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地一個錦衣健婦飛步而來,滿頭汗珠,大聲道:"姑爺、姑娘,出路也要被烈火封死了,再不離島,就來不及了。"狄揚面色凝重,沉聲道:"站在一邊,不要多話。"那錦衣健婦應了,卻仍咕嘟着道:"別人都乘船走了,姑娘你……"狄揚面色一變,脫口道:"誰乘船走了?你看到了什麼?"錦衣健婦道:"方纔我爬到船桅上,本想看看這島上的光景,哪知只看到島的那邊,駛出一條大船,這島上卻全被烈火俺住……":狄揚變色截口道:"船上是什麼人?你可青清楚了麼?"錦衣健婦道:"那艘船順風而駛,一會兒就走得遠遠的,連船都看不清,船上的人,怎看得清,我惦記姑娘,忍不住跑了上來。"狄揚、依露、葉曼青三人面面相覷,心中不約而同的暗忖道:"梅吟雪走了!"六道目光一起望向南宮平,只見他面如死灰,木立當地,身子搖了兩搖,競又張口噴出一口鮮血,暈厥過去。
狄揚攔腰抱起了他,長嘆道:"走吧!"
葉曼青望了望得意夫人的屍身,競也將屍身抱了起來。
依露皺眉道:"髒死了,你抱她作甚?"
葉曼青嘆道:"將她拋入海里,好歹也讓她落個全屍!"衆人誰也不願在這荒島上多留一刻,齊地展動身形,掠到巖邊,直到他們上船之後,仍沒有人願意回頭望上一限。
海船揚帆而駛,片刻問便遠離了這孤獨的海島,海島上烈火仍熾,卻也沒有人再去關心它了。
葉曼青點起三柱綿香,香菸繚繞中,她將得意夫人的屍身裹上白績,拋入海里,暗中嘆息自語:"多謝你救過南宮平一次,讓我還能見着他,但願你鬼魂能永遠在海底安息。"水花四濺,屍體沉沒,葉曼青垂首走回船艙,狄揚夫婦正在照料着南宮平的傷勢。
南宮平終於漸漸痊癒,這艘船卻在海上四下搜尋,一來是希望能看到悔吟雪的船影,再來卻期冀能發現龍布詩和南宮永樂的下落,這兩個老人恩怨糾結一生,卻只到最後,才彼此說明,蒼天若教他兩人死在一起,豈非作弄世人太過。
船行一月,方自回航,南宮平已換上一身重孝,終日不言不語,別人說話,他也彷彿沒有聽到!
狄揚等三人自是憂心如焚,卻也無法可施,只有在暗中希望時間能沖淡他的痛苦和悲哀。
船入近海,往來船隻,便多了起來,別人見了如此奇怪的帆船,都忍不住多看幾眼,但卻以爲這艘船有些古怪,是以誰也不敢駛近,遠遠看上幾眼,立刻就轉舵而駛。
狄揚測量方向,估量行程,知道毋用多久,便可靠岸,心情不覺有些歡暢起來,這一日正值月圓,海上明月千里,他備好一些酒菜,擺在船頭,飲酒賞月,南宮平眼睛望着月亮,口裡喝着烈酒,卻仍是一語不發,有如老僧人一般。
依露忍不住輕嘆一聲,道:"南宮兄,我實在佩服你,三十多天來,你一言不發,若換了我,三天不說話就要瘋了!"南宮平不望她一眼,年餘的幽居,使得他學會了世上最難學的本領——沉默,只是將痛苦隱藏在沉默裡,痛苦卻更加深遂。
狄揚哈哈一笑,道:"妹子,我說你倒真該學學南宮兄纔是。"依露嬌嗔道:"怎麼,我說話難道說得大多了麼?狄揚嘻嘻笑道:"不多不多……你睡覺的則候……你睡覺的時候,的確說話不多,但醒來的時候……"嘻嘻一笑,住口不語。
依露自然嬌嗔不依,他兩人打情罵俏,爲的不過只是要散一散別人的心,哪知南宮平面上再無一絲笑容。
葉曼青看到別人夫妻的恩愛,想到自己身世的孤苦,更是滿心酸楚,愁眉不展。
狄揚見到他兩人的神情,哪裡還笑得出來,暗暗嘆息一聲,極目四望,銀色的月光下,竟有一面白帆,迎面而來。
