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着幾分憊懶意味的簡單話語,也不知嚴知禮是否聽進去了。此時他只是將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桌上的信函之上,似乎在對一些事情做着進一步的認定。他的臉上表情荒謬,嘴‘脣’開合間,情緒複雜難言。這一切其實都來自於那最普通的幾個字,以及它們並不太普通的組合方式。
張叔大。
名字不過是個代號,真正的意義在於它所代表的某個人。古往今來,或許也有其他的人叫過這個名字,但這個並不重要。就眼下的情況而言,嚴知禮第一時間反應過來的,也只能是其中最重要的那個人。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權勢熏天,手掌權柄的大明首輔……
張居正。
應該沒有別的人了。
大明朝開國至今,外臣或是宦官、忠臣或是‘奸’‘侍’,錦衣衛或是東廠,從來不缺權柄熏天、炙手可熱的人物。但從嚴格意義上來說,真正到得最巔峰的位置的,也不過那麼幾個。他們在自己的那個時代,名垂青史者比如於謙之輩,遺臭萬年者比如劉瑾之流……總之,都以或好或壞的方式留下難以磨滅的印記。
而即便從這個意義上來講,張居正比之那些人,半點也不會差。甚至某程度上,還要超過了許多。
在許宣而言,嚴知禮的失態並沒有值得鄙夷的地方。因爲即便是他自己,到得此時此刻,心中也是頗爲感慨的。更因爲熟知歷史,張居正隨後的一些作爲,他知道的更清楚一些。因此,那個封信箋所造成的影響,其實還要大。
當初劉守義離開之時自己‘交’付給對方的信,不過是將心血來‘潮’的一些想法,總結之後寫出來。所想的,也是爲了一些事情留一個後路罷了。但僅僅也只是一個想法,從始至終他都沒有抱着太大的期待。
這時候,來自嚴知禮這個層面的很多麻煩,因爲有了這封信,其實是可以輕鬆碾壓過去的。因而此時拿出來之後,也就無須再多做什麼。他最後看了一眼嚴知禮,覺得對方看樣子暫時還無法回神。何況時間也並不早了,想了想,朝‘門’口走過去。
有些人就是有這樣的力量,僅僅是在某種隨意的情況下信手寫下個名字。也能給千里之外的人帶來一些心理或是實質‘性’的震撼。這背後自然是權力所做的支撐。
常言道,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所言也無非是這樣的道理。
若是嚴知禮坐得端,行得正,不讓許宣參試的舉動即便有了這封信,或許最後的結果也會另說。但這個原本就是一個暗地裡的‘陰’謀詭計。
怕是……沒有大問題了吧?
而在嚴知禮這裡,短短的時間,其實也比較漫長。起初自然是懷疑的,隨後注意到落款之後的那個‘私’章,情緒纔開始變得難以解釋。因爲他確實見過這個章……這樣的過程中,潛意識其實已經對這封信的真假有了定‘性’。然後反過去對照着再看那三個字的落款。
方正大氣,即便是信手寫來,也給人鐵畫銀鉤的真實感。
應該沒有錯了。
當然,這種感覺或許更多的是來自心理層面。但無論如何,這個時候,嚴知禮也已經確定了它出自何人之手。
不過,也並沒有真的拆開來看信裡的內容。此時此刻心中更多的情緒其實是五味雜陳的,就在片刻之前,他還嗤笑着許宣口中關於“籌碼”的話題,因爲已經料定了許宣不可能有什麼翻盤的手段,神態從容並且淡定。但是隨後,似乎是爲了迴應他的想法,對面這個書生就是隨信手將就將東西扔在他的桌子上。
自己說出來的話,幾乎都還在迴響,隨之而來的,是某些情緒的轟然倒塌。雖然依舊保持着必要的儀姿,但是下意識的,後背也已經離開了椅背,坐的端正筆直了一些。情緒通過這種細微的動作反應出來,只不過,他自己還不曾意識到而已。
此刻的感覺,就如同被人在大庭廣衆之下扇了一記耳光,並且還無話可說的感覺。
但這個籌碼,畢竟是足夠了分量。
無論從哪個角度,大明首府的一封信出現在這裡,當然,或許也可能是罵人的話,只不過能被張居正寫信來罵,還落了款蓋上‘私’章的,大概總也不會是一件簡單的事。
冷靜下來之後,嚴知禮在心中也做了一番合理的推測。依據傳聞,眼前的許宣頗受劉守義的重視……原本只是知道有這件事情。這個時候,見到眼前這封信,驚訝和愕然的情緒過去之後,才意識到自己似乎還是輕視了一些東西。
當然,這個時候的嚴知禮,還沒有將事情真的朝許宣身上做推想。在他而言,既然知道的劉守義背後的靠山是張居正,那麼也就順着推測的路子也只有這個。
劉守義,果然如傳說中一般深得信任,以至於隨便拉出一個人,就是眼前這麼一個傢伙……居然都能讓首輔大人親自寫一封信過來。
對方既是他的前任,二人年紀相差也彷彿,但是所受待遇上的差別……竟讓他覺得有幾分嫉妒了。不過,更多其實是怨憤……早幾年也有與劉守義類似的遭際,若不是自己的身份問題,對於一些事情畏首畏尾,那麼眼下劉守義同他,到底誰更進一步,怕還是兩說呢。
這樣一來,心中關於某件事情的決心,反倒又深了幾分。並且因爲想通了這一層,先前猶疑的地方反倒沒那麼難以接受了。
“你且稍等。”
許宣轉過身的時候,嚴知禮在他身後開口說話。情緒已經平復下來,倒是讓許宣有些意外,不知道他到底找到了什麼樣的理由來理解了眼前的這封信。
“此信,居然是首府大人所寫,本官……”雖說平靜是平靜了,但聲音依舊有些複雜:“呵,本官倒是有些意外。”他說着笑了笑:“但是,這又如何呢?你想告訴本官什麼?首輔大人器重你還是……朝廷需要你?”
