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妃子傾城(1)

古老的西安城,難得有雨,而雨中的古城,卻並沒有難堪的灰黯,反而呈現一種蓬勃的生氣。

但無論如何,這古老的城市,畢竟已漸在衰落中,漢宮風流,長春未央,固然已是遺蹟,秦時豪華,巍巍阿房,更是已變做一堆瓦礫,只有大雁、小雁雙塔,還有着昔目的瑰麗,筆直地矗立在西北亙古未息的風沙裡,伴着曲江清淡的水波,向遠方的遊子誇耀着這古城的風流遺蹟。

大雁培半里處,一片松柏如雲,便是"西北神龍"韋七太爺的莊院,過了這片屋字櫛比的莊院,再行半里,那一條石板鋪成的街道,便筆直地通向東邊的城門。

朦漾的雨絲中,城外放蹄奔來一輛馬車,五匹健馬,車上的簾幔深垂,馬上人卻是灰袍大袖、烏簪高髻的道人。

傍着馬車的四騎,俱是面容蒼白、目光炯炯、腰畔佩着長劍、像是終年不見陽光的中年道人,眉宇之間,又都帶着十分沉重的神色。

當頭一騎,卻是蒼眉自發,形容枯瘦,腰間空空,衣袂飄拂,提着繮繩的手掌,竟是瑩白如玉,宛如婦人女子。

這五騎一卒,一入城內,便毫不停留地往"飛環"韋七的"慕龍莊院"奔去,各各神色問,都彷彿有着什麼急事。

松柏連雲的"慕龍莊"中,演武廳外四側的長廊下,圍繞着每邊四十四張,四邊一百七十二張,一行首尾相連的大桌,首張桌上,是一隻全羊,次張桌上,是整隻烤獵,第三張桌上,是半隻紅牛,然後是十二隻燒雞,十二隻薰鴨,十二隻肥鵝,四瓶陳年的汾河"竹葉青"酒,然後又是一隻全羊……往後循環,只聞一片酒肉香氣,隨風四散,幾乎可達西安城外。

方桌邊沿,擺滿了數百柄精光雪亮、紅絲纏柄的解腕尖刀,餘下的空隙,堆着一疊疊花瓷海碗、青瓷巨觥。

演武廳內,松柏樹下,六角亭中……笑語喧騰,豪士雲集。

"西北神龍"韋七太爺,大步走到長廊外,突地大喝一聲,縱身躍上了大廳上的滴水飛檐,笑語紛紛的武林羣豪,不禁爲之一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故,哪知這精神矍鑠的老人,竟雙足微分,筆立在檐沿上,振臂大呼道:"承各位朋友兄弟看得起,今日到這慕龍莊來,我韋七沒有什麼招待,有的只是粗菜淡酒,以及武夫的本色!"羣豪恍然鬨笑,接着是一片怒潮的喝彩聲,宛如百十個霹靂一起響起。

"僞龍"韋奇目光閃動,神采飛揚,突又大喝道:"佩刀的朋友拔刀,佩劍的朋友拔劍,不使刀劍的朋友,桌上有的是屠狼殺虎的解腕尖刀……正點子都在桌上,併肩子上呀!"這一"聲大喝,當真是響徹雲霄,又是一陣歡呼喝彩鬨笑聲山洪般響起,接着便是一連串"嗆嘟"之聲,劍出匣,刀出鞘,羣豪歡笑着涌向方桌,"僞龍"韋七"嗖"地躍下飛檐,伸手一抹鬚髮上的雨珠,抓起一柄解腕尖刀,刀光一閃,一片漿汁淋漓的大肉,已被他挑起在刀尖上!長廊外,假山畔,一座綠瓦朱欄的六角亭中,笑聲未歇,"萬里流香"任風萍,仍自手搖摺扇,面對憑欄而立的神龍子弟——郭玉霞、石沉,含笑道:"這韋老前輩當真是位豪傑,想不到,我任風萍初出玉關,便能遇到這般人物、今日之筵,縱不飲酒,就憑這份豪氣,已足以令人飽醉!"郭玉霞嫣然含笑,道:"今日之筵,的確是別開生面,從來未有,只可惜…"她突地幽幽一嘆,轉首道,"只可惜你大哥不在這裡,三弟,你說是麼?"石沉木然頷首道:"是!"

任風萍目中光芒一閃,含笑道:"是極,是極,若是鐵漢,龍大哥在這裡,這慕龍莊內的豪氣,只怕更要再添兒分。"目光凝注,似乎要看透郭玉霞所說的話是否真心?話聲方了,只見那"飛環"韋奇,已自手持尖刀,大步而來,朗聲笑道:"任大俠,你雖怯敵,但老夫這第一塊肉,卻總是要敬你這位遠客的。"任風萍微微一笑,欠身道:"這怎麼敢當。"

韋奇濃眉微軒,笑聲突斂,凝注着刀尖上的肉塊,沉聲道:"中原武林,老成凋零,任大俠此番東出玉門,定可爲中原俠義道壯幾分聲色,莫說區區一塊肉,便是成羣的牛羊,也是當得起的。"任風萍目光一閃,亦自肅容道:"任某雖才薄,當不起老前輩的厚愛,但爲着天下武林的正氣,任某當全力以赴!"收起摺扇,雙手自刀尖取下肉塊,也不顧肉汁淋漓,一撕爲二,放到口中大嚼起來。

韋奇呆望了半晌,突地仰天笑道:"好英雄,好豪傑,好漢子……"霍然轉身奔了出去。

郭玉霞道:"我只當你要乘機顯露一下武功,哪知你卻規規矩矩地接來吃了!"嫣然一笑,又道,"但這樣比顯露再高的武功都好,你說是麼?"任風萍道:"在下化外村夫,有什麼武功好顯露的,夫人取笑了。"石沉垂首而立,聽得他言語清晰,不覺奇怪,拾目望處,只見他在這剎那間竟已將那一大塊牛肉俱都吃盡,不禁心頭微懍,暗暗忖道:"此人鋒芒不露,但在有意無意間,別人不甚注意處,卻又顯露出絕頂的武功,只教人無法說他賣弄。"一念至此,不覺暗暗生出敬佩之心。

