一呆,還未答話,梅吟雪突地身子一衝,風一般掠過他身側,衝出那一扇半開的銅門。目光一振,此刻將近黎明,晨光蔗微中,只見山崖下一道清溪蜿蜒流去,溪旁林木蔥鬱,一片清綠間,幢幢屋影,隱約可見,萬棟千樑,也不知究竟有多少屋字。
她匆匆看了一眼,身形再也不敢停留,急地自山崖上飛掠而下,突聽身後冷冷道:"好刁滑的女子……"眼前人影一花,那麻衣老人便又如一片雲般自天而降,飄落在她面前,袖袍一指,道:"回去!"一股柔風,隨袖而出。
袖風雖然柔和,但卻強烈得不可抗拒,梅吟雪纖手一揚,只見一縷銳風,應指而出,風劃爲兩半,自梅吟雪身子兩旁掠過。
這年紀輕輕的女於竟然也有如此深厚的武功,那麻衣老人亦不禁爲之一驚。
梅吟雪道:"看你道貌岸然,彷彿年高德重,想不到你卻是個兇險的小人。"麻衣老人怒道:"你說什麼?"
梅吟雪道:"若非兇險小人,爲什麼毫無仁厚之心,如此欺負我一個可憐的未亡人……"說到"未亡人"三字,她心裡真的涌起了陣強烈的悲哀,眼波流動,淚光瑩然,嬌軀柔弱,隨風欲倒,當真是楚楚可憐。
麻衣老人神情一軟,但立刻便又變得冰冰冷冷,無動於衷。
梅吟雪道:"他人已死了,你爲什麼還不讓我看一看他的屍身,難道你……真……的……這麼……狠心……"語聲斷續,聲隨淚下,便是鐵石心腸的人聽了,也該一動惻隱之心。
哪知這麻衣老人卻一無情感,仍然是無動於衷,雙掌一拍,山岩下立刻如飛掠上一條大漢,只見他全身赤裸,僅在腰間圍着一條豹皮短裙,遍身長着細毛,金光閃閃,耀人眼目,面上更是闊口獠牙,放眼望去,亦不知是人是獸,但聽他回作人言道:"主人有何吩咐?"麻衣老人道:"貨物可曾全都卸下?"
那獸人垂手道:"還未曾!"他不但口作人言,神情也十分恭順,但不知怎地,看來看去,卻沒有半分人味,人若見了,必定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種恐怖、厭惡之感,有如見着晰蜴蛇蠍一般了。
麻衣老人揮手道:"退下!"手勢不停,突然閃電般點向梅吟雪腰畔"軟麻穴"。
梅吟雪驚呼一聲,翻身跌倒!
麻衣老人一手將她托起,送回那棟陰森恐怖的死亡之廳,放在那斜榻之上,冷冷道:"貨一卸完,便將你送上船去,我以靈藥救你一命,已非易事,你應該滿足!"輕輕關上了銅門,揚長而去。
這老人既然如此冷酷,卻又怎會以靈藥救了梅吟雪的性命?此處究竟是什麼地方?爲何到處都瀰漫着一種陰森神秘之意?
梅吟雪滿心疑雲,突地自斜榻上一躍而起,原來方纔那麻衣老人手指還未觸及她穴道時,她早有預防,將穴道閉住,等到麻衣老人的手指觸及她衣衫,她又輕輕一閃、一讓,她的動作是極其小心而奇妙的,但饒是這樣,她身子仍不禁微微一麻,暗中將真氣運行數遍,氣血方能流行無阻,那麻衣老人指上若是再加三成真力,她便要真的無法動彈了。
一種強大的力量,使得她勉強壓制住滿心悲痛,如飛掠到那銅門前,伸手一推,哪知銅門卻已在外面拴住,她竟無法動分毫。
四面的牆壁,競也完全是紫銅所制,手指一碰,"叮叮"作響,除了這扇銅門以外,便再無別的窗戶。剎那間她忽然似又重回到那具檀木棺的感覺,這陰森恐怖的死亡之廳,除了遠較棺材大得多之外,實在和一具釘上棺蓋的棺材沒有兩樣。
無數次試探之後,她終於完全失望,她縱然堅強,卻也不禁再次啜位起來,重新尋着那面靈位,靈位後的骨灰罐子,在燈光中發着黝黑而醜惡的光彩,她心念突地一動:"船上的貨物尚未卸完,他的屍身怎地已變作了骨灰?"凝目向那靈位望去,只見上面寫的卻是。
"南宮平漪之位!"
