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底的這天,是縣試放榜的日子,只是天氣不怎麼好,颳了些風,看起來有下雨的跡象。不過這本也沒有什麼,縣衙要張榜了,很多人過去看了熱鬧。
自從昨天在議事廳傳出來黃家三房賭鬥的消息之後,在黃家以及很多關注着這些事情的人那裡引起了軒然大‘波’。事情很快報到黃老太公那裡,三房的這種舉動大概也在他的預料之外,皺着眉頭說了句:“胡鬧。”
這件事情隨後傳出來,大房、二房聽到後自然又是一陣暗喜。都覺得三房眼下的舉動算是自掘墳墓了。原本即便分家的結果不好,但是黃德元畢竟是黃老太公的三子,黃於升也是他的孫子。父子之情、祖孫之情總是要顧及一些的。但眼下這麼一鬧,最後的退路似乎都已經被堵死了。
或許在黃老太公這等人眼中,感覺三房的舉動撒氣了而已。但是在有心人這裡,自然是覺得代表着黃家三房徹底失敗的信號。
一夜無話,相較於其他幾房複雜或者興奮的心情,黃於升一晚上睡的卻很安穩。只是早晨的時候起來,心情纔有些不太平靜。
今日縣試出結果,昨日的賭局就到了變現的時候了。雖然有着考上的把握,但是最終能夠到哪一步,其實也不好說。大房的黃於翔也是很有實力的,如果名次稍低,即便最後也算贏了賭局,那麼也會讓大房有迴旋的餘地。不過在他這裡而言,這畢竟是這些年來,唯一一次做了一件大事,自然是很重視的。
如果成了……大概就沒有人再敢小看他。
說起來有些好笑,原本不過是一次縣試,但眼下被多方折騰之後,就開始影響着他今後的軌跡,甚至整個黃家大半的人都被牽扯進去。想着背後做着推手的人,心情不由得有些複雜。
其實說起來,對於這樣的事情未必有多少高興的。無論如何,家族和諧,親友相處融洽,總是一件不錯的事情。眼下因爲這些利益上的東西,鬧得這般難看,覺得心中不是滋味。老太公英明一世,做生意是已經被證明很厲害的了,在人情事故之上或許也老練,但至少這個大家族並沒有管好。
早晨的時候,許宣過來拜訪,他就把這話同許宣抱怨了,但是得到看法卻讓他有些意外。
許宣一面做着一些看起來古怪的運動,一面聽着他的抱怨。
“其實也未必就是不好。一個家族,同心戮力,所有的力氣往一塊使,自然能夠做出很多成績來。但是這在很多時候是一個比較理想的狀態,若是真的想要達到,呵,只要有利益,大概就不會容易。”
“一方面要做生意,一方面又要顧及到這些,難度就更大了……黃家眼下有三房,老太公也有其他的兄弟姐妹,開枝散葉,一個龐大的家族……原本的一大塊人情,就被分散成很多的小塊。這樣之後打理起來的難度就更高了一個層次。因此,還不如用別的利益上的一些東西做保障,將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上去……”
“至於是不是真心實意的同心協力,這個倒是放在其次了。只要能夠保證將力氣使到一塊,就已經是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你黃家這些年形勢很好,估計同黃老太公這般舉措不無關係……”
黃於升懵懵懂懂地聽着,覺得確實是那麼回事。但是另一方面又總覺,這樣的說法太過沒有人情味了,當下也就說了出來。
“如此說來,真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許宣聞言則是搖了搖頭:“若是真的沒有人情味,也不至於出現眼下的局面。你爺爺擅長經商,但是經商和治家是兩回事。過去這些年家裡有什麼事情,有他一人壓着,也就夠了。但如今他年事已高,總有壓不住的一天。與其到時候家裡出現‘亂’狀,不如眼下趁着他的威信還在,讓問題集中爆發一下。”
“眼下他的舉動不過是引蛇出‘洞’罷了,這些天家裡的情況,我想大概瞞不過他的眼睛。”許宣說着聲音停了停,隨後才笑了笑,有些感慨地說道:“如果是小家,三五口人,或者多一些的十幾口,人情味就會濃一點,和諧美滿也會容易許多。但眼下不一樣,幾十甚至是上百口人的家族,感情的親疏冷淡,要拿捏起來都不太容易。又要用利益進行捆綁,難免就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問題。”
黃於升聞言,稍稍沉默了一番,隨後說道:“如此說來,就沒有辦法改變這樣的局面麼?”