目光一轉,只見"飛環"韋七,競又飛步奔來,雙手捧着一罈美酒,口中猶在低語着:"好漢子……好漢子……""唰"地掠上小亭,大笑道:"我韋七今日遇着你這般的漢子,定要與你痛飲一場!"雙手舉起酒罈,仰天喝了幾口,方待交與任風萍。

卻見任風萍雙眉微皺,似在凝思,又似在傾聽,韋奇道:"任大俠,你還等什麼,難道不屑與老夫飲酒麼?"豈敢!"任風萍微微一笑,道,"只是還有一位武林高人來了,任某隻得稍候。"韋奇濃眉微皺,奇道:"誰?誰來了?只見任風萍身形一閃,方自退到欄邊,亭外微風簌然,已飄下一個灰袍大袖、烏簪高髻、形容枯瘦的自發道人來。"飛環"韋奇目光動處,驚呼道:"四師兄,你怎地來了?白髮道人一雙銳利的目光,卻炯然望着任風萍,冷冷道:"這位朋友好厲害的耳目!"韋奇已自哈哈笑道:"妙極妙極,想不到四師兄來了,今日之會,更是錦上添花,四師兄,你還不認得這位耳目厲害的朋友是誰吧?"郭玉霞心頭一震:"終南掌門來了。"只見他面容冰冷,冷冷道:"少見得很。"韋奇笑道:"這位便是塞外奇俠萬里流香任鳳萍。"白髮道人雙眉一楊道:"原來是任大俠!"語氣之中,卻仍是冰冰冷冷。

任風萍含笑一揖,道:"這位想必就是江湖人稱玉手純陽,終南劍客的呂老前輩了。想不到任風萍今日有幸,能見到武林之中的絕頂劍睿,終南一派的掌門大俠!"白髮道人單掌問訊,道:"貧道正是呂天冥。"原來自從"終南三雁"死於黃山一役,這終南派第七代的四弟子,便被推爲掌門,"飛環"韋奇技出"終南",排行第七,是以武林中方有"韋七太爺"之稱。

"玉手純陽"天冥道長,已有多年未下終南,此刻韋奇見了他的掌門師兄,更是大笑不絕,"四師兄,待小弟再向你引見兩位英雄人物!"他大笑着道:"這位郭姑娘與石少俠,便是一代武雄不死神龍的親傳高弟。"郭玉霞、石沉齊地躬身一禮,"玉手純陽"卻仍是單掌問訊,郭玉霞目注着他瑩白的手掌,暗道:"難怪他被人稱爲玉手純陽。"石沉卻暗暗忖道:"這道人好倨傲的神氣。"

呂天冥枯瘦的面容上,乾澀地擠出一絲微笑,道:"令師可好?"郭玉霞方待答話,哪知"玉手純陽"突地轉過身去,一把拉住了方待步出小亭的"飛環"韋七,道:"你要到哪裡去?"飛環"韋七笑道:"我要向武林朋友宣佈,我的掌門師兄到了。"天冥道人冷冷道:"且慢宣佈。"

韋奇道:"爲什麼?…天冥道人道:"你可知道我爲什麼突下終南,兼程趕來這裡,又不經通報,便越牆而入?"韋奇心中雖一動,但面上卻仍帶着笑容,道:"我只顧見了師兄歡喜,這些事竟俱都沒有想到。""玉手純陽"呂天冥長嘆道:"你年紀漸長,脾氣卻仍不改,你可知道——"他語聲突地變得十分緩慢沉重,一字一字地沉聲說道:"冷血妃子尚在人間,此刻只怕也已到了西安城!""飛環韋七心頭一懍,面容突變,掌中的酒罈"噗"地跌到地上,碎片四散,酒珠飛濺,俱都濺在他紫緞錦袍之上。石沉、郭玉霞心頭一驚,但見"玉手純陽"面容木然,"飛環"韋七由發顫動,任風萍雖仍不動聲色,但目光中亦有了驚詫之意,"飛環"韋七顫聲道:"這消息從何而來?是否確實?""玉手純陽"目光一轉,無言地指向亭外,衆人目光一起隨之望去,只見四個灰袍道人,攙扶着一個神色狼狽、面容憔悴、似是患了重病的漢子,隨着兩個帶路的家丁緩緩而來。

"飛環"韋奇皺眉凝注,沉聲道:"此人是誰?"石沉、郭玉霞心頭一驚,彼此交換了個眼色,原來這傷病之人,竟然就是那在華山峰頭突然奪去那具紫檀棺木的神秘道人。

"玉手純陽"呂天冥冷冷道:"此人是誰,你不認得麼?"韋奇雙目圓睜,直到這五人俱已走到近前,突地大喝一聲!顫聲道:"葉留歌……葉留歌……"那綠袍道人"劍客公子"葉留歌拾眼一望,踉蹌着奔入亭來,撲到"飛環"韋七懷裡,嘶聲道:"七哥,七哥……小弟今日能見你一面,當真已是兩世爲人了……"言猶未了,暈倒當地!

剎那之間,滿亭之人,面面相覷,俱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立得較近的武林羣豪,已漸漸圍到亭前,以驚詫的目光,望着亭內亦是滿心驚詫的人。