一目掃過,她那一顆悲哀的心便立刻從痛苦的深淵中飛揚起來。
"他沒有死,他沒有死,這只是別人的靈位!"她暗中歡呼,破顏爲笑,只聽銅門輕輕一響,她目光一掃,閃電般向靈位下鑽了進去,長垂的桌布,像簾子似的擋住了她的身子。
接着,便有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步入大廳,只聽那麻衣老人的口音"咦"了一聲,道:"人呢?我就不信她能插翅飛出此廳!"另一人的語聲接口道:"她若未插翅飛出此廳,難道是隱身不見了麼?"語聲雄渾,就發自梅吟雪隱身的桌子前面,卻赫然竟是風漫天的聲音。
麻衣老人冷冷道:"諸神島上,百餘年來,素無女子的足跡,這女子既是你帶來的,還需你帶出此地。"腳步移動,彷彿已向大廳外走了出去。
風漫天道:"慢走,她此刻人影不見,怎知不是你放走的。"麻衣老人道:"她就在你擋住的桌子下面,哼哼!方纔入門時這桌子不住搖動,你當我未曾看到麼?你雖然趕去擋住,卻已來不及了。"語聲未了,只見桌布一掀,梅吟雪已一躍而出,一把揪住風漫天的膀子,顫聲道:"他沒有死麼?此刻他在哪裡?"風漫天面容木然,動也不動,他手拄木杖,竟也已換了一身麻衣,那麻衣老人霍然轉過身來,道:"不錯,他確是未死,只是你今生再也休想見着他了!"梅吟雪心頭一寒,道:"真的麼,風老前輩,他說的是真的麼?"風漫天木然道:"不錯!"
梅吟雪倏然放開了手掌,道:"他是我的夫婿,我爲什麼不能見他?"風漫天凝目前望,不敢接觸到悔吟雪的目光,麻衣老人負手而立,冷冷地望着梅吟雪。
梅吟雪冷笑一聲,緩緩道:"風老前輩,我此刻對你說的話,你切莫誤會,我絕非以救命恩人的身分對你說話,因爲我有心要救的根本不是你,我只是站在一個曾經同船共渡的人那種地位向你說話。"風漫天面上陣青陣紅,梅吟雪接口道:"我一個弱女,又敵不過你們的武功,你們說什麼,我自然無法反抗,我雖然不能活着見他,就請在我死後,將我的屍身帶去見他。"麻衣老人道:"你想死在這裡麼?"
梅吟雪道:"此刻我別的事不能做主,要死總是可以的吧。"麻衣老人道:"你死了之後,我一樣也是要將你的屍身送到船上,你死上十次,也是見不着他。"梅吟雪人稱"冷血",但這麻衣老人的血卻遠比梅吟雪還要冷百倍。梅吟雪滿腔悲憤,到了極處,口中輕輕一笑,道:"呀!你老人家真是位大英雄大丈夫!……"突地拼盡全力,踢足、拍掌、戳指,一招三式,其急如風,向那麻衣老人擊去。
麻衣老人身形一滑,梅吟雪強攻而上,哪知風漫天突地搶步擋到她身前。
梅吟雪道:"好好,你們兩位都是大英雄……"風漫天突地大聲道:"跟我來!"