兩船迎面而駛,越來越近,那艘船非但沒有退避之意,而且還彷彿是專門爲了他們這艘船來的。
狄揚心中大是驚奇,喃喃道:"這難道是艘海盜船麼,否則……"依露展顏笑道:"我倒真希望有條海盜船來,好歹也可以熱鬧一陣,這些天真悶死了。"狄揚目注前方,片刻間那艘船已到近前,船頭卓立着一條藍衣漢子,手裡展動着一條白巾,大呼:"來船上可是狄揚公子賢伉儷麼?在下有事奉訪,請落帆相會!"狄揚雙眉一皺,大奇道:"我們船還未到,此人怎會知道我在船上。"思忖之間,依露卻已揚聲呼道:"不錯,朋友是誰,有何見教?"對面船上,已落下帆來,船行立緩,船頭的長衫漢子搖手道:"但請落帆,在下這就過來。"狄揚心念數轉,揮手道:"落帆,打槳,定舵,減速!"四下鬨然應了,"砰"的一聲落下了船帆,船漸行漸緩,浙緩漸近。
那長衫漢子騰身一躍,"砰"地落到船頭,目光四掃,凝神盯了南宮平凡眼。
狄揚雙眉一皺,厲聲道:"狄某與朋友素不相識,朋友怎會知道狄某在這船上?"長衫漢子微微一笑,目光霍然自南宮平身上收回,躬身道:"狄公子賢伉儷置悼泛海,武林中早已轟傳,公子你這面七色錦帆還在百里之外時,岸上的武林朋友便知道公子泛海歸來,在下見到這面錦帆,還會不知道狄公子賢伉儷的俠駕在這船上?"言語便捷,目光敏銳,竟彷彿又是"萬里流香"任風萍一流人物。
狄揚冷"哼"一聲,沉聲道:"朋友如此注意在下夫妻,是爲什麼?"長衫漢子微微一笑,也不回話,雙掌"啪"的互擊一下,那艘船上,立刻懸起了十數根竹竿,竿頭釣着竹籃,隔送了過來,長衫漢子躬身笑道:"我家主人知道狄公子伉儷久泛海上,飲食難免欠缺,是以特地命在下兼程送來一些鮮肉蔬菜,爲狄公子伉儷換一換口味。"狄揚沉聲道:"你家主人是誰?"
依露輕輕一笑,接口道:"他倒真孝順得很。"長衫漢子滿面笑容,第二句話他只當沒有聽到,笑道:"在下主人在岸邊恭候兩位俠駕,兩位一見便知道了。"倒退幾步,躬身一禮,轉身掠回他自己的船上。
狄揚朗聲道:"朋友你若不說出你家主人的名姓,這禮物狄某萬萬不能收的。"長衫漢於仍是滿面笑容,道,"公子一見便知,我家主人只是令我傳語公子,故人無恙歸來,他實在高興得很。"那船上船伕身手甚是精熟,就只這幾句話工夫,便已轉舵駛開。
狄揚低叱道:"追!"心念轉處,突又嘆道:"不追也罷。"依露笑道:"對了,人家孝順的東西,你推也推不掉的,追他做什麼?"打開那十幾只竹籃,籃中果然都是些鮮肉蔬菜,依露嘆了口氣,道:"可惜……"突地舉起籃子,將十餘籃鮮肉蔬果都拋人海中。
狄揚展顏突道:"我只當你嘴饞起來,就捨不得丟了!"依露笑道:"我就饞成這副樣子麼?我倒要你猜猜,他那主人究竟是誰?是敵是友?"狄揚道:"也許是敵,也許是友,說不定……"依露截口笑道:"說不定還是個千嬌百媚的大美人呢,是嗎?"狄揚笑道:"說不定又是什麼幫幫主的妹子看中了我,特地送些東西,來拍我的馬屁。"依露頓足笑道:"你要死了,葉家妹子,快幫我來撕他這張油嘴。"這夫妻兩人俱是一般生性,無論說什麼嚴重之事,卻不肯板起面孔說話,心裡縱然有千百件心事,面上仍是嘻皮笑臉。
此刻他兩人面上雖仍在打情罵俏,其實心中都是驚異交集,只因這長衫漢子雖然滿面笑容,但在笑容後隱藏的來意是善是惡,卻實令人難測。
他兩人計議了一夜,除了靜觀待變,也研究不出什麼計策!