"飛環"韋七濃眉緊皺,雙目圓睜,不住頓足道:"這……究竟這是怎地?留歌老弟,你……你……你一別經年,怎地變得如此模樣?老哥哥險些都認不得你了。"呂天冥長嘆一聲,道:"留歌我也有十年未見,直到昨日午後,他滿身浴血奔上山來,我方知道他竟親眼見着了梅冷血,而且還被……"他冷冷膘了石沉、郭玉霞一眼,接道:"不死神龍的弟子刺了一劍,若非幸遇奇人搭救,他此刻只怕早已喪命在華山蒼龍嶺下,那麼這一段武林秘聞,便再也無人知道了。""飛環"韋七濃眉一揚,面上更是驚詫,目光利刃般轉向郭玉霞與石沉,詫聲道:"神龍子弟,怎會刺了留歌一劍?"郭玉霞秋波一轉,面上故意作出茫然之色,顰眉尋思良久,方自嘆道:"難道是五弟麼?呀——一定是五弟,唉!他與我們分開方自一日,怎地便已做出了這麼多荒唐的事來。"呂天冥冷冷道:"誰是你們五弟,此刻他在哪裡?""南宮平!"韋奇恨聲道:"定是此人,龍夫人、石世兄,你們……"郭玉霞沉聲一嘆,截口道:"韋老前輩你不必說,我們也知道,五弟——唉!他既然做出了對不起武林同道的事,師傅又不在,我們不能代師行令,爲武林主持公道,已是慚愧得很,韋老前輩你無論怎麼做,我們總是站在你一邊的。""飛環"韋七長嘆一聲,道:"當真是龍生九子,各不相同,五指參差,各有長短……想不到龍夫人你竟這般深知大義。"郭玉霞長嘆垂下頭去,道:"晚輩實在也是情非得已,因爲晚輩方纔也曾眼看我們五弟與一個姓梅的女子在一起,那女子還曾與岷山雙俠……"韋奇截住道:"便是那車上的女子麼?"不住頓足,"我怎地方纔竟未看清……郭玉霞道:"以晚輩聽見,只怕她已習得駐顏之術!""飛環"韋七心頭一震,愕了半晌,喃哺道:"莫非她武功又精進了……"突又四顧大喝道:"長孫兄弟呢!……任大俠,長孫雙俠呢?"任風萍一直俯首凝思,此刻擡起頭來,滿面茫然之色,道:"方纔還見着他們,此刻怎地不在了。"他神色間似乎隱藏着什麼,但此時此刻,卻無一人發覺。

"飛環"韋七長嘆道:"不死神龍若在此地就好了,唉——怎地神龍一去,江湖間便亂了起來。"呂天冥突地冷笑一聲,道:"但願神龍未死……"韋奇卻未聽出他言下的恨毒之意,扶起地上的"劍客公子"葉留歌,面向亭外的武林羣豪,突又大喝道:"各位朋友兄弟,酒後莫走,與我韋七一同去搜尋一個武林中的叛徒,以及那冷血的女中魔頭冷血妃子!"羣豪立刻一陣驚亂,又是一陣和應。

任風萍雙眉微皺,心中暗歎:"這韋七竟發動了傾城之力,來對付他們孤身兩人。"又忖道:"我若要使他歸心於我,此刻豈非大好機會!"只聽這震耳的呼聲,一陣陣隨風遠去。石沉仍自木然垂首,不言不語,郭玉霞秋波流動,卻不知是愁是喜?

"劍客公子"葉留歌緩緩睜開眼來,呻吟着道:"見了那毒,婦……切莫……容她多說……話……你不傷她……她就要傷你了。""飛環"韋七望着亭外的羣豪,自語着道:"她傷不了我的!"雨絲朦朦,猶未住,天色陰瞑,更黯了……

"岷山二友"的面容,就正如天色一般陰黯,他們暗地跟蹤着南宮平,直到他喪事完畢,人了西安城,驅車進了一家規模奇大的糧米莊的側門,長孫空遠遠立在對面的屋檐下,低聲道:"那女子既然不是梅吟雪,他卻喚我兄弟二人跟蹤作甚?"長孫單沉吟半晌,道:"此人乃人中之龍,所有言行,均有深意,此刻我亦不知,但日久必定會知道的。二弟,你我空有一身武功,卻落得終身在河西道上磋跎,空有些許虛名,僻居一隅,又有何用?你我若真要在中原、江南的武林中揚名吐氣,全都要靠着此人了!"長孫空嘆息一聲,忽見對面門中,大步行來一人,將手中一方請帖,躬身交到長孫單手上,便垂手侍立一側,卻始終一言不發。

"岷山二友"愕了一愕,展開請帖,只見上面寫的竟是:"武林末學,止郊山莊門下五弟子南宮平,敬備菲酌,恭請岷山二友長孫前輩一敘。"長孫兄弟心頭一震,各各對望了一眼,卻見南宮平已換了一身輕袍,面含微笑地立在對面門口,遙遙拱手。

這兄弟兩人雖是久走江湖,此刻卻也不知所措,呆呆地愕了半晌,長孫單方纔抱拳朗聲道:"雅意心領,來日再來打擾!"不約而同地轉身而行,越走越快,再也沒有回頭望上一眼。

南宮平目送着他們的身影遠去,面上的笑容漸漸消失,長嘆一聲,沉重地走入門裡。天色漸黯,後堂中已燃起銅燈,但燈光卻仍帶着慘淡的黃色,他雖有滿身武功,億萬家財,但此刻心裡卻橫亙着武功與財富俱都不能解決的心事。

他喃喃自語道:"我若是能分身爲三,便無事了,只是……唉!"他卻不知道他此刻縱能分身爲三,煩惱與不幸亦是無法解決的了。

梅吟雪嬌慵地斜倚在精緻的紫銅燈下,柔和的燈光,夢一般地灑在她身上,面前的雲石紫檀桌上,有一籃紫竹編筐、綠絲爲帶的佳果,鵝黃的是香蕉,嫣紅的是荔枝,嫩綠的是檸檬,澄紫的是葡萄…這些便連大富之家也極爲罕見的南海異果,卻絲毫沒有吸引住她的目光,她只是懶散地望着壁間的銅燈,不知在想些什麼。

南宮平沉重的步履,並沒有打斷她輕煙般的思潮,她甚至沒有轉目望他一眼,蒼白的面容,在夢般的燈光中,宛如冷玉。

靜寂中,就連屋角几上的銅壺滴漏中的流沙聲,似乎也變得十分清晰。無情的時光,便隨着這無情的流沙聲,悄然而逝,輕輕地、淡淡地,彷彿不着一絲痕跡,卻不知它正在悄悄地竊取着人們的生命。

良久良久,梅吟雪終於輕嘆一聲,道:"走了麼?"南宮平道:"走了——這兩人暗地跟蹤而來,爲的是什麼?難道他們畢竟還是看出了你!"梅吟雪淡然一笑,道:"你擔心麼?"

南宮平道:"我擔心什麼?"