梅吟雪、麻衣老人齊地脫口道:"哪裡去?"
風漫天沉聲道:"我帶你去見他!"
梅吟雪呆了一呆,大喜道:"真……真的?"
麻衣老人道:"不是真的!"
風漫天霍然轉身,面對那麻衣老人,目中射出逼人的光彩,有如利劍一般刺在麻衣老人身上!
麻衣老人無動於衷,緩緩道:"絕情,絕欲,絕名,絕利!諸神島代代相傳的四絕戒令,閣下難道已忘了麼?"風漫天道:"未曾忘記。"
麻衣老人道:"那麼閣下爲何……"
風漫天冷笑一聲,道:"風某四十年前,心中已無名利色慾之念,但這情之一字,卻是再也絕不掉的,此番我帶她前去,一切後果,自有我一力擔當,不勞閣下費心。"他目光瞬也不瞬地瞪着麻衣老人,麻衣老人的目光也冰冰冷冷地望着他,兩人目光相對,良久良久,麻衣老人道:"你既要自尋苦惱,我也只得由你……"目光一閃,轉向梅吟雪,冷冷道:"只怕你見着他後,更要傷心一些。"話聲一了,當先向門外走去,梅吟雪、風漫天跟着他走下山崖。只見他貼着山崖,向左一轉,前行約莫十丈,突地頓住腳步。
風漫天一指他身旁的洞窟,道:"到了!"
梅吟雪喜極而呼,一步掠了過去,只見那陰溼黝黯的洞窟前,竟有一道銅柵,南宮平赤足麻衣,盤膝坐在銅柵裡,頭頂之上,扎着白布,布上血漬殷殷。梅吟雪心痛如絞,悲嘶道:"你……犯了什麼過錯,他們要將你關在這裡?"南宮平面上肌肉,立刻起了一種痛苦的痙攣,但雙目仍然緊緊閉在一起。
風漫天道:"無論是誰,一入此島,都要在這洞窟裡坐滿百日,才能出去……"梅吟雪雙手抓住銅柵,道:"你……你怎麼不張開眼來……是我,我來了……"南宮平雙目緊閉,一言不發。梅吟雪雙手一陣搖晃,銅柵"叮鐺"作響,淚珠簌簌流滿面頰,顫聲道:"你……爲什麼不睬我……"麻衣老人道:"你既已見過他一面,他既已不願理你,此刻你總該走了吧。"梅吟雪霍然轉過身來,道:"好,我走,但我卻要問你一句,你解了我的毒,救了我的命,是否就是因爲他發誓答應你永遠不再理我?"麻衣老人冷冷道:"你倒聰明得很。"
梅吟雪悽然一笑,望向南宮平,道:"小平,你錯了,你難道不知道我寧願和你死在一起,死在你的懷裡,也不願被這雙髒手救活!"南宮平面色又是一陣痙攣,只聽那麻衣老人道:"你離開此島後,死活都由得你,此刻你卻必定要走了!"話猶未了,突地一指點向梅吟雪"肩井"大穴。
風漫天大喝一聲:"且慢!"掌中木杖一伸,擋住了麻衣老人的手指。
麻衣老人道:"風兄,你如此做,你難道忘了……"風漫天望也不望他一眼,冷笑道:"忘了什麼?"麻衣老人道:"你難道忘了此島的禁例,以你兩人之力,便想和諸神島的禁例對抗,豈非做夢!若是驚動了大殿上的長老,到那時你兩人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了。"風漫天面色一陣慘變,緩緩垂下木杖。
梅吟雪道:"小平,你不是願意和我死在一起的麼?我們一起死了,也遠比在這裡受罪好得多,你若張開眼睛看我一眼,我死了也心甘情願,你……"哪知南宮平雙目仍然閉在一起。
梅吟雪慘然道:"人生最大便是一死,你那誓言真有那麼嚴重麼?"南宮平有如死了一般,麻衣老人冷笑道:"你一心想死,別人卻不願死哩。"梅吟雪呆了半晌,突地反手一抹淚痕,道:"好!我走!"麻衣老人道:"隨我來!"兩人一起向海邊走了過去。