哪知第二日清晨,他兩人方自立在船頭,卻竟然又有一片風帆迎面駛來,狄揚沉聲道:"昨夜那長衫漢子,今日若再上到這艘船上,嘿嘿!他就要來得去不得了。"依露輕笑道:"好一個來得去不得。"
兩艘船又自駛近,狄揚不等那邊說話,便已落帆、定舵,立在船頭,朗聲笑道:"朋友你來得倒早,請過來這邊說話!"那邊船上果然遙遙呼道:"來的可是狄揚狄公子賢優儷麼?"狄揚仰天笑道:"除了我夫婦,海上船隻,還有誰會用這七色錦帆,朋友,你豈非問得多餘了。"風重舟輕,瞬息間兩舟相近,只見對面船頭,亦卓立一條長衫大漢,但卻絕非昨日寒暄送禮的長衫人。
這長衫大漢神情更是恭敬,送的禮也更見豐盛,狄揚口中不語,心中卻大是奇怪,只聽依露已忍不住問道:"昨日方蒙厚贈,今日又送禮來,你家的幫主,也未免太客氣了些。"長衫大漢愕了一愕,賠笑道:"敝幫今日纔得到狄大俠賢伉儷重轉中原的消息,便即刻趕來了。"依露道:"昨日不是你們麼?"
長衫大漢搖頭沉吟,依露道:"你家幫主是誰,可以說出來麼?"長衫大漢道:"賢伉儷一到岸上,便知道了。"竟也不肯說出幫主的姓名,匆匆離船而去。
狄揚夫婦面面相覷,心裡更是奇怪,依露笑道:"這算做什麼?常言道君子不受非來之物,我們雖然不是君子,但這些沒有來歷的東西,還是吃不得的。"照樣將這禮物全部拋人海中。
他夫婦二人,想來想去,也想不出這些送禮的人究竟是誰,爲什麼要送來這些禮物,卻又偏偏不肯說出姓名來歷。
哪知未過多久,竟又來了一艘江船,送來了許多新鮮的蔬果,送禮的人,也是身穿長衫、故作斯文的江湖豪士。送完了札,也是躬身一禮,匆匆而去,絕不肯透露一點姓名來歷。
由清晨到下午,一共來了四批送禮的人,一個比一個客氣,送的禮也一個比一個豐盛,但卻也沒有一人肯說出自己的來歷,幾乎都是異口同聲他說:"賢伉儷到了岸上,便知道了,小的不敢多嘴!"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肯說了。
最怪的是,這些人和狄揚夫婦俱是素不相識,而且彼此之間,也沒有來往,彷彿分別代表着五個門派,要拉攏狄揚夫婦。
依露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好笑,嬌笑道:"看來我們竟彷彿是香寶寶了,人人都要拉攏我們。"狄揚皺眉道:"我們與武林幫派,素無交往,他們如此大獻殷情,只怕沒有什麼好事。"依露道:"可會有什麼壞事呢?"
狄揚沉聲道:"令人難測。"
依露道:"這些本都出於常理之外,自然令人難測,我看你也不必費神去想了,反正一到岸上,就會知道。"狄揚嘆道:"上岸後才知道,只伯已來不及了。"依露笑道:"你若是不敢上岸,那麼我們就索性永遠飄流在海上,做兩對海上仙侶。"回首向葉曼青一笑道,"妹子,你說好麼?"葉曼青面頰一紅,轉首望向窗外,南宮平仍是木然坐在椅上,彷彿世上無論發生任何事,都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似的。
過了許久,葉曼青突然沉聲過:"此事還有個奇怪之處,你們都沒有想到。"依露笑道:"什麼奇怪的事?"