梅吟雪悠悠道:"你在想別人若是認出了我,會對你有所不利,那時……你只怕再也不管我了,因爲我是個被武林唾棄的人,你若是幫助我,那麼你也會變成武林的叛徒……堂堂正正的神龍子弟,是不願也不敢做武林叛徒的,就連不死神龍也不敢,你說是麼?"南宮平面色木然,陰沉沉地沒有一絲表露。

梅吟雪又道:"武林中的道義,只不過是少數人的專用品而已,若有十個武林英雄認爲你是惡人了,那麼你便要註定成爲一個惡人,因爲你無論做出什麼事,你都是錯的,就連堂堂正正的神龍子弟,也不敢在武林道義這頂大帽子下說句公道話,因爲說出來,別人也未見得相信……喂,你說是麼?"南官平目光一閃,仍然默默無言。

梅吟雪突地輕笑一聲,道:"但是你放心好了,此刻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之外,再無一人能斷定我是……"霍然面色一沉,窗外已響起一陣笑聲,道:"孔雀妃子,這次你卻錯了!"南宮平面容驟變,低叱道:"誰?"一步掠到窗口,只見窗框輕輕往上一擡,窗外便游魚般滑入一個人來,長揖到地,微笑道:"事態非常,在下爲了避人耳目,是以越窗而來,萬請恕罪!"語聲清朗,神態瀟灑,赫然竟是那關外遊俠"萬里流香"任風萍!

南宮平心頭一震,倒退三步。

梅吟雪蒼白的面容上,卻泛起一陣奇異的神色,盈盈站起身來,道:"你在說什麼?請你再說一遍好麼?"她語聲輕柔而平和,就彷彿是一個和藹的老師在要他的學生重述一遍平常的話似的。

任風萍微微一怔,不知這女於是鎮靜還是冷漠,但是他這份心中的奇異,卻井無絲毫表露在面上。"南宮世家,確是富甲天下!"他先避開了這惱人的話題,含笑向南宮平說道,"想不到遠在西安,兄臺亦有如此華麗舒服的別墅。"南宮平微笑謙謝,拱手揖客,他此刻亦自恢復了鎮靜,這屋中的三人,競好像是都有着鋼鐵般的神經,心中縱有萬種驚詫,面上卻仍神色自若,直到任風萍坐了下來,梅吟雪突叉輕輕一笑,道:"我方纔說的話,你可曾聽到麼?"任風萍微微笑道:"孔雀妃子,名滿天下,梅姑娘你說的話,在下焉敢有一字錯漏……"梅吟雪突地臉色一沉,冷冷道:"也許你聽得稍嫌太多了些……"蓮步輕擡,身形閃動,一隻纖纖玉手,已逼在任風萍眼前。

任鳳萍身形卻仍然不動,含笑凝注着梅吟雪的手掌,竟像是不知道梅吟雪這一掌拍下,立時他便有殺身之禍。

南宮平目光微凜,一步掠到梅吟雪身側,卻見梅吟雪已自輕輕放下手掌,他不禁暗中透了口氣,暗暗忖道:"此人不是有絕頂的武功,便是有絕頂的智慧…"思忖之間,突聽任風萍朗聲大笑起來,道:"佩服!佩服!孔雀妃子,果然是人中之鳳……"他笑聲一頓,正色接道:"梅姑娘,你方纔這一掌若是拍將下來,那麼你便當不得這四字了。"梅吟雪冷冷道:"你話未說明,我自然不會傷你……"任風萍突然朗聲笑道:"我話若是說明了,姑娘你更不會有傷我之意了。"梅吟雪冷冷道:"知道得太多的人,隨時都免不了有殺身之禍的。"任風萍道:"我可是知道得太多了麼?"

梅吟雪道:"正是!"她目光不離任風萍,因爲她雖然此刻仍無法探測任風萍的來意,但她對此人已的確不敢輕視,能對一隻在頃刻之間便能致人死命的手掌視若無睹的,他的動作與言語,都是絕對令人無法輕視的。

任風萍笑聲已住,緩緩道:"我若是知道得太少,那麼此刻西安城裡,知道得太多的人,最少也有一千以上!"梅吟雪神色一變,截口道:"此話怎講?"

任風萍微一沉吟,緩步走到窗前,緩緩道:"梅姑娘駐顏有術,青春不改,世上本已再無一人能斷定看似雙十年華的梅姑娘使是昔年的孔雀妃子,但是……想不到南宮兄劍下竟有遊魂,而又偏偏去了飛環韋七那裡……"他語聲微頓,突地戳指指向窗外星空下的夜色,大聲道:"南宮兄,梅姑娘,你們可曾看到了西安城的上空,此刻已掀騰起一片森寒的劍氣!逼人的殺機!"他語聲未了,南宮平、梅吟雪心頭已自一震,此刻不由自主地隨着他的手指望去,窗外夜色,雖仍如昔,但兩人心中,卻似已泛起了一陣寒意。

南宮平喃哺道:"劍底遊魂……"

梅吟雪沉聲道:"難道……難道那葉留歌並未死?"任風萍長嘆一聲,微微頷首,道:"他雖然身受重傷,卻仍未死……"南宮平無言地怔了半晌,緩緩道:"他竟然沒有死麼?"語氣之中,雖然驚詫,卻又帶着些欣慰。

任風萍詫異地望他一服,似乎覺得這少年的思想,的確有些異於常人之處。

"葉留歌雖傷未死,呂天冥已下終南。"他目光一轉,大聲又道,"此刻飛環韋七已出動了西安城傾城之力,要來搜索兩位,兄弟我雖然無力臂助,卻也不忍坐視,是以特地趕來……南宮公子,弱不敵強,寡不敵衆,何況兄臺你的師兄師嫂,亦對兄臺也有所不諒,依我之見……"他語聲微一沉吟,只見梅吟雪兩道冰雪般的眼神,正在瞬也不瞬地凝注着他,南宮平卻緩緩道:"兄臺之意,可是勸在下暫且一避?"任風萍目光一轉,還未答話,梅吟雪突地截口道:"錯了!"她面上淡淡地閃過一絲令人難以捉摸的笑容。

