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曼青嫣然一笑,道:"這幫人雖然裝神弄鬼,倒還並不太壞!"南宮平卻在心中暗暗忖道:"幽靈羣丐,必定與師傅極有淵源,否則怎會在一招之下,便斷定了我的師門來歷?"萬達道:"餓鬼幫行事雖然惡善不定,但被其選中的對象,卻定是爲富不仁之輩。"他語聲微頓,目光筆直望向那禿頂老人。
禿頂老人的目光,卻在呆呆地望着南宮平,面上的神色既是羨慕,又是忌妒,卻又像是帶着無比的欽佩,忽然當頭向南宮平深深三揖,他臂下挾着麻袋,頭卻幾乎觸着地上。
南宮平微一側身,還了三揖,道:"些須小事,在下亦未盡力,老丈何需如此大禮?"禿頂老人道:"是極是極,些須小事,我本無需如此大禮,我只要輕輕一禮,便已足夠。"南宮平,葉曼青齊地一怔,只聽他接口道:"但你救的是我的財物,而非救了我的性命,是以我這第一禮,必定要十分恭敬的。"南宮平、葉曼青愣然對望一眼,禿頂老人接口又道:"南宮世家,富甲天下,你既是南宮公子,必定比我有錢得多,是以我怎能不再向你一禮,是以我這第二禮,必定也要十分恭敬的。"葉曼青呆了半晌,道:"如此說來,你這第二禮,僅是向他的金錢行禮了?"禿頂老人道:"正是。"
葉曼青既覺好氣,又覺好笑,忍不住道:"那麼你的第三禮又是爲何而行?"禿頂老人道:"我這第三禮,乃是恭賀他有個如此有錢的父親,除了黃帝老子之外,這父親可稱天下第一,如此幸運之事,我若不再恭恭敬敬地行上一禮,豈非也變得不知好歹了麼?"南宮平木立當地,當真全然怔住,他實在想不到人間竟有如此"精彩"的言論。
葉曼青聽了這般滑稽的言論,忍不住笑道:"如此說來,別人若是救了你的性命,你還未見如此感激,更不會對那人如此尊敬了?"禿頂老人道:"自然。"
葉曼青道:"金錢就這般重要?禿頂老人正色道:"世間萬物,絕無一物比金錢重要,世間萬物,最最可貴的便是一塊銀子,唯一比一塊銀子更好的,便是兩塊銀子,唯一比兩塊銀子更好的,便是……"他話聲未了,葉曼青已忍不住放聲嬌笑起來。
南宮平乾咳一聲,道:"如……"話未說出,自己也忍俊不住。
禿頂老人看着他們大笑,心中極是奇怪,佛然道:"難道我說錯了麼?葉曼青道:"極是極是,唯一比兩塊銀子更好的,便是三塊銀子,唯一比……"忽又倒在南宮平身上,大笑起來。
陰森的荒野中,突地充滿笑聲。
萬達笑道:"如此說來,你必定極爲有錢了,那幽靈羣丐想來必未看錯。"禿頂老人面色一變,雙手將麻袋抱得更緊,連聲道:"沒有錢,俺哪裡有錢……"情急之下,他連鄉音都說出來了。
南官平忍住笑聲,道:"老丈知道愛惜金錢,在下實在欽佩得很……"葉曼青截口道:"此刻要錢的人走了,你也可以自便了……"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行止,笑容頓斂,輕輕道:"我也該走了。"萬達乾咳一聲,道:"今日遇着公子,得知公子無恙,我實在高興得很,但此間事了,我卻要到關外一行,不知公子你何去何從?"南宮平道:"我……"
他忽覺一陣寂寞之感涌上心頭,滿心再無歡笑之意,長嘆一聲,道:"我想回家一行,然後……唉……"放眼望去,四下一片蕭索。
葉曼青垂頭道:"那麼……那麼……"
南宮平嘆道:"葉姑娘要去何處?"