葉曼青道:"連昨日送禮的五撥人,個個身手都十分矯健,但只不過是他們幫派中的執事弟子,由此可見,這五個幫派實力都不弱,但我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江湖中有這樣的五個幫派。"狄揚道:"或者並非江湖派門,而是武林宗派。"葉曼青略一沉默,搖頭道:"不可能的,武林中自成一家的宗派,必定自恃身份,不會故意做出這樣神秘的樣子。狄揚皺眉道:"或是近年來,江湖中又有新的幫派崛起,只不過我們不知道而已。"葉曼青道:"一年之間,江湖中竟會崛起五個實力強盛的幫派,豈非更會令人奇怪麼?"突聽依露輕輕一笑道:"已將靠岸了,事情立刻便知分曉,你們還猜什麼?"狄揚、葉曼青一起步出船艙,定晴望去,只見前面果已現出一片灰濛濛的陸地影於,襯着滿天絢麗的夕陽,顯得更是突出。
飄流海外經年的人,驟然見着家鄉的陸地時,那種奇妙的興奮感覺,的確令人難以描述。
狄揚等人只覺心頭熱血奔騰,把方纔心裡還在奇怪的事都忘了。
那些強壯的船孃,精神亦是爲之大振,操作得更是賣力。
不到盞茶時分,陸地的輪廓,已變得極其清晰,海面上的漁船,方自辛勞了一日,此刻齊聲高歌着漁歌晚唱,揚帆歸去,準備去享受一日的豐收。有些膽大的漁夫,見到這艘奇異的海船,都不免劃到近前,來看個仔細。
漫天夕陽中,點綴着朵朵雲帆,海風輕拂中,瀰漫着漁歌晚唱——這種壯麗而奇妙的景色,在久別家園的遊子眼中,更有一種無比的親切。
狄揚長嘆一聲,轉目望去,只見依露眼中,己泛起了晶瑩的淚光,她竟被這種震撼人心的美,感動得流下淚來。
兩人目光相對,依露嫣然一笑,哽咽着道:"回到家後,我再也不願出來了。"狄揚輕輕握住了她的纖手,輕輕地發出一聲幸福的嘆息。
葉曼青感到他們的幸福,也感到自己的孤單,但覺有一陣不可抑止的悲哀涌上心頭,一雙秋波中,也不禁沾滿了晶瑩的淚珠。
自淚光中望過去,南宮平木然立在艙門,遙視着漫天夕陽,他在想什麼?他在想什麼——突聽一個船孃在身後笑道:"船未靠岸,送禮的人已有那麼多,船靠了岸,在岸上迎接的人更不知有多少了。"得意的笑聲,象徵着她也分享了一份主人的光榮。
狄揚面色突地變得十分凝重,依露笑道:"你又多想些什麼?就憑我們幾個人,難道還怕被人吃了不成?"海船靠岸,岸上果然站着一羣迎接的人,凝目一望,這些人竟然都是女子。
依露皺眉奇道:"這是怎麼回事,難道那五幫的幫主,真都有一個妹妹要嫁給你麼?"狄揚忍不住失聲一笑,卻見岸上的女子,竟都揮手歡呼起來。
依露面上半分笑容也沒有了,冷"哼"一聲,道,"想不到你交遊倒廣闊得很,纔出海沒多久,就有這許多女人來歡迎你回來。"狄揚忍不住笑道:"說不定是南宮平的朋友呢?"依露道:"人家纔不像你……"
話聲來了,只見十數艘漁船靠岸後,船上的漁夫,便與岸上的女人擁抱在一起。
要知海邊禮教之防,遠不如中原江南之重,是以男女間真情流露時,也沒有什麼大多顧忌。
狄揚哈哈大笑道:"好個會吃醋的婆娘,你看清楚了沒有,人家是在等候出海捕魚的丈夫,不是來歡迎我的。"葉曼青縱有滿心幽怨,此刻也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
依露面頰微紅,輕輕拍了狄揚一掌,道,"你還以爲我是真的吃醋麼,我只不過看到葉妹妹愁眉不展的,想逗她笑一笑而已。"狄揚大笑道:"你嘴裡這樣說,其實心裡是真的在吃醋的。"只見漁舟都已靠岸,辛勞的漁夫,提着一天的收穫,攜兒帶女,隨着深銅色皮膚的健康妻子,回家去享受晚間的歡樂。
剎那間,岸上的人競走得於乾淨淨,一個不留。
狄揚大奇道:"送禮的人不來接船,這倒怪了。"葉曼青道:"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玄虛,連我也想不出來。"依露道:"管他什麼玄虛,事到臨頭,自會知道,我們先弄清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再說。"四人一起上岸,只見這海市居然甚是繁榮,街道也甚是整齊,詢問之下,才知道便是浙江名城樂清,距離他們出海地三門灣並不甚遠,當下便要尋地方投膺打尖,瑣碎之事自有許多,不必細說。
哪知他們到了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客棧後,突地發現,客棧中的掌櫃和店夥,競彷彿對他們極爲熟悉。狄揚一入店門,掌櫃店夥便一擁而上,恭敬地道:"狄客官遠來辛苦了。"狄揚皺眉道:"你怎會知道我的姓名?"