任風萍道:"在下正是此意,姑娘怎說錯了!"梅吟雪道:"我若是你,我就該勸他少惹這種是非,因爲凡是沾上了冷血妃子梅吟雪的人,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她嗤地冷笑一"聲,"你心裡可是想要對他說這些話麼?"她不等任風萍開口,便又轉向南宮平道:"我若是你,我也會立刻走得遠遠的,甚至跑到那飛環韋七的面前,告訴他你與梅吟雪這個人根本毫無關係……她語聲突的一頓,竟放肆地仰天狂笑了起來:"梅吟雪呀悔吟雪……"她狂笑着道,"你真是個既不幸、又愚笨的人,你明明知道武林中人不會放過你,因爲你不是俠義道,因爲你既可憐而又可恨的脾氣……但是你也該驕傲而滿足了,爲了你一個孤單的女子,那些俠義道竟出動了傾城之力!"南宮平雙脣緊閉,面色木然,任風萍眼神中閃動着奇異的光芒,望着這失常的絕色女子,只見她狂笑之聲戛然而頓,沉重地坐到椅上,眉梢眼角,忽然變得出奇地冷漠與堅毅,好像是她所有的情感,都已在那一陣狂笑中宣泄,而她的血液,亦似真的變成流水般冰冷。

狂笑聲後的剎那,永遠是世間最沉寂、最冷酷的一瞬……

任風萍雙眉微皺,暗暗忖道:"這一雙男女既不似情人,亦不似朋友,卻不知是何關係。"轉目瞧了南宮平一眼,沉吟着道:"事不宜遲,不知兄臺有何打算?"南宮平微微一笑,道:"兄臺之好意,在下心領……"任風萍道:"衆寡懸殊,兄臺不妨且自暫避鋒銳。""衆寡懸殊……"南宮平沉聲道,"但終南一派,素稱名門,總不致於不待別人分辯解說,便以衆凌寡的吧!"任風萍暗歎一聲,忖道:"冷血妃子久已惡名在外,還有什麼可以分辯解說之處……"口中卻沉吟着道:"這個……"梅吟雪突地冷笑一聲,道:"想不到你看來聰明,其實卻這般愚笨,那班自命替天行道的角色,早已將我恨入骨髓,還會給我解說的機會麼?"任風萍暗忖:"她倒是頗有自知之明……"目光一轉,只見南宮平神色不變,不禁又暗中奇怪:"此人看來外和而內剛,卻不知怎會對她如此忍受。"思忖之間,突聽門外一聲輕輕咳嗽,魏承恩已躡步走了進來,見到房中突然多了一人,似乎覺得有些奇怪,但積年的世故與經驗,卻使得他面上的驚奇之色一閃便過,只是垂首道:"小的本來不敢來打擾公子,但——"他面上露出一種謙卑的笑容,接着道:"小的一班夥計們,以及西安城裡的一些商家,聽得公子來了,都要前來渴見,並且在街頭的天長樓設宴合情公子與這位姑娘,不知公子能否賞光?"南宮平微一沉吟,望了梅吟雪一眼,梅吟雪眉梢一揚,雖未說出話來,但言下之意,已是不言而喻,哪知南宮平卻沉聲道:"是否此刻便去?"魏承恩道:"如果公子方便的話……"

南宮平道:"走!"

魏承恩大喜道:"小的帶路!"垂首退步,倒退着走了出去,神色問顯已喜出望外,因爲他的少主人竟然給了他這麼大的面子。

任風萍心頭一懍,此時此刻,滿城的武林豪士,俱在搜索着南宮平與"冷血妃子",他實在想不到南宮平竟會答應了這邀請,不禁暗歎一聲,忖道:"此人不是有過人的勇氣,只怕便是不可救藥地迂腐……"南宮平微微一笑,似已覷破了他的心意,道:"任大俠是否有興前去共酌一杯?"任風萍忙拱手道:"兄臺請便。"忍不住長嘆一聲,接道:"小弟實在無法明瞭兄臺的心意……"南宮平截口道:"家師常常教訓小弟,事已臨頭,如其退縮,反不如迎上前去。"他微笑一下,"神龍子弟,自幼及長,心中從不知道世上有逃避二字!"任風萍俯首默然半晌,微喟道:"兄臺也許是對的。"南宮平道:"但兄臺的這番好意,小弟已是五內感銘,日後再能相逢,當與兄臺謀一快聚。"任風萍道:"小弟入關以來,唯一最大收穫,便是認得了兄臺這般少年俠士,如蒙兄臺不棄,日後借重之處必多,——"語聲頓處,突地嘆惜一聲,道,"兄臺今日,萬請多多珍重。"微一抱拳,身軀一轉,飄掠出窗外!

南宮平目送着他身形消失,微喟道:"此人倒真是一條漢子!"梅吟雪冷笑一聲,悠悠道:"是麼?"款步走到門口,突又回首笑道:"我真奇怪,你爲什麼要這樣地去送到……"南宮平劍眉微剔,道:"你若不去……"

梅吟雪道:"你既然如此,我又何嘗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唉!……老實說,對於人生,我早已厭倦得很。"擡手一掠鬢髮,緩緩走了出去。

南宮平愕了一愕,只聽一陣輕嘆,自門外傳來:"我若是他們,我也不會給你說話的機會的。"但是,隨着這悲觀的輕嘆聲走出門外的南官平,步履卻是出奇地堅定!

雨絲已歇。

西安城的夜市,卻出奇地繁盛,但平日行走在夜市間的悠閒人羣,今日卻已換了三五成羣、腰懸長劍、面色凝重的武林豪士。

劍鞘拍打着長靴,沉悶地發出一聲震人心絃的聲響。

燈光映影着劍柄的青銅吞口,閃耀了兩旁人們的眼睛。

多彩的劍穗隨風飄舞着,偶然有一兩聲狂笑,衝破四下的輕語。

生疏的步履,踏在生疏的街道上。

冰冷的手掌,緊握着冰涼的劍柄……

突地,四下起了一陣騷動,因爲在他們的眼簾中,突地出現了一個神態軒昂的錦袍少年,以及一個姿容絕世的淡妝女子。

"南宮平!"

"冷血妃子!"

滿街的武林豪士的目光中,閃電般交換了這兩個驚人的名字。

南宮平面含微笑,隨着魏承恩緩步而行,他這份出奇的從容與鎮定,竟震懾了所有武林羣豪的心!