梅吟雪芳心寸斷,再也未曾回頭,目中的眼淚盛眶而轉,卻再也沒有一滴流落下來。
南宮平只聽她腳步之聲,漸行漸遠,緊閉的嘴脣,才微微開了線,顫聲道:"吟雪,我……我對不起你……"兩道鮮血,順着嘴角流出,恰巧與頰上流下的眼淚混在一處。
風漫天木立當地,有如死了一般緩緩道:"但願她能瞭解你我的苦衷……"南宮平流淚道:"我知道她必將恨我一生,我也絕不怪她,但是……但是我多麼願意她知道我這麼對她,是爲了什麼!"風漫天目光遙望雲天深處,一字一字地緩緩道:"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的……"梅吟雪真的永遠也不會知道麼?如此刻已孤獨地飄流在那茫茫的大海上,是生是死,都難以預測,只怕她也只是永遠帶着那一顆破碎的心,直到生命的末日了!
但是,南宮平、風漫天,這兩個頂天立地的男兒,卻又爲了什麼,要如此做法呢?他們不是曾經都有那種含笑面迎死亡的俠心與傲氣麼?
洞窟中的陰溼黝黯,幾乎令人難以忍受,四面滿長着青苔,到了夏日,蚊納蟲蟻,到處橫行,更是令人難堪。
南宮平死一般坐在洞中,先些日子他神色間還會露出許多痛苦的情感,到後來他情感好像是完全麻木。
洞外浮雲悠悠,風吹草動,他望也不望一眼,季節由暮春而初夏,初夏而盛夏,他身上的麻衣,早已變得又酸又臭,到後來幾乎變成破布,他也全不放在心上,每日由那"獸人"送來的一盤食物,更是粗瀝不堪,幾乎令人難以下嚥,他卻甘之如飴。
這其間他心緒和意志的變化是多麼強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頷下漸漸生出了鬍鬚,他的確是蒼老了許多。
自那日後,他便再未見風漫天,也未曾見過麻衣老人。朝來暮去,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一日他靜坐調息,漸入物我兩忘之境,突聽"譁"地一聲,銅柵人開,那麻衣老人立在洞前,道:"恭喜閣下,正式成爲諸神島上一員。"他口中在說恭喜,語氣中卻無半分喜意。南宮平木然站了起來,眼角也不望他一眼,麻衣老人道:"自今日起,閣下便可換一個居處了。"南宮平跟着他沿着清溪,走向繁林,只見這一條漫長的通路上,沒有一塊亂石,沒有一片碎葉,走了半晌,林勢一開,一片寬闊的空地上,圍着四行木屋,每行約有二、三十間,每間木屋的門口,都筆筆直直地坐着一個麻衣白髮的老人!
這些老人高矮胖瘦不一,但面上的表情,卻都是冰冰冷冷,全無一絲情感,有的呆坐望天,有的靜着看書,數十人坐在一起,卻聽不到一絲語言之聲,南宮平走過他們身邊,他們看書的仍在看書,呆坐的仍然呆坐,沒有任何一人轉動一下目光,去看南宮平一眼。
麻衣老人將南宮平帶到角落間木屋,只見門上寫着兩個大字:"止水。"麻衣老人道:"這便是你的居處。"擡手一指"止水"兩字,接道:"這便是你的名字,到了時候,我自會帶你入殿,但未到時候,你卻不得走離此間一步。"南宮平"哼"了一聲,算作答話。
麻衣老人道:"你可有什麼話要問我麼?"
南宮平冷冷道:"沒有!"