葉曼青目光一擡,道:"你……你……"
她手掌中仍緊握着"不死神龍"的留箋,她目光中充滿着幽怨與渴望,只希望南宮平對她說一句,她也會追隨着南宮平直到永恆。
南官平心頭一陣刺痛,道:"我……我……"卻訥訥說不出話來。
萬達暗歎一聲,道:"葉姑娘若是無事,何妨與公子同往江南一行,但望兩位諸多珍攝,我先告辭了。"長身一揖,轉首而行。
南宮平擡頭道:"狄揚中毒發狂,下落未明,你難道不陪我去尋找了麼?"萬達腳步一頓,迴轉身來。
禿頂老人忽然道:"你說那狄揚可是個手持利劍、中毒已深的少年?"萬達大喜道:"正是。"
禿頂老人道:"他已被餓鬼幫中的豔魄依露連夜送到關外救治去了,若不是他突來擾亂一下,只怕我還跑不到這裡來哩,看來這豔魄依二孃對他頗爲有情,絕對不會讓他吃苦,你們兩人只管放心好了。"南宮平鬆了口氣,卻又不禁皺眉道:"不知豔魄依二孃是個怎樣的女子?"萬達道:"吉人自有天相,此番我到了關外,必定去探訪狄公子下落,依我看來,依二孃亦絕非惡人,何況她若非對狄公子主出情愫,怎會如此匆忙跑回關外,她若真對狄公子生出情愫,便定會千方百計爲狄公子救治,情誠所致,金石爲開,情感之一物,有時當真有不可思議的魔力。"葉曼青只覺轟然一聲,滿耳俱是"情感之一物,有時當真有不可思議之魔力"幾字,她反覆咀嚼,不能自已,擡起頭來,萬達卻已去遠了。
她不禁幽幽長嘆一聲,南宮平亦是滿面愁苦。
遠處忽然傳來萬達蒼老的歌聲:"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但願天下有情人……"歌聲漸漸縹緲,終不可聞。
葉曼青木立半晌,突地輕輕一跺腳,扭首而去,她等待了許久,南宮平仍未說出那一句話來,於是這倔強的女子,便終於走了。
南宮平呆望着她的身影,默唸着那世故的老人的兩句歌詞:"多情必定生愁,多愁必定有情……"心中一片滄然,眼中的倩影越來越多,他忽覺是梅吟雪的身影,又忽覺仍是葉曼青的影子。
多日的勞苦飢餓,情感的紊亂紛爭,內力的消耗,多情的愁苦……他忽覺四肢一陣虛空,宛如在雲端失足,"噗"地倒在地上。
禿頂老人驚叫一聲,走在遠處的葉曼青,越走越慢的葉曼青,聽得這一聲驚叫,忍不住霍然轉回身來,當她依稀覺得南宮平的身影已跌在地上,她便飛也似地奔了過來,世上所有的力量,都不能使她棄他不顧。
東方已漸漸露出曙色,大地的寒意更濃,但又怎能濃於多情人的愁苦……
世間萬物,最是離奇,富人偏食多貪鄙,智者亦多癡脾,剛者易拆,溺者善泳,紅顏每多薄命,英雄必定多情,多病者必定多愈,不病者一病卻極難起,內功修爲精深之人,若是病了,病勢更不會輕,這便是造化的弄人。
曉色悽迷中,一輛烏篷大車,出長安、過終南,直奔詢陽。
那奇裝異服、無須無發的怪老人,雙手仍然緊緊抱着那口麻袋,瞑目斜靠在車座前。
車廂中不時傳出痛苦的呻吟與憂愁的嘆息,禿頂老人卻回乎一敲車篷,大聲道:"大姑娘,你身上可曾帶得有銀子麼?"車廂中久久方自發出一個憤怒的聲音:"有!"禿頂老人正色道:"無論走到哪裡,錢銀總是少不得的。"他放心地微笑一下,又自瞑目養起神來,車到洵陽,已是萬家燈火,他霍然張開眼睛,又自回手一敲車篷,大聲問道:"大姑娘,你身上帶的銀子多不多?"車廂內冷冷應了一聲:"不少。"