掌櫃的神秘一笑,不答所問:"小店中有五個跨院,俱都十分清爽,早已打掃過了,專等狄客官來到。"依露道:"你們這大的店,難道沒有別的生意麼?我們只要兩個院子就夠了。"掌櫃的笑道:"小號雖不大,但在這附近幾百裡地內,卻找不出第二家來。平日客人川流不息,但今日專等狄客官一家。"狄揚心念一動,問道:"你一個跨院有多少間屋?"掌櫃的道:"每間跨院,都有十多間屋,不瞞客宮,小店所佔的地方,比皇宮也差不了多少。"依露道:"這麼大的院子,一個就夠了,何必五個,咱們又不是海盜,又沒有發財。"掌櫃的笑道:"原來客官還不知道麼,今天來了五位英雄,每位訂下了一個院子,都是爲狄爺準備的,他們付了加倍的錢,逼着小的趕走原有的客人。小的方纔還在奇怪,狄爺只有一家人,到底是住哪個院子好呢?"狄揚夫婦對望一眼,依露道:"訂房的人,可有留下話麼?"掌櫃接口道:"只留下銀子,沒有留話。"
狄揚道:"可留下姓名?"
依露接口道:"自然不會了……掌櫃的,我只望你將他留下的銀子,拿來給我瞧瞧。"那掌櫃的微微一愕,終於不敢違杭,狄揚卻忍不住問道:"那銀子有什麼可看之處?"依露笑道:"這個你就不懂了,無論是從銀子或是銀票上,都可以看出一些他們的來歷。只因爲各地的銀票,都造得有些不同,從這上面,至少可以看出他們是來自何處,假如是銀條,就更容易看了。"狄揚嘆道:"想不到你懂得比我還多。"
他卻不知道"幽靈丐幫"雄踞邊外,專劫不義之財,來自各地的銀子,他們都照搶不誤。"豔魄"依露家學淵源,有關這一門的知識,自是豐富得很。
不到片刻,那掌櫃的便捧出一具銀箱,箱子裡又有銀子,又有銀票,依露首先取出一錠銀錁。
只見這銀鎳十兩一錠,鑄得甚是粗糙,但銀子成色卻是十足十足的。
她隨意看了一眼便毫不遲疑他說道:"這銀子必定是來自青、康、藏等邊外之地,奇怪的是,那邊又會有什麼幫派來到此間呢?"再取出四張銀票,數額俱是不少,只有第一張乃是"匯豐"的票號,這種銀票流通各地,連依露也看不出端倪,只得放下了。
第二張銀票乃是蜀中所出,第三張銀票卻是在江南一帶通常可見的。
依露嘆道:"蜀中、江南部有人來,他們不遠千里而來,是爲的什麼?我越看越糊塗了。"俯首望去,只見那第四張銀票,票面最是奇特,竟畫着一圈黑、紅兩色的花邊。
狄揚、葉曼青目光動處,齊地一怔,"豔魄"依露亦面色微變,突見一隻手伸來,搶去了她手中的那張奇特的銀票。
始終木然不語的南宮平,見到這張銀票,面色突地變爲慘白,一手搶了過來,目光直視在上面,只因爲這張銀票,本是"南宮世家"所有之物。
狄揚強笑一聲,道:"想不到這些人手裡有南宮世家的銀票!"心裡大爲奇怪,再也想不出,哪一幫會持有此物。
南宮平面色鐵青,一字字沉聲道:"這銀票是誰拿來的?"那掌櫃的見了他的神色則已駭得呆了,訥訥道,"是……是第二位……"南宮平截口道:"他訂的房間在哪裡?"
掌櫃的顫聲道:"小的帶路……"
南宮平隨手將銀票拋入箱裡,沉聲道:"走!"掌櫃的抱起銀匣,踉蹌而行,穿過一道走廊,開開一扇圓門,只見門中一座院落,居然也有些山石花木,果然比別家客棧大不相同。掌櫃的賠笑道:"客官可要在這裡歇下麼?"南宮平冷冷道:"不錯!"當先走入了廳房,"噗"地坐到地上,又呆呆地出起神來。
大家見了他的神色,誰也不敢對他說話,當下收拾行裝,方自準備安歇,突聽店門外一陣喧譁,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奔行而過。
狄揚、依露俱都好奇心重,忍不住走了出來,只見店外的長街上,人羣騷亂,無論男女老少,手裡都提着一些竹籃木桶,歡呼着奔向海岸那邊。有的老年人腳步踉蹌,卻都全力狂奔,店裡的夥計雖不敢隨之奔去,但一個個面上俱部露出了躍躍欲試之色。
狄揚夫婦心中都不禁爲之大奇,夫婦兩人對望了一眼,兩人心意相通,一起放開了腳步,隨着人潮奔向海岸。
星光之下,只見海岸上更是擠滿人羣,不住地歡呼、爭奪、嘻笑,有的青年男子早已脫下衣衫躍下海里。
狄揚道:"你留在這裡,我去看看。"
依露道,"我爲什麼要留在這裡!"兩人一起擁入人羣,目光轉處,面色都不禁爲之大變!