數百道驚詫的眼神,無聲地隨着他那堅定的步履移動着。

突地"嗆啷"一聲,一個身軀瘦長的劍士驀地拔出劍來,劍光紛繞,劍氣森寒,但南宮平甚至沒有側目望他一眼,四下的羣豪,也寂無反應,這少年劍手左右望了兩眼,步履便被凍結了起來。

梅吟雪秋波四轉,鬢髮拂動,面上帶着嬌麗的甜笑,輕盈地走在南宮平身側,也不知吸引住多少道目光。她秋波掃及之處,必定有許多個武林豪士,垂下頭去,整理着自己的衣衫。

悲觀者便在心中暗忖:"難道是我衣冠不整?難道是我神情可笑?她爲什麼要對我微笑呢?"樂觀者卻在心中暗忖:"呀,她在對我微笑,莫非是看上了我?"滿街的武林豪士,竟都認爲梅吟雪的笑容,是爲自己發出的,梅吟雪見到他們的神態,面上的嬌笑就更甜了!

天長樓的裝設是輝煌的,立在門口的店東面上的笑容也是輝煌的,因爲"南宮世家"的少主人,今日競光臨到此間來。

南宮平、梅吟雪並肩緩步,走上了酒樓,謙卑的酒樓主人,雖然在心中抑制着自己,但目光仍然無法不望到梅吟雪身上。

酒樓上盛筵已張,桌旁坐着的,俱都是西安城裡的富商巨賈,在平日,他們的神態都是倨傲的,但今日,他們卻都在謙卑地等待着,因爲即將到來的人,是財閥中的財閥,黃金國中的太子!

樓梯一陣輕響,滿樓的富商,俱已站起身來,卻又都垂下頭去,像是這商國中的太子,身上會帶着黃金色的光彩,會閃花他們的眼睛似的!

南宮平微微一笑,袍拳四揖,他們擡頭一看,不覺又驚得呆了,但這次使他們驚懾的,卻是南宮平颯爽的神姿,以及梅吟雪絕代的風華。

此刻酒樓下的街道上,靜止着的人羣,卻突然動亂了起來,"南宮平與梅吟雪上了天長樓",這語聲一句接着一句,在街道上傳播了起來,霎眼間便傳人了"天冥道人"以及"飛環"韋七的耳裡。

片刻之後,一隊沉肅的隊伍,便步入了這條筆直的大街,沉重的腳步,沙沙地踏着冰冷的街道,每個人的面目上,俱都似籠罩着一層寒霜,便自四散在街上的武林羣豪,立刻俱都加入了這隊行列,莊嚴、肅穆而又緊張地朝着"天長酒樓"走去!

酒樓上的寒暄聲、歡笑聲、杯箸聲……一聲聲隨風傳下。

酒樓下,挺胸而行的"終南"掌門"天冥道長"卻向身旁的"飛環"韋七道:"這南宮平聞道乃是大富人家之子……"韋七道:"正是!"

呂天冥冷笑一聲,道:"他若想以財富來動人心,那麼他死期必已不遠了,武林之中,豈容這般紈絝子弟混跡?""飛環"韋七道:"此人年紀輕輕,不但富可敵國,而且又求得不死神龍這般的師傅,正是財勢兼備,他正該好好的做人,想不到他看來雖然英俊,其實卻有狼豺之心,真正叫人嘆息。"呂天冥冷笑道:"這南宮平自作孽不可活,就連他的同門手足,也都看他不起,羞於與他爲伍。""飛環"韋七長嘆一聲,道:"但無論如何,今日我們行事,當以梅冷血爲主要對象,南宮平麼,多少也要顧及一下不死神龍的面子。"呂天冥道:"這也得先問問他與梅冷血是何關係!"他們的腳步雖是沉重而緩慢,但他們的語聲,卻是輕微而迅快的。

霎眼之間,這肅穆的行列,便已到了"天長樓"下,呂天冥微一揮手,羣豪身形閃動,便將這座輝煌的酒樓圍了起來,顯見是要杜絕南宮平與梅吟雪的退路,這舉動驚動了整個西安城,無數人頭,都擁擠到這筆直的大街上,使聞訊而來的宮府差役,竟無法前行一步。

這變亂是空前的……

手裡拈着針線的少女,放下了手中的針線,惶聲問道:"什麼事?"懷裡抱着嬰兒的婦人,掩起了慈母的衣襟,惶聲問道:"什麼事?"早已上牀的遲暮老人,揉一揉惺鬆的睡眼,驚起問道:"什麼事?"做工的放下工作,讀書的放下書卷,飲食中的人們放下了杯盞,賭博中的人們放下賭具,匆匆跑到街上,互相詢問:"什麼事?"有的以爲是集體的搶劫,因爲大家都知道,今夜西安城中的富商巨賈都在天長樓上,於是西安城裡的大富人家,驚亂比別家更勝三分。

有的以爲是武林豪強的尋仇血鬥,因爲他們知道領頭的人是"西安大豪"韋七太爺,於是西安城裡的謹慎人家,俱都掩起了門戶。

焦急的公差,在人叢外呼喊着,揮動着掌中的鐵尺!

諒惶的婦人在人叢中呼喝着,找尋他們失散的子女……

古老的西安城,竟然發生了這空前的動亂,而動亂中的人卻誰也想不到,這一切的發生,僅不過只是爲了一個女子,一個美麗的女子——"冷血妃子"!

但是,酒樓上,輝煌的燈光下,梅吟雪卻是安靜而端莊的。

她甚至帶着些微羞澀與微笑,靜靜地坐在神色自若的南宮平身側。

酒樓下街道上的動亂,已使得這些富商們的臉上俱都變了顏色,心中都在驚惶而詫異地暗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只是在這安詳的南宮公子面前不敢失禮,是以直到此刻還沒有人走到窗口去望一下。

突地,下面傳來一聲大喝,接着四下風聲颯然,這酒樓四面的窗戶,窗臺上便突地涌現出無數條人影,像是鬼魅般無聲地自夜色中現身,數十道冰冷的目光,穿過四下驚慌的人羣,筆直地望在梅吟雪與南宮平的身上。

"什麼人?"

"什麼事?"