禿頂老人側目瞧了趕車的一眼,大聲道:"找一家最大的客棧,最好連飯鋪的。"洵陽夜市,甚是繁榮,禿頂老人神色自若地穿過滿街好奇的汕笑,神色自若地指揮車伕與店夥將重病的南官平擡人客棧,葉曼青垂首走下馬車,禿頂老人道:"大姑娘,拿五兩銀子來開發車錢。"趕車的心頭大喜,口中千恩萬謝,只見禿頂老人接過銀子,拿在手裡掂了一掂,喃喃道:"五兩,五兩……"趕車的躬身道謝,禿頂老人道:"拿去,"手掌一伸,卻又縮了回來,道:"先找三兩三錢二分來。"趕車的怔了一怔,無可奈何地我回銀子,心中暗暗大罵而去。
禿頂老人得意洋洋地走入客棧,將找下的銀子隨手交給店夥,道:"去辦一桌十兩銀子一桌的翅筵,但要一起擺上來。"店夥心頭大喜,心想,"這客人穿着雖破,但賞錢卻給得真多。"千恩萬謝,諾諾連聲而去。
禿頂老人走人跨院,懷抱麻袋,端坐廳上。
店夥送茶倒水,片刻便擺好酒筵,賠笑道:"老爺子要喝什麼酒?"禿頂老人面色一沉,正色道:"喝酒最易誤事,若是喝醉,更隨時都會損失銀錢,你年紀輕輕,當知金錢來之不易。"店夥呆了一呆,連聲稱是。
禿頂老人又道:"方纔我給你的銀子呢?"
店夥連忙賠笑道:"還在身上。"
禿頂老人道:"去替我全部換成青銅製錢,趕快送來。"店夥怔了一怔,幾乎釘在地上,良久良久,方自暗暗大罵而去。
禿頂老人望着面前的酒菜,神采飛揚,磨拳擦掌,口中大聲道:"大姑娘,你若要照顧病人,我就一人吃了。"廳側的房中冷冷地應了一聲,禿頂老人喃喃道:"我若不知道南官世家真的比我有錢,你便是千嬌百媚,我也不會與你走在一起。"將麻袋放在膝上,舉起筷子,大吃大喝起來。
他吃喝竟是十分精到,直將這一桌酒菜上的精彩之物全部吃得乾乾淨淨,店夥無精打采地找回銅錢,他仔仔細細數了一遍,用食。中、拇指拈住三枚,沉吟半晌,中指一鬆,又落下兩枚,將一枚銅錢放在桌上,忍痛道:"賞給你。"店夥目定口呆,終於冷冷道:"還是留給你老自用吧。"禿頂老人眉開眼笑,道:"好好,我自用了,自用了。"收回鋼錢,捧起麻袋,走到另一間房,緊緊地關起房門。
店夥回到院外,忍不住尋個同伴,搖頭道:"世上錢癡財迷雖然不少,但這麼窮兇極惡的財迷,我倒還是第一次看見。"黯淡的燈光下,葉曼青手捧一碗濃濃的藥汁,輕輕地吹着,這是她自己的藥方,自己煎成的藥,她要自己嘗。
門外的咀嚼聲、說話聲、銅錢叮鐺聲,以及南宮平的輕微呻吟聲,使得她本已紊亂的思潮,更加紊亂,她顫抖着伸出手掌,扶起南宮平,顫抖地伸出手掌,將自己煎成的藥,喂入南宮平的口裡。她與他雖然相識未久,見面的次數,更是少得可憐,但是她對這永遠發散着光與熱的少年,卻已發生了不可忘懷的情感。
"友誼是累積而成,愛情卻發生於剎那之間。"她記得曾經有一位哲人,曾經說過一句充滿着哲理的話,她曾經無數次對這句話發出輕蔑的懷疑,但此刻,她卻在剎那間領會出這句話的價值。
她記得古倚虹、狄揚,以及那不可一世、目空一切的少年名俠"破雲石",她曾經與他們在那寂寞而艱苦的華山之巔,共同度過多年寂寞而艱苦的歲月,她深深地瞭解他們的性情,堅忍、以及他們對"仇恨"與"榮譽"兩字所付出的代價,她也曾對這些少年由歲月的累積而生出友誼的情感。