許宣想了想,重新走到先前的椅子上,慢慢坐了下來。
“常言道,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何況,眼下的巖鎮是本官的治下。朝廷委任本官爲一縣之長,也是有着信任的。”嚴知禮搖了搖頭:“只是,本官眼下的所做所爲,都是爲了朝廷啊……如果說是針對你一人,那也不盡然。”
“作爲下官,對首府大人自然是信服的。但是,他畢竟離得遠,無法身臨其境的瞭解事情的經過,因此有些事情還是要分開來看。況且,不是還有其他人麼,又並非只是單單你一人……”
“何況,你一身商賈習氣,即便真的在科考上有所成就,對朝廷來說,反倒不是好事。本官,是一心爲了朝廷的……”嚴知禮說着,雙手朝天拱了拱。
對面的地方,許宣一臉平靜地等着他說完,隨後點點頭:“大人的意思是,這個籌碼還不夠?”
“……”嚴知禮看了他一眼,有了先前的教訓,倒是不好再提“籌碼”的事情了。沉默了片刻,說道:“我意以決,有些事情,便這樣吧。已經說得足夠清楚了,反覆糾纏,也沒什麼意思。如果你真的覺得心中不忿,或是本官的做法欠妥當……”嚴知禮說着搖頭輕笑:“你不是有辦法上達首輔大人麼……此事他若是知道,自然也會爲你做主的。”
嚴知禮帶着幾分揶揄的語氣讓許宣微微皺了皺眉頭。他倒是不知道,因爲劉守義的關係,嚴知禮的情緒上起了很大的‘波’動,進而對於自己某種不可對外人道哉的身份問題耿耿於懷,讓他這個時候所說的話,有些孤注一擲的味道。
並且,嚴知禮已經認定這封信也不過是通過劉守義的‘門’路而已……對於許宣這樣的小人物,如張居正那樣的人,又怎麼真的會高看一眼?
“如果大人還覺得眼下是場談判的話……說到底,還是籌碼不夠。”許宣搖了搖頭,嚴知禮的那番話雖然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話只要說,終究都會有一些道理。如果是謝榛等人來說,畢竟是德高望重,而且功名利祿之類的,在他們那裡早就看淡了,因此還能得上幾分客觀。但是眼前的嚴知禮,肯定不會是這樣的。
嚴知禮看了許宣一眼,覺得這個書生似乎有些不識擡舉了。先前因爲這封信,自己在他面前頗有失態……
想起了那日的“文魁****”。
自己被當做那麼多人的面打臉,隨後爲了表示自己的豁達,也沒有立刻追究。畢竟無論許宣的才華又多高,只要最後無法參加童試,斷了科考的路子,也就是足夠的深刻的教訓了。
“許宣,聽說你同許家、黃家的關係不錯?”嚴知禮笑了笑,突然說了句同眼下事情安全不相干的話。
許宣聞言,皺了皺眉頭。簡單的話裡,威脅的語氣算是聽出來了。
氣氛一下子沉默下去,那邊許宣目光直直地朝嚴知禮看過去。
“本官恬爲一縣父母,對於治下的一些情況是負有責任的。經商可以,但是不能‘亂’來。如果有不合規矩的地方,那麼……總會管一管。”
劍拔弩張的氣氛,隨着嚴知禮一語道破之後,拔到了最高。
“相信,這點小事情,本官還是可以做到的……原本不打算告訴你,先前於家同本官提起你的時候,順便也說起過許家。本官在巖鎮,時日還長,有些事情……呵呵,慢慢來罷。”
說帶這裡,他衝許宣懶懶地揮了揮手:“就如你所言,談判也好,籌碼也好……本官都不放在眼裡。因爲對於你來說,哪裡又有籌碼這種事情呢?即便是首府大人的信,也嚇不住本官。”
這句話說完之後,他特意看了看許宣,這個時候,書生臉上只是似笑非笑的神‘色’。
“信裡的內容,大人不看看麼?”