許宣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隨後說道:“也不能這麼說……方法其實是有的。眼下的管理方式,不管如何先進都是以人治爲主。即便用了利益來捆綁,也依舊跳不出這個圈子。要改變這樣的局面,就需要一個明確的制度來規範。”
他說着伸手在身前比劃了一個圈,笑了笑:“有了這樣一個將所有人都囊括進去的制度,讓所有人都有事情做,都知道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制度成型之後運作起來,甚至連決策者自己都無法違抗這種制度。那麼所有的一切都真正有了規矩,也就辦了。”
許宣說着,眼神微微眯了眯,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回憶‘色’彩。說起來,後世的很多先進的管理方式,在眼下這個時代其實也能夠找到雛形,但是就是因爲沒有來自制度的規範,身處利益之中的人們隨心所‘欲’的程度大了些,因此產生各種各樣的問題,這些管理方法最後所能達到的效果並沒有原本那樣理想。小而言之,黃家是這樣,大而言之……整個國家也未必不是如此。
這個時候時間還有,晨曦之中,書生一面做着一些運動,又多說了幾句。
“先前幫許家做一些事情之後,我注意到這方面的問題,因此……”
黃於升在一旁聽着,慢慢坐直了身子,將一些東西在心頭記下來了。
“一二、一二、一二……呼呼呼。”
說了一陣,書生將雙收撐在地面上,用力將自己反覆推起來,又落下去。院落裡間或響起一些古怪的口令聲,以及劇烈地喘息。
“俯臥撐啊……”
黃於升擡頭看了一眼東方天空之中漸漸明亮的紅日,心頭輕輕出了一口氣。聽着許宣說的那些東西,覺得好像很對……如果能用在黃家身上,那就真的是他太好了。這般想着,心中開始對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極爲期待起來。
……
辰時,縣衙前面開始張榜的時候,黃於升整了整衣衫,一臉慎重地表情問身後的許宣:“我這樣子,可以麼……”
彼時許宣正拿了一直梨子吃得吐沫橫飛,聞言有些無奈地聳聳肩:“你已經問了第六遍了……”
“漢文,你且在這裡稍等我片刻。”黃於升聞言,勉強點了點頭,朝院外的地方走了幾步,隨後回過頭來:“真的可以麼?”
一隻被咬了一半的梨自空中劃出一個拋物線,狠狠地朝他砸過去,隨後抱頭鼠竄。衝出院落的時候,心中緊張的情緒一下子消去了。站了站,腳步堅定地朝着議事廳的方向過去了。
……
原本昨日三房開賭的事情早就已經傳開了,今日早早的就有很多人聚集過來等着看好戲。家族權力分化‘交’割,今日算是一個關鍵‘性’的時刻了。原本的賭鬥,其實也未必真的有決定‘性’意義,但是因爲關注的人多了,也顯得很有些隆重。
一些吃過早飯就聚集過來的人們在三三兩兩地討論着:“哎,總覺得這事情有些不對啊,老太公居然沒有出面表個態?”
“不是發了火,說是‘胡鬧’麼?”
“這胡鬧說的是哪個?大房、二房,還是……”
“自然是三房了,這個還能有什麼疑問。拿家業當做兒戲,真是……嘖嘖。”
“不過你們說,三房若是輸了,會不會賴賬啊?”有人這般問了一句。
那邊有人正同其他人說着話,聽到這句話之後,偏過頭來:“這事情見證的人很多,若是三房到時候真的賴賬,那麼就真的是威信掃地,到時候,家裡家外莫非還能被人瞧得起麼?只怕是自己都沒有臉了……”
“此言倒是有道理的。”
正說着,有人注意到黃於升走進來,於是拿來手肘子朝身邊說話的人頂了頂。
議論紛紛人羣稍稍安靜了片刻,目光落在黃於升臉上,帶着幾分同情,好奇,或是鄙視、不屑、憤怒等等不一而足的情緒。
這樣的局面,讓黃於升的步子稍稍止了止,但隨後依舊是保持着原本的從容,甚至還衝一些人抱抱拳。
“各位早。”
隨後大房、二房的人也都到了,一大家子齊齊的聚集在議事廳之中。二叔黃德壽走過黃於升身邊,鼻子中冷冷地“哼”了一聲,黃於升正準備拱手打招呼的手僵在空中。很多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半晌之後,微笑着搖了搖頭,倒也不覺得尷尬。
有一個偏房的堂兄突然從外面風風火火地衝進來:“老太公來了,老太公來了……”
聲音傳出來之後,整個廳堂的氣氛稍稍一窒,隨後“轟”得一聲炸開了。自黃家三房之間鬧起來之後,老人家一直是作壁上觀的態度,絲毫沒有出來說話或者是制止的意思。甚至昨日三房的賭鬥之後,也只得了老太公一句“胡鬧”的評價,很多人以爲今日老人家大抵還是不會介入進來,不想這個時候卻聽到這樣的消息。
轟‘亂’了一陣,待老人家被扶着進來之後,就徹底安靜下來了。黃老太公執掌黃家這麼多年積攢下來的威嚴,有他的很多場合,場面都是比較嚴肅的。
黃德福、黃德壽連忙起身去扶,被老人擺擺手推開,隨後就站在一邊。一些晚輩口中喊着“祖父”“太公”之類的,聲音恭敬認真。
老人家淡淡地點點頭,對着衆人說了句:“你們坐。”隨後目光朝黃於升看了看:“德元今日怎得不見人影?”