但是她與南宮平卻在初次相見的剎那之間,便對他發生情感,也曾經歷過許多天由戀情而產生的思念與悲歡,帶着那四個青衫婦人,她重回華山之巔的竹屋後,她便又帶着懷念師傅的悲泣眼淚,下了華山。此後那一串短暫而漫長的時日,她就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着南宮平那沉靜的面容與尖銳的言語。
她無法猜測在那華山之巔的竹屋中,究竟發生過什麼事,就正如她此刻無法猜測南宮平對她究竟是怎樣的情感。
黑暗過去,陽光再來,陽光落下,黑暗重臨……三天,整整的三天,她經歷過黑暗與光明,她經受了許多次咀嚼聲、談話聲、以及銅錢的叮鐺聲……她在她素亂的情感中,經歷過這漫長的三天,她目不合睫,她傍徨無主,她煎藥,嘗藥,喂藥,雖然藥的份量一天比一天輕,但是她的憂慮與負擔,卻不曾減少,因爲暈迷不醒的南宮平,仍然是暈迷不醒。
她對那迄今仍不知其姓名的禿頂老人,早已有了一份深深的厭惡,她拒絕和這吝嗇、貪財而卑鄙的老人在言語或目光上有任何的接觸,但是她卻無法拒絕討厭的老人和她與南宮平共住在一間客棧,一處相同的廂院裡。
因爲她還有各種原因——顧忌、人情、風格、習慣、流言,以及她一種與生俱來的羞澀,使得她不"敢"和南宮平單獨相處在一起,所以她不"敢"拒絕這吝嗇、貪財而卑鄙的老人,和她與南宮平共住在一問客棧,一處相同的廂院裡。
有月無燈,禿頂老人在帳鉤下數着銅錢,夜已將盡,他和衣躺上牀,片刻便已鼾聲如雷,睡夢間他忽然驚醒,因爲他忽然發覺隔壁的房間裡有了一陣異常的響動。
只聽南宮平有了說話的聲音,禿頂老人本待翻身而起,終部睡去,睡夢之中,子掌仍然緊緊地抱着那破爛的麻袋。
第二日午後,南宮平便已痊癒,到了黃昏,他已可漸漸走動,葉曼青輕輕扶他起了牀,這風姿冷豔的女子,此刻是那麼疲勞和憔悴。南宮平目光不敢望她,只是垂首嘆道:"我生病,卻苦了你了。"葉曼青輕輕一笑,道:"只要……只要你的病好,我無論做什麼都是高興的。"南宮平心頭一顫,想不到她竟會說出如此溫柔的言語,這種言語和她以前所說的話是那麼不同,他卻不知道僅僅在這短短三天裡,一種自心底潛發的女性溫柔,已使葉曼青對人生的態度完全改變,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使得她情不自禁地露出她對南宮平的情感,再也無法以冷傲的態度或言語掩飾。
南宮平忍不住側目一望,自窗中映人的天畔晚霞,雖將她面頰映得一片嫣紅,卻仍掩不住她的疲勞與憔悴,他忽然想到一句著名的詩旬:"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他垂下頭,無言地隨着她走出房,心底已不禁泛起一陣情感的波瀾,他雖已自抑制,卻終是不可斷絕。
箕居廳中,又在大嚼的禿頂老人目光掃處,哈哈一笑,道:"你病已好了麼?"南官平含笑道:"多承老丈關心,我……"