麻衣老人上下望了他一眼,道:"好!"轉身走人濃林的更誅之處。這裡所有的老人身上麻衣,全是黃葛顏色,但他身上的麻衣,卻染成了深紫,原來他是這島上的執事人其中之一,是以他衣服的顏色,也和別人不同。
這島上執事人只有七個,風漫天與他俱是其中之一,每個執事之人,都有一個弟子以供驅策,那怪物"七哥"與那"金毛獸人"也都是那七個弟子其中之一。
這些事南宮平自然要等到以後纔會知道,此刻他輕啓房門,只見房中四壁蕭然,僅有一榻,一幾,一凳,几上放着一襲麻衣,一雙木筷,一個木碗,一本絹書,矮几下是一雙麻鞋,那張牀長不滿五尺,上面一無被褥,只有一張薄薄的草蓆。他轉眼凝望那些靜坐如死的麻衣白髮老人,暗忖道:"這難道就是武林中傳說的聖地諸神殿?這難道就是諸神殿的生活?難怪風漫天離此地越近,憂鬱便越重!只因此地除了他之外,再無一人有人類的情感!"只是那百日絕情窟囚居,已使他學會忍耐,他搬起了凳子,拿起了絹書,竟也學那些老人一樣,坐在木屋的門口,隨手一翻那本絹書,他的心卻不禁劇烈地跳動起來,只見書上赫然寫着:"達摩十八式。"要知"達摩十八式"本是少林絕藝,當今武林中,見過這種絕技的人已是少之又少,會的更是絕無僅有,這本薄薄絹書若是出現於中原武林之中,立時便會掀起一陣巨浪,不知有多少武林高手,將爲爭奪此書而喪生,但此刻在諸神島上,這本武林中人人夢寢以求的秘籍,卻像是廢紙一般地隨處置放着。
南宮平目光再也不願自書上移開,他全心全意都已沉迷於這種武功的奧秘中,到了中午,那"金毛獸人"提來兩隻鐵桶,老人們便啓屋中取出木碗木筷,每人盛了一碗,他們行路、進餐、進退、坐下,無論做什麼事,全是沒有一絲聲音發出,彼此之間,誰也不向誰問上一句。
過了三日,還未黎明,那"金毛獸人"便將每人屋中的絹書換了一本,南宮平心中方自懊惱,哪知展開新換的絹書一看,卻是"無影神拳譜",更是久已絕傳於世的武功秘技。
這樣過了五、六十天,南宮平幾乎已換過二十本書,每一本俱是武林罕見的武功秘籍,南宮平咬緊牙根,全都記了下來。
要知道這些老人未入諸神島前,俱都有過一段輝煌的往事,俱都是曾經叱吒一時的武林高手,一入諸神島後,誰也不能再活着離開這裡,是以這些在人世無比尊貴的武功秘籍,在這裡纔會看得如此輕賤,有的人只是視爲消遣,有的人根本不看。
朝來暮去,又不知過了多久,南宮平竟未聽到一句人語,有時他甚至忍不住要猜這些老人俱是行屍走肉,根本已無生命。有一日驟然下雨,這些老人卻渾如不覺,沒有一個人入屋避雨,到了深秋,他們仍只穿一襲麻衣,誰也沒有畏寒之態,但南宮平卻不禁冷得發抖,只得暗中運氣調息,三五日後,他居然也習慣了,他這才知道自己的武功已有驚人的進境,那些驚人的武功秘籍,已像是島上那些粗糲的食物一樣,在他身體裡消化了。
於是他睡得更少,吃得也更少,但精神卻更加健旺,有時夜深夢迴,那些痛苦的往事,一起回到他心裡,他也只是咬緊牙關,默默忍受,對於未來的前途,他心中只覺一片茫然。
一日清晨,他猝然發覺對面木屋中的老人已不在了,誰也不知道這老人去了哪裡,誰也沒有動問一句,生死之事,在這些老人心裡,淡薄得就像是吃喝睡覺一樣,似乎就算有人在他們面前失去首級,他們也不會擡起眼睛去望上一眼。