只見海潮奔流而來,海浪中銀光閃閃,竟然都是一條條死魚,成千上萬,大小不一,直將海里都變爲了魚浪!海城裡的居民聽到這種奇異的消息,自然飛也似的趕來,拾取這不費吹灰之力便可得到的死魚,他們雖然終年以打魚爲生,但一生中誰也沒有看到過這麼多魚。
狄揚夫婦面面相覷,心頭俱是一片沉重,只因地兩人深知這奇異魚浪是怎麼來的。
四下的漁夫漁婦,見到他倆衣杉華麗,神態不凡,有的人便答訕道:"這是老天爺賜下的神魚,吃了必定有福,兩位何不也拾一條!"狄揚強笑一下,拉起依露的手腕,擠出了人羣,低聲道:"你猜得不鍺,幸好我們沒有吃那些送來的東西,否則……"心頭一寒,住口不語。
他一看到這奇異的魚浪,便知道必定是海里的魚羣,吃了他們拋下的蔬果,立刻毒發而死,隨着海浪飄流到這裡。
區區十兒簍食物,競能毒死成千上萬的魚,其毒之烈,可想而知,兩人自是爲之心寒。
依露依着狄揚的身子,雙眉深皺,祝聲道:"好狠的毒藥,是什麼人有這樣毒辣的手段,用這樣狠的毒藥?"狄揚默然半晌道:"總有一天會知道的。"
依露嘆道:"即使我們知道了那五撥人是誰派來,也無法知道是誰下的毒,更不知道他們全都下了毒呢?還是隻有一個人下了毒。"狄揚道:"天下永遠沒有包得住火的紙,也沒有瞞得住人的事,你放心好了。"依露嘆了一聲,突然變色道:"不好!"
狄揚道:"什麼事?"
依露惶聲道:"這些魚都是中毒而死的,本身也有了毒性,他們若是吃了這毒魚,該怎麼辦呢?"狄揚轉目望去,只見海岸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多少魚,這些平凡的漁夫,平日神權最盛,此刻已將毒魚當做神魚,眼見便是一場空前的劫難,更不知有多少人要死在這一場"魚禍"上。
依露玉容慘變,連連道:"怎麼辦呢?怎麼辦呢?這麼多人,我們再說,他們也不會相信的。"狄揚亦是束手無計,只見有幾個漁民手提竹籃,將滿載而歸,他情急之下,方待縱身躍去,突聽一陣呼聲,遙遙傳來。
幾個黃衣束髮漢子,一路飛奔而來,連聲大呼道:"老神仙傳下法旨,這些魚吃不得的!"剎那之間,便有一羣人圍了上去,將那些黃衣束髮的漢子分開,不住詢問,正待歸去的漁民,已停住了腳步,只見一個黃衣人飛奔而來,大呼道:"兄弟們,快將魚帶回埋在地下,萬萬吃不得的。"有人問:"爲什麼吃不得?"