禿頂老人哈哈笑道:"我若是你,絕對還要再病幾天。"南宮平一愣,只聽他接口笑道:"若不是你這場大病,這女娃兒怎肯讓我在這裡大吃大喝,若不是你這場大病,這女娃兒怎肯表露出她對你的情感,你多病幾天,我便可多吃幾天,你也可多消受幾日溫柔滋味,這豈非皆大歡喜,你何樂不爲呢?"他滿口油膩,一身襤褸,雖然面目可憎,但說出的話卻是這般鋒利。
葉曼青垂下頭,面上泛起一片紅雲,羞澀掩去了她內心的情感,只因這些話實已說中了她的心底。
南宮平無可奈何地微笑一下,道:"老丈如果有閒,儘可再與我們共行……"他忽然想起自己絕不能和葉曼青獨走在一起,因爲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抑制自己的情感,是以趕快接口道:"等我病勢痊癒,便可陪着老丈小酌小酌,些許東道,我還付得起。"禿頂老人哈哈笑道:"好極好極……"突地笑聲一頓,正色道:"你倆人雖然請了我,但我對你倆人卻絕不感激,只因你倆人要我走在一起,完全是別有用心,至於我麼……哈哈!也樂得吃喝幾頓。"這幾話又說中了南宮平與葉曼青的心底,南宮平坐下於咳幾聲,道:"老丈若有需要,我也可幫助一二…"禿頂老人笑聲又一頓,正色道:"我豈是妄受他人施捨之人。"南宮平道:"我可吩咐店夥,去爲老丈添制幾件衣裳。"禿頂老人雙手連搖,肅然說道:"我和你無怨無仇,你何苦害我。"南宮平不禁又爲之一愕,道:"害……你?"
禿頂老人雙手一搓,長身而起,走到南宮平面前,指着他那一件似袍非袍、似袋非袋的衣服道:"你看我這件衣服是何等舒服方便,要站就站,要坐就坐,根本無需爲它化任何腦筋。"他又伸手一指他那溜溜的禿頂,道:"你可知道我爲了要變成這樣的禿頂,費了多少心血,如此一來我既無庸化錢理髮,也不用洗頭結辮,我不知費了多少心血,才研究出最最不必浪費金錢的人生。你如今卻要來送我衣服,我若穿了你的衣服,便時時刻刻要爲那件衣服操心,豈非就減少了許多賺錢的機會,這樣,你豈非是在害我。"南宮平、葉曼青忍不住對望一眼,只覺得他這番言語,當真是聽所未聽、聞所未聞的理論,卻使人一時之間,無法辯駁。
禿頂老人憤怒地"哼"了兩聲,回到桌旁,一面在吃,一面說話:"你兩人若是要我陪你們,就請以後再也不要提起這些話,哼哼!我若不念在你的金錢實在值得別人尊敬,此刻早已走了。"葉曼青暗哼一聲,轉回頭去,南宮平長嘆一聲,道:"金錢一物,難道當真是這般重要麼?"禿頂老人長嘆一聲,道:"我縱然用盡千言萬語,也無法向你這樣的一個公子哥兒解釋金錢的重要,但只要你受過一些磨難之後,便根本勿需我解釋,也會知道金錢的重要了。"南宮平心中忽地興起一陣感觸,忖道:"但願我能嘗一嘗窮的滋味,但要我貧窮,卻是一件多麼困難之事。"他自嘲地曬然一笑,禿頂老人正色道:"我說的句句實言,你笑個什麼?"南宮平緩緩道:"我在笑與老丈相識至今,卻還不知老丈的姓名。"禿頂老人道:"姓名一物,本不重要,你只管喚我錢癡就是了。"南宮平微微一笑,道:"錢癡……錢癡……"笑容忽斂,道:"方纔我笑的本不是爲了這個原因,老丈你……"禿頂老人"錢癡"道:"人們心中的思想,任何人都無權過問,也無權猜測,你心裡究竟在想什麼,與我有什麼關係,人們與我相處,只要言語、行動之間能夠善待於我,他心裡便是望我生厭,恨我人骨,我也無妨。