一聲聲驚惶而雜亂的喝聲,一聲聲接連響起,然後,所有的喝問俱都被這些冰冷的目光凍結,於是一陣死一般的靜寂,便沉重地落了下來。

南宮平輕嘆一聲,緩緩長身而起,緩緩走到梯口前,像是一個殷勤的主人,在等候着他遲到的客人似的。

樓梯上終於響起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呂天冥、韋奇目光凝重,面如青鐵,緩步登樓,燈光將他們的人影投落在樓梯上,使得它們看來扭曲得有如那酒樓主人的臉,又有如韋奇握着的手掌上的筋結。

南宮平微微一笑,長揖到地,道:"兩位前輩駕到,在下有失遠迎。""玉手純陽"呂天冥目光一凜,便再也不看他一眼,緩緩走到梅吟雪猶自含笑端坐着的圓桌前,緩緩坐了下來,緩緩取起面前的酒杯,淺淺啜了一口,四下衆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隨着他的動作而轉動,但覺這清新的晚風,突地變得無比地沉重,沉重得令人造不過氣來。

只見呂天冥又自淺淺啜了口杯中的酒,目光既不回顧,也沒有望向端坐在他對面的梅吟雪,只是凝注着自己雪白的手掌,沉聲道:"此刻夜已頗深,各位施主如已酒足飯飽,不妨歸去了!"一陣動亂,一羣人雜亂地奔向梯口,像是一羣乍逢大赦的死囚,早已忘了平日的謙虛與多禮,爭先地奔下樓去,另一羣人的目光,卻驚詫地望着南宮平。

一個膽子稍大的銀摟主人,乾咳一聲,道:"你們這是怎麼回事,無故前來闖席,難道……難道沒有王法了麼?"他語氣雖甚壯,其實語聲中已起了顫抖。

呂天冥冷笑一聲,頭也不回,道:"你若不願下去,儘管留在這裡!"那臃腫的銀樓主人四望一眼,在這剎那之間,滿樓的人俱已走得乾乾淨淨,他再望了望四下冰冷的目光,突地覺得有一陣寒意,自腳底升起,匆匆向南宮平抱了抱拳,匆匆奔下樓去。

於是這擁擠的酒樓,剎那間便變得異樣地冷清,因爲四下窗臺上的人們,根本就像是石塑的神像。

"飛環"韋七冷笑一聲,凜然望了望孤單地立在自己面前的南宮平,突地大步走到呂天冥身旁,至重坐了下來,劈手一把,取來了一隻錫制酒壺,仰首痛飲了幾口,目光一拾,梅吟雪卻已輕輕笑道:"十年不見,你酒量似乎又進步了些。"她笑聲仍是那麼嬌柔而鎮定,"飛環"韋七呆了一呆,"吧"地一聲,將酒壺重重擲在圓桌上,桌上的杯盤碗盞,都被震得四下跌落出去。

南宮平神色不變,緩步走來,突地手腕一沉,接住了一壺熱酒,腳步不停,走到梅吟雪身側,緩緩坐下道:"酒仍溫,萊尚熱,兩位前輩,可要再喝一杯?""飛環"韋七大喝一聲,雙手掀起桌面,但呂夭冥卻輕輕一伸手,壓了下來,只聽"咯、咯"兩響,榆木的桌面,竟被"飛環"韋七的一雙鐵掌,硬生生捏下兩塊來。

南宮平面色微變,沉聲道:"兩位前輩如想飲酒,在下奉陪,兩位前輩如無飲酒之意,在下便要告辭了。""飛環"韋七濃眉一揚,還未答話,呂天冥突地冷冷道:"閣下如要下樓,但請自便。"梅吟雪輕輕一笑,盈盈站起,道:"那麼我們就走吧。"韋七大喝一聲:"你走不得!"

梅吟雪眉梢一挑,詫聲道:"我爲什麼走不得,難道韋七爺要留我陪酒麼?"呂天冥面色陰沉,冷冷道:"姑娘你縱橫江湖近三十年,傷了不知多少人命,至今也該活得夠了。"梅吟雪嬌聲道:"道長鬚發皆白,難道還沒活夠,再活下去……哈,人家只怕要叫你老不死了。""飛環"韋七雙目一張,呂天冥卻仍然神色不變,微一擺手,止住了韋七的暴怒,自管冷冷說道:"姑娘你今日死後,貧道必定爲你設壇作酪,超度你的亡魂,免得那些被你無辜害死的孤魂怨鬼,在鬼門關前向你追魂索命。"他語聲冰冷,最後一段話更是說得鬼氣森森。

梅吟雪輕聲道:"哦!原來你們今夜是同來殺死我的?"呂天冥冷冷道:"不敢,只望姑娘你能飲劍自決!"梅吟雪道:"我飲劍自決?"她滿面作出驚奇之色,"爲什麼?"呂天冥道:"本座本已不想與你多言,但出家人慈悲爲懷。只是你若再如此胡亂言語,本座便只得開一開殺戒了!"梅吟雪道:"那麼你還是快些動手吧,免得我等會說出你的秘密!"她面上還是微微含笑,"天冥道人"陰沉的面色,卻突地爲之一變。

"飛環"韋七道:"我早說不該與她多話的。"雙手一錯,只聽"鐺"地一聲清響,他掌中已多了一雙金光閃閃、海碗般大小的"龍鳳雙環"。

面色凝重的南宮平突地低叱一聲,"且慢!"

韋七道:"你也想陪着她一起死麼?"雙環一震,面前的酒桌,整張飛了起來。

南宮平袍袖一拂,桌面向外飛去,"砰"地一聲擊在他身後的牆上,他頭也不回,沉聲道:"兩位匆匆而來,便要制人死命,這算做什麼?"四周的武林羣豪,似乎想不到這兩人在此刻能猶如此鎮定,不禁發出了一陣驚喟之聲,樓下的武林豪士見到直到此刻,樓上還沒有動靜,也不禁起了一陣動亂。

南宮平四眼一望,突地提高聲調,朗聲道:"今日兩位如是仗着人多,以強凌弱,將我等亂劍殺死,日後江湖中難道無人要向兩位要一個公道?兩位今日若是來要我二人的性命,至少也該向天下武林中人交待明白,我等到底有什麼致死的因由!"他語聲清朗,字旬骼然,壓下了四下雜亂的語聲,隨風傳送到四方。