匆匆便又過了百日,清晨時,那麻衣老人突又在南宮平門口出現,道:"跟我來!"南宮平問也不問,站起身來就走,走過廣場時,他突地發現那些老人中,竟有幾人擡起頭來,向他皇了一眼。目中似乎微微露出一些羨慕的神色。南宮平不禁大奇:"原來這些人也有情感的,只不過大家都隱藏得很好而已。"轉念又忖道:"羨慕什麼?難道是我將去的地方?"又是一條漫長而淨潔的小徑,風吹林木,簌簌作響,樹葉已微微黃了,天地間更充滿着蕭殺神秘之意,南宮平知道自己這便要進入島上的心臟地區——諸神之殿——心中也不禁有些緊張。
突聽一陣皮鞭揮動之聲,自樹木深處傳出,南宮平斜目望去,只見一株大樹的橫枝上,垂着一根白線,線上竟吊着風漫天龐大的身軀,"金毛獸人"手揮一根蟒鞭,不住在風漫天身上鞭打,口中喃喃數着:"二十八……二十九……"突地白線斷了,風漫天"噗"地落到地上,"金毛獸人"一聲不響,又在樹上掛起一條白線,風漫天縱身一躍手握白線,懸空吊起,"金毛獸人"蟒鞭又覆在他身上鞭打起來,口中道:"一……二……"竟然重新數起。
那白線又柔又細,蟒鞭卻是又粗又大,風漫天縱有絕頂功力,能夠懸在線上已大是不易,何況還要經受蟒鞭的鞭打?
南宮平頓足看了半晌,掌中已不禁沁出冷汗,但風漫天卻面容木然,默默忍受,有如頑童忍受父母師長的鞭打一樣。
鞭風呼嘯,"吧吧"山響,南宮平實在不忍再看。
麻衣老人冷冷道:"每日三十六鞭,要打三百六十日,白線一斷,重新來過,要在此地犯規的人,需得先問問自憶,有無捱打的武功與勇氣。"南宮平閉緊嘴巴,一言不發,樹林已到盡頭,前面山峰阻路,卻看不到屋影,只見麻衣老人伸手在山壁上一塊圓石上輕怕三掌,一塊山壁,便奇蹟般轉動起來,露出一條通路,南宮平大步而入,只聽"啪"地一響,山壁又立刻合了起來。
秘道中瀰漫着一種異樣的腥臭之氣,一盞銅燈,在一丈前的山壁上閃動着黯談的光芒,盡頭處卻是一扇銅門。
南宮平回首望去,那麻衣老人竟已蹤影不見。這裡的每一件事,俱都出乎常理之外,他索性處之泰然,大步向前走去,只聽山腹中傳出一陣尖銳的語聲,道:"你來了麼?"語聲未了,秘道盡頭的銅門雀然大開,南宮平早已將什麼都不放在心上,昂首走了進去。只見這銅門之中,又是一條甬道,但甬道兩旁,卻蜂巢般開展着無數個石窟,上下兩排,也不知共有多少,有的石窟中有人,有的石窟中無人,有的石窟中燈火明亮,有的卻是陰森黑黯。
只聽那尖銳的語聲道:"一直走,莫回頭!"南宮平大步而行,索性看也不看一眼,心中卻不禁暗中嘆息:"諸神殿!這就是諸神殿,若叫武林中人見了,不知如何失望……"心念尚未轉完,只聽一聲:"這裡!上來!"聲音發自高處。
南宮平仰首望去,只見雨道盡頭的山壁上,亦有一處石窟,離地竟有數丈,南宮平縱身一躍,他本待在中間尋個落足換氣之處,哪知一躍便已到了洞口,他微一擰腰,"嗖"地掠了進去,他知道他已進入了控制着這神秘之島的神秘人物的居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