我若是整日苦苦追究別人心裡的思想,那我便當真要變成個瘋癡之人了。"這幾句話有如鞭子般直撻入南宮平心底,他垂下頭來,默默沉思良久,禿頂老人"錢癡"早已吃飽,伸腰打了個呵欠,望了葉曼青一眼,淡淡道:"姑娘,我勸你也少去追究別人心裡的事,那麼你的煩惱也就會少得多了。"葉曼青亦在垂首沉思,等到她擡起頭來,禿頂老人早已走入院裡。燈光映影中,只見院外匆匆走過十餘個勁裝疾服、腰懸長刀、背上斜插着一面烏漆鐵桿的鮮紅旗幟的彪形大漢,拾着一隻精緻的檀木箱子,走入另一座院中。
這些大漢人人俱是行動矯健,神色剽悍,最後一人目光之中,更滿含着機警的光來,側目向禿頂老人望了一眼,便已走過這跨院的圓門。
禿頂老人目光一亮,微微一笑,口中哺喃道:"紅旗鏢局,紅旗鏢局……"南宮平黯然沉思良久,緩緩走入房中。
禿頂老人"錢癡"又自長身伸了個懶腰,自語道:"吃得多,就要睡,咳咳,咳咳……"亦是走入房中,緊緊關上房閃。
葉曼青擡起頭來,望了南官平的房門,又望了望那禿頂老人的房門,不由自主地長長嘆息一聲,緩步走入院中。
人聲肅寂,燈光漸減,葉曼青也不知在院中位立多久,只聽遠遠傳來的更鼓……
一更,兩更……三更!
敲到三更,便連這喧鬧的客棧,也變得有如墳墓般靜寂,葉曼青卻仍孤獨地佇立在這寂寞的天地裡,她心中突然興起一陣被人遺忘的蕭索之感,她恨自己爲什麼會與一個情感已屬於別人的男子發生感情。
回望一眼,房中燈光仍未熄,孤獨的銅燈,在寂寞的房中,看來就和她自己一樣。
突地,屋脊後響起一聲輕笑,一人深沉的口音輕輕道:"是誰風露立中宵?"語聲之中,只有輕蔑與仙笑,而無同情與憐憫,葉曼青柳眉一揚,騰身而起,低叱道:"誰?"叱聲方了,她輕盈的身軀,已落在屋脊上,只見一條人影,有如輕煙般向黑暗中掠去,帶着一縷淡淡輕蔑的語聲:"爲誰風露立中宵?"這人身形之快,使得葉曼青大爲吃驚,但這語聲中的輕蔑與汕笑,卻一直刺入了葉曼青靈魂的深處,她低叱一聲:"站住!"手掌穿處,急追而去,在夜色中搜尋着那人影逸去的方向。
朦朧的夜色,籠罩着微微發亮的屋脊,她只覺心頭一般忿怒之氣,不可發泄,拼盡全力,有如驚虹掣電般四下搜尋着,到後來她也不知自己如此狂奔,是爲了搜索那條人影,還是爲了發泄自己心底的怨氣。
南宮平盤膝坐在牀上,彷彿在調息運功,其實心底卻是一片紊亂,他不知道葉曼青仍然孤立在院中,更不知道葉曼青掠上屋脊。
他只是極力屏絕着心中的雜念,將一點真氣,運返重樓,多年來內功的修爲,使得他心底終於漸漸平靜,而歸於一片空明……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聽到鄰院中似乎發出一聲短促的呻吟,一響而寂,再無聲息,他心中雖然疑惑,但也一瞬即沒。
然後,他又聽到門外院中有一陣衣袂帶風之聲,自屋脊上掠下,風聲甚是尖銳輕微,顯見此人輕功不弱,他心頭一懍,一步掠到窗外,右掌揚處,窗戶立開,慘淡的夜色中,那雲發蓬亂、目帶幽怨的葉曼青,正呆果地站在他窗外。
兩人目光相對,這一剎那間,有如火花交錯,葉落波心,他心潮之中,立刻蕩起一陣漣漪,亦不知是否該避開她含情脈脈的秋波。
葉曼青黯然一嘆,道:"你還沒有睡麼?"