"天冥道人"冷笑一聲,道:"你這番言語,可是要說給四下的武林朋友聽的?"南宮平道:"正是,除非今日武林中已無道義可言,否則你便是天下武林道的盟主,也不能將人命看得如此輕賤!"四下的武林羣豪,方纔本是一時熱血激動,蜂涌而來,此刻聽到南官平這一番充滿正氣的言語,俱都不禁暗中心動,立在窗臺上的人,也有的輕輕躍了下來。

呂天冥四顧一眼,面上漸漸變了顏色。

梅吟雪嬌笑道:"你現在心裡是否在後悔,不該與我多說,早就該將我先殺了!"她話聲雖尖細,但字字句句,卻傳得更遠。

"飛環"韋七目光閃動,突地仰天大笑起來,道:"你若換了別人,這番話只怕要說得朋友們對我兄弟疑心起來,但你這冷血的女子,再說一千句也是一樣,縱然說得天花亂墜,我韋七也不能再爲武林留下你這個禍害。"他目光轉向南宮平,"你既已知道她便是冷血妃子,還要爲她說話,單憑此點,已是該殺,但老夫看在你師傅面上……去去,快些下樓去吧。"呂天冥道:"你如此護衛於她,難道你與她有着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不成?"南宮平劍眉微剔,怒火上涌,他原以爲這"終南"掌教與"飛環"韋七俱是俠義中人,此刻見了這般情況,心中突覺此中大有蹊蹺。

四下的武林羣豪,聽了他兩人這般言語,心中又不覺釋然,暗道:"是呀,別人還有可說,這冷血妃子惡名久著,早已該死,這少年還要如此護着她,想必也不是什麼好人了。"其實這些人里根本沒有一人真的見過梅吟雪,但人云亦云,卻都以爲自己觀點不錯,方自對南宮平生出的一點同情之心,此刻便又爲之盡斂。要知羣衆之心理,自古以來,便是如此,便是十分明理之人,置身羣衆之中,也往往會身不由主,做出莫明其妙之事。

南宮平暗歎一聲,知道今日之事,已不能如自己先前所料想般解決,轉目望了梅吟雪一眼,只見她竟仍然面帶微笑,竟真的未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筆下寫來雖慢,但當時卻絕無容人喘息的機會,南宮平方一沉吟,四下羣豪已亂喝道:"多說什麼,將他兩人一起做了。"呂天冥冷冷笑道:"你要的是武林公道,此刻本座只有憑公意處理了!""飛環"韋七大喝道:"你還不讓開麼?"雙臂一振,右上左下,他神態本極威猛,這一招"頂天立地"擺將出來,更顯得神成赫赫,四下羣豪鬨然喝起彩來。

梅吟雪不動神色,緩緩道:"你一個人上來麼?"韋七心頭一驚,突地想起了"冷血妃子"那驚人的武功,呆呆地站在當地,腳步間竟無法移動半步!

南宮平哈哈笑道:"江湖人物,原來多的是盲從之輩……"言猶未了,四下已響起一片怒喝之聲,他這句話實是動了衆怒。

梅吟雪嬌軀微擰,輕輕道:"隨我衝出去。"她神色不變,實是早已成竹在胸,知道對方人數雖多,但反而易亂,憑着自己的武功,必定可以衝出一條血路。

哪知南宮平卻傲然立在當地,動也不動一下,朗聲大喝道:"住口!"這一聲大喝,當真是穿金裂石,四下羣豪俱都一震,不由自主地靜了下來,只見南宮平目光凜然望向呂天冥,大聲道:"不論事情如何,我南宮平先要領教你這位武林前輩,梅吟雪到底有什麼昭彰的劣跡落在你眼裡,她何年何日、在何處犯了不可寬恕的死罪?"呂天冥想不到直到此刻,他還會有此一問,不覺呆了一呆。

南官平胸膛起伏,又自喝道:"你若是回答不出,那麼你又有什麼權力,來代表全體武林?憑着什麼來說武林公道?你若是與她有着深仇大恨,以你一派掌門的身份,也只能與她單獨了斷,便是將她千刀萬剮,我南宮平也一無怨言,但你若假公濟私,妄言武林公道,藉着幾句不着邊際的言語,一些全無根據的傳言,來激動了百十個酒後的武林朋友,便奢言替天行道,作出一副替武林除害之態,我南宮平可是無法忍受,你便有千百句藉口,千百人的後盾,我南宮平也要先領教領教。"他滔滔而言,正氣沛然,當真是字字擲地,俱可成聲。

"飛環"韋七固是聞言色變,四下的武林羣豪更是心中怦然,只有"玉手純陽"呂天冥,面上卻仍陰沉得有如窗外的天色,直到南宮平話已說完詩久,他才冷冷道:"如此說來,你是在向我挑戰的了?"南宮平朗聲道:"正是!"

一個初出師門的少年,竟敢向武林中一大劍派的掌門挑戰,這實是足以震動武林之事,四下羣豪,不禁又爲之騷動起來。

原來擁立在樓下的羣豪,此刻競忍不住一躍而上,有的甚至攀着酒樓的飛檐,探身向內觀望,西安城的百姓更是驚惶,官府中的差役也不知城裡怎會突地來了這許多武林高手,他們雖與"韋七太爺"有交,卻也擔當不起,只得悄俏去轉報上峰。

呂天冥目光一掃,見到自己的幫手,此刻竟都成了觀衆,心中也不覺有些後悔,他卻不知道人多誤事,乃是必然,又何況這班武林豪士來自四方,宛如一盤散沙,又豈是他能控制得來。當下冷笑一聲,緩緩挽起衣袖,一面道:"你既如此猖狂,本座也顧不得以大壓小了。"南宮平冷笑一聲,他穿着的雖是大袖袍,但此刻競未除下。

"飛環"韋七怔了一怔,緩步退了開去。

梅吟雪道:"有趣有趣,這地方若不夠大,我再將那邊的桌子拉開些。"言語之間,竟似此事乃是別人比武,根本與她毫無關係。

南宮平知她生性如此,心是便也不以爲奇,但別人卻不禁暗暗驚詫,有的便在心中暗道:"此人當真是無愧爲冷血妃子!"有些好事之徒,便真的將四面桌椅拉開,於是十分空闊的酒樓,便顯得更加空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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