“不必了,你拿走吧……首府大人的信函,若是遺失了,本官可是擔待不起。”
“大人如果不看的話……”許宣點點頭,總是在一件事情上做糾纏,那面沒有意思。這個時候,也意識到自己是在怎樣的壞境裡。嘆了口氣,目光復雜地看了嚴知禮一眼。
原本,真的不願意到這一步……
伸手在懷裡‘摸’索了一番,隨後抓住一樣東西,狠狠地拍在嚴知禮的書桌上。“嘭”的一聲,書冊之類東西,稍稍彈了起來。近來習練“清和功”多少有些成效,雖然平時大抵看不出不同,不過這一掌下去,卻是將嚴知禮嚇了一大跳。
“你這書生……簡直大膽!”嚴知禮先是愣了愣,隨後伸手點了點許宣,大聲地斥責了一句。心情原本就被那封來自張居正的信函攪得有些慌‘亂’,不去看那封信,也是下意識的害怕信中的內容過於超出承受了,到時處理起來也是一件麻煩的事情,不如裝作不知道。
但話雖如此,心中終究落下了一點東西。這個時候許宣無禮之極的舉動,將他心中所有壓制的情緒一齊戳爆了。包括一直在氣悶的事情……
東巷的天‘花’啦,身份的問題啦,張讓啦,劉守義啦……
而許宣做出這樣的舉動之後,已經轉身朝屋外走去,竟是完全不管身後嚴知禮的反應了。
嚴知禮稍稍愕然,隨後也拍着桌子站了起來,衝着許宣吼道:“什麼意思!你以爲這樣故‘弄’玄虛就行了!隨便扔出點東西就能夠讓本官望而卻步麼!你以爲你是誰?今日這裡是縣衙,你對本官失禮,拿你下獄都不爲過。本官倒是決定了,你敢做出這種以下犯上之事,還以爲你真能走得了!這是什麼狗屁東西……”
他上前一步,抓起桌上那物事。先前因爲想要一個人獨處,嚴知禮已經將守值的衙差打發了,此時空落落的書房之內,許宣扔下東西,類似逃跑的行徑實在古怪到了極點。
但終究沒人出來阻攔。
身後的聲音罵出來之時,許宣已經大步走出幾丈之外,嚴知禮對於他做出了過分的舉動,就此想逃,氣得氣得發抖:“你這潑才……真是有潑天的膽子啊。先前於家同本官說了……許宣,你別忘記,你手上是有人命的!可還記得李三?”
“你‘摸’‘摸’你的脖子,若不是本官網開一面,你的頭可在?”
聲音傳過來,許宣邁出房‘門’的腳步陡然間止住,隨後轉過身來,皺了皺眉頭。
對於這樣的反應,嚴知禮顯得很滿意:“怎麼不走了?知道害怕了?”他說着,順手拿起先前許宣扔下來的東西,竟也是一封信。
“哼,故‘弄’玄虛,又什麼信……朱……什麼朱……歪歪扭扭的,什麼狗屁字?許漢文你給本官站住,別想走……”
斷斷續續的,終究還是辨認清楚了一些東西:“……翊……鈞、鈞……呃、呃……你、你這……”
他一面吼着、罵着,一面看信,甚至還追出了幾步,順口準備將紙上的歪歪扭扭的字跡駁爲垃圾,然而那邁出去的步子終於慢了下來,口中言語也開始轉低,然後彷彿才意識過來一般地站在那兒,瞪着眼睛看着這封信函之上的幾個字。手漸漸地在發抖。並不如何蒼老的臉上似乎是因爲情緒‘激’動而血脈賁張,一陣紅一陣白的變幻着。
看見他這副樣子,許宣倒是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這封扔下就走的信,把氣氛‘弄’成這樣……原本其實是用來做底牌的東西呢。
屋外日光灑下,終究是晴朗的‘春’日午時。短短的時間裡,從拍桌子,嚴知禮喊出“李三”的名字作威脅,再到看清了信函之上的字跡之後,陡然的驚疑當中,所有的東西都發生在片刻之間。
並不怎麼厚的信封,所裝的大概也不過兩三頁紙箋,但是這時候嚴知禮拿在手裡,居然有些承受不住的感覺。
原本認定了許宣手中張居正的信不過是劉守義刻意爲之罷了,算是給自己看好的人一個向上的機會。雖然說起來,這本就是一件古怪的事情,但是也沒有其他的解釋了。
前前後後的想,也無非是這樣。這是一個在心裡不斷堆高籌碼,直到最終認定的過程,算是權衡的一種。只是這個時候的權衡,其實自一開始其實就已經錯了。
先是目光落在信函上面的字跡,意識隨後跟了過來。
朱翊鈞、朱翊鈞、朱翊鈞……
所有的推測被推翻,到頭來所提示着的居然是這般離譜的錯誤。巨大的落差感包圍着他,直到書生的背影走出去,在屋外的日光下出了院‘門’,他才堪堪回過神來。
目光重新落回身前的書桌上,基本古舊的書籍,是他一直在看的東西。筆墨紙硯。‘胸’膛中似乎有東西在不斷噴涌,害怕、擔憂、忐忑、後悔……只好用急促地呼吸來抑制。但到了最後,還是狠狠的一拂衣袖。將所有的東西掃落到地上。狼藉中,傳來瓷盞破碎的聲音。
巖鎮知縣嚴知禮上任之後剛滿一整月的上午時光,也就是這樣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