南宮平搖了搖頭,忽然問道:"葉姑娘你莫非是看到了什麼?"葉曼青道:"方纔我們院中,曾經發現了一個夜行人,我追蹤而去,卻沒有追到!"南宮平雙目一張,駭然道:"憑葉姑娘你的輕功,居然還沒有追上!"葉曼青面頰微紅,垂首道:"我也不知道此時此地,卻會有這樣的武功高手,最奇怪的是此人既非善意前來,卻也沒有什麼惡意,是敵是友?來此何爲?倒真是費人猜疑得很。"南宮平皺眉沉吟半晌,緩緩道:"大約不會是惡意而來的吧,否則他爲何不輕易下手?"他口中雖如此說,心中卻在暗暗嘆息,他深知自己此刻在江湖中的敵人,遠比朋友爲多,爲了她,爲了這樣一個無情的"冷血"女子,我爲什麼會做出那些事!樹下這麼多強敵,正如世上任何人一樣,對於他自己的情感,他也無法解釋。
相對無言,夜色將去,南宮平長嘆一聲,道:"風寒露重,葉姑娘還不進來!"他言語之中雖只含着一份淡淡的關切,卻已足夠使葉曼青快樂。
她嫣然一笑,走人大廳,南宮平已迎在廳中,伴着那一盞銅燈,兩人相對而坐,卻再也無人敢將自己的目光投在對方面上。
一聲雞啼喚起晨光,喚起了大地間的各種聲響。
禿頂老人"錢癡"探首而出,睡眼惺訟,哈哈笑道:"你們兩人倒真有這般興趣,居然暢談終宵,哈哈……到底是年輕人。"語聲之中,又有一雙睡眼惺忪的眼睛在門邊露出,賠笑道:"客官起來得倒早!"這睡眼惺忪的店夥,匆忙地換過茶水,匆然轉身道:"客官們原諒小的,實在不好意思,但客官們的房店飯錢……"聽到"房店飯錢",禿頂老人"錢癡"回身就走,走入房中,關起房門。
南宮平微微一笑,道:"無妨,你儘管算出是多少銀子。"店夥展顏笑道:"不多不多,雖然那位大爺吃得太講究了些,也不過只有九十三兩七錢銀子。"這數目的確不少,但在南宮平眼中卻直如糞土,但轉念一想,自己身上何嘗帶得有銀子,轉首笑道:"葉姑娘可否先代付一下。"他生長豪門大富之家,自幼便對錢財觀念看得甚是輕淡,是以才能毫不在意他說出這句話來。
葉曼青呆了一呆,亦自微笑道:"我從來很少帶着銀子。"她深知南宮平的家世,是以此刻也毫不在意。
南宮平微微一怔,只見店夥的一雙眼睛,正在的的地望着自己,面上已全無笑意。南宮平心念一轉,想起自己身上的值錢珠寶,俱已送了別人,便淡淡說道:"你去取筆墨來,讓我寫張便箋,你立時可憑條取得銀子。"店夥雖不情願,卻也只得答應,方待轉身離去,廳旁房門突地開了一線,禿頂老人"錢癡"探首道:"店小二,你怕些什麼,你可知道這位公於是誰?莫說百八十兩,就是兒千幾萬,也只要他一張便箋,便可取到。"店夥懷疑地望了南宮平一眼。
禿頂老人"錢癡"哈哈笑道:"告訴你,他就是南宮世家的南宮大公子。"店夥面色突地大變,南宮平不禁暗歎忖道:"這些人怎地如此勢利,只要一聽到……"哪知他心念方轉,這店夥突地縱聲大笑起來,笑了兒聲,面色一沉,冷冷道:"我雖然見過不少騙吃騙喝的人,還沒有見過!你們這樣惡劣、愚笨,竟想出這……"葉曼青杏眼一張,厲聲道:"你說什麼?"