黃衣人道:"老神仙說魚裡有毒,是惡魔送來害人的,吃下之後,不到半天便會毒發而死。"漁民們齊地面色大變,又有人說:"幸好有老神仙在這裡,否則豈非都要送命。"又有人說:"老神仙功德無量,願老天保佑他老人家長命百歲。狄揚夫婦暗中鬆了口氣,又不禁在暗中奇怪,不知道他們嘴裡的"老神仙"究竟是何許人也,漁民們爲什麼會對他如此信服?他兩人忍不住攔了一位漁民間道:"請問兄臺,那老神仙是誰?"這漁民上下打量了他們兩眼,笑道:"兩位必定是遠道來客,所以連老神仙是誰都不知道。他老人家上通天文,下通地理,端的可稱得上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天下找不出第二個來。"狄揚道謝了,一路走向客棧,依露輕嘆一聲,道:"這位老神仙必定是異人,有時間我要去拜訪拜訪。"狄揚道:"什麼異人,左右不過是個神棍而已。"依露道:"若是神棍,怎會知道魚裡有毒,令人不要煮食,這些漁民雖然神權極重,但卻也不是呆子呀!"狄揚不願與她爭論,只因每一次爭論,自己都是落在下風。
回到客房,南宮平、葉曼青仍然對面坐在廳房裡,兩人默然相對,似乎一直沒有說過話。
狄揚夫婦便將方纔所見說了,訂房的人,自不免又送來酒筵,但他們眼見方纔毒魚之事,哪裡再敢吃別人送來的東西。
到街上買了兩百個雞蛋,用白水煮來吃了,鹽盅都不敢沾上一沾。
那些船孃本待到岸上大吃一頓,此刻一個個叫苦連天,道:"姑娘、姑爺,還是早些回去吧!"依露道:"回去!說不定永遠回不去了。"
他們口中雖不言,但心裡卻知道事情越來越兇險,各人滿懷心事,回到房中熄燈就寢。
南宮平通宵反側,哪裡睡得着覺。他面上雖已麻木,但心裡卻是思潮萬端,想起了雙親,想起了故友,也想起了許多他不願意想的事。只見蠟燭漸短,長夜漸去,他卻仍然沒有合過眼睛。
萬籟俱寂之中,突聽窗外響起了一陣衣袂帶風之聲,接着,只聽"吱、吱"兩聲輕響!
他心頭一震,霍然坐了起來,院外又是"吱、吱"兩聲,乍聽有如蟲鳴,但南宮平面色卻爲之大變!
他還記得這聲音,他記得這聲音正是他初入師門時,與同門弟兄,在夜涼如水的夏夜,以捉迷藏來練輕功時的暗號。
那時他們都還年幼,童心未泯的龍飛,帶着他們在樹林裡捉迷藏,使得他們不覺是在練輕功,而彷彿是在遊戲,這一份用心,是多麼善良。
剎那間,他心頭熱血上涌,往目的記憶,在他腦海中又變得如此清晰。
他狂喜暗忖:"難道是大師兄來了麼!"身形後聳,穿窗而出,只見一條黑影伏身檐上,見到他穿窗而出,便遙遙招了招手。
南宮平再不思索,飛掠而起,只見人影已躍到另一重院落,卓立在一一株巨樹的陰影下。
他一掠而前,目光凝注,暗影中,他依稀辨出這人竟是他的三師兄石沉。分別已久的同門師兄,驟然相逢,他只覺心頭一陣狂喜,一把握住石沉的手掌,道:"三師兄,你……你……"喉頭一陣哽咽,眼中泛起淚光,再也說不下去。
黑暗中,往昔英俊挺逸的石沉,此刻竟是神色頹敗,面容憔悴,連雙目都顯得黯淡無光。
他再也不是往昔那英俊挺逸的石沉了,他彷彿已變成一具行屍走肉,仟悔着往昔的罪惡,等待着日後的死亡。
南宮平心頭愕然,既悲又喜,只聽石沉緩緩道:"我聽說你在這裡,就趕來了。"他語聲沉重緩慢,語聲中竟也失去了往昔的精神,有如自墳墓發出一樣。
南宮平黯然道:"你既來了,爲何不進去?":石沉緩緩搖了搖頭,空虛黯淡的目光中,流露出一種絕望的悲哀,緩緩道,"我不能進去,我只是來告訴你,不要聽任何人的話,不要答應任何事,我……我說的就只能有這麼多了。"南宮平呆了半晌,慘然道:"你……你近來好麼?這些日子你在哪裡?是不是和大嫂在一起?"石沉空虛絕望的目光,遙視着天畔的一顆孤星,出神許久,突然緩緩道:"我是個不祥的人,滿身都是不可饒恕的罪孽,你……你……以後你萬萬不要再認我這個師兄,最好當我已經死了。"南宮平忍不住淚珠滿盈,顫聲道:"師兄,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師兄……"石沉搖了搖頭,仰夭嘆了口長長的氣,突然伸手一抹眼簾,道:"多自珍重,我去了。"話聲未落,他已擰轉身形,如飛掠去。那消瘦的身影,在一剎那間,便被無邊的黑暗完全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