店夥不禁後退一步,但仍冷笑着道:"你們竟不知道在這裡方圓幾百裡幾十個城鎮中,所有原屬南宮世家的店鋪生意,在三日之間全賣給別人了,南宮世家屬下的夥計,已都去自尋生路,居然還敢自稱是南宮世家的南宮大公子,哼哼!"他冷"哼"兩聲,接口道:"今日你們若不快些取出店錢,哼哼……"他又自冷"哼"兩聲,雙手叉腰,怒目而視。
南宮平卻已被驚得愣在地上,葉曼青亦自茫然不知所措。
這一個驚人的變故,發生得竟是那麼突然,富可敵國的"南宮世家",爲什麼要如此匆忙緊急地賣出自己的店鋪生意?
這原因實在叫人無法猜測,難道說冰凍三尺的大河,會在一夜間化爲春水!
禿頂老人站在門旁,目定口呆,顯然也是十分驚駭。
就在這南宮平有生以來,最最難堪的一剎那中,鄰院中突地傳來一陣異常的動亂。
許多個驚惶而恐懼的語聲,紛亂地呼喝着:"不得了……不得了……"店夥心頭,一驚,忍不住轉身奔去,南官平突地想起昨夜聽到的一聲短促的呻吟,以及葉曼青見到的奇異人影……
"難道昨夜鄰院,竟發生了什麼兇殺之事?"
一念至此,他也不禁長身而起,走進院中,葉曼青立刻隨之而去,在這雙重的變故中,他兩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那禿頂老人"錢癡"的動態。
鄰院中人頭蜂涌,驚惶而紛亂的人羣,口中帶着驚呼,不住奔出奔入,有的說:"真奇怪,真奇怪,昨夜我們怎地沒有聽到一絲驚動?"有的說:"奇怪的是名震天下的紅旗鏢局,竟也發生了這種事,於下這件案子的,真不知是什麼厲害腳色。"紛亂的人聲,驚惶的傳語,使得還未知道真相的南官平心裡先生出一陣驚慄。
南宮平目光一擡,只見這跨院的圓門之上,赫然迎風招展着一面鮮紅的旗幟,乍看彷彿就是"紅旗鏢局"仗以行走江湖的標幟,仔細一看,這旗幟竟是以鮮血染成,在鮮紅中帶着一些慘淡的烏黑,教人觸目之下,便覺心驚!
他大步跨入院中,院中是一片喧鬧,但廳房中卻是一片死寂。
一個身着長衫,似是掌櫃模樣的漢子,站在緊閉着的房門外,南宮平大步衝了上去,這店掌櫃雙手一攔,道:"此處禁止……"話猶未了,南宮平已將他推出五步,幾乎跌在地上,要知道南宮平雖是久病初愈,但功力究竟非比等閒,此刻驚怒之下,出手便不覺重了。
他心中微生歉意,但此時此刻,卻無法顧及,伸手推開房門,目光一轉,心房都不覺停止了跳動!
初升的陽光,透穿緊閉着的門窗,無力地照在廳房中,照着十餘具零亂倒臥着的屍身——這些昨日還在揮鞭馳馬、昂首闊步、矯健而剽悍的黑衣漢子,此刻竟都無助而醜惡地倒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