黃於升聞言恭恭敬敬地說道:“父親有些事情,大概隨後就能到。”雖然語氣恭敬,但是因爲先前同許宣的一番談話,這個時候,敬畏的心思確實去掉了很多。
老人皺了皺眉頭,隨後又看了他一眼,才點點頭:“你也坐吧。”
原本衆人是抱着觀光或是看戲的心態前來的,如果不是場合不允許,甚至準備瓜子、‘花’生的心思都會有。三房必敗,今日必定是大打出手的局面。尤其是在一些原本就沒有權力‘插’手到嫡系三房事物之中的偏房的一些人那裡,這樣的想法在心中冒起來,臉上都是有些幸災樂禍的表情。
老人家卻突然到來,生生的壓制住局面,令得整個氣氛有些壓抑。他在上首的地方坐下來,目光朝衆人掃了掃,隨後嘆了口氣:“我黃愈這輩子,倒是教得好兒子啊。”
他這話一出口,黃德福等人心中一驚,知道老人家對於他們的鬧騰終究是有些意見的。
老人家也只是說了個開頭,並沒有借題發揮的意思,隨後有些疲憊的擡擡手:“事情便是這麼個情況……眼下就等着結果出來吧,老夫同你們一起等。當然,趁着這些時間你們呢,有什麼想法,都是可以說的。先前就同你們說過,有什麼想法都可以提出來,你們就知道鬧、鬧、鬧……”
他說着嘆了口氣,隨後接過身邊人遞過來的一盞茶水,稍稍喝了一口。
二房的黃德壽站出來,聲音微微一沉:“今日的事情,原本就三弟挑起來的。父親原本說着等縣試結果出來之後,再來定奪這些事情。我們也是可以等的,但是三房……嘖。”他說着搖了搖頭,隨後說道:“作爲始作俑者,但他今日卻不現身……”黃德壽說着,目光撇了撇一旁黃於升:“怕是知道最後是不可爲,無臉見人了吧。”
聽着他的話,黃於升臉上一臉淡定的表情。黃愈看了看,心中微微有些意外。這種從容和篤定,看起來不像是裝的。
這個時候算是兄弟不和,老人家心情當然不會好,不過臉上也沒表‘露’出來。這都是經年積累下來的情緒,暫時來說,也沒有辦法來改變。
倒是黃德福,相對務實一些。既然答應了賭鬥,這時候已經準備着將三房的一些東西拿過來。先前他還擔心着老太公出面喝止,但眼下見老人家沒有表態的一意思,想了想,將一直木盒遞在桌上,沉聲說道:“兩淮的鹽產,蘇州、杭州、揚州、南京這些地方的鋪子,還有田產、房契……這些都是大房的東西,幾日放在這裡,請父親做個公證。”
他說着將手中的盒子朝前推了推,黃愈只是垂着眼瞼,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黃德壽看了黃於升一眼,心中有些憋悶。這個昨日還口若懸河,有些討人嫌的侄子,今日倒是這般乖巧,樣子確實做得很足,無非是想在老太公面前賣個乖。而黃德元今日居然不曾到場,只是讓了兒子過來,讓自己顯得低了一等似的。
撇了撇嘴,隨後也就將二房的東西拿了出來。黃於升笑了笑,隨後也將三房的資產證明放在桌上。
三隻木盒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上面,呼吸都有些不順暢。龐大的黃家,這麼多年的積累,眼下都凝聚在眼前這三隻木盒之中。
即便黃愈,這個時候也都擡了擡眼睛。目光在三隻盒子上掃過去,頗有些感慨。
沉默了片刻,黃愈輕輕咳嗽了一聲:“於翔、於瑞、於芳……你們上前來。”老人口中點了幾人的名字,隨後看了黃於升一眼:“還有於升。”
大約七八個年輕人聞言出了人羣。黃愈上下打量着幾人,隨後說道:“看到你們,老夫就想起了年輕的時候……那時候黃家可沒這麼多人。你們很好,很年輕……有着很多的可能‘性’。”他說着聲音稍稍頓了頓:“不過爺爺希望你們記得,你們終究是黃家的人,既是兄弟,還是要和睦相處。”
黃德福和黃德壽聞言,身形一震,這話分明是衝着他們來的。潛在的意思,便是指摘他們兄弟幾個不和睦。
黃於翔點了點頭,黃於瑞聞言看了身邊的黃於升一眼,口中說道:“不是孫兒不知兄弟和睦的可貴,只是……”
他的話才說到一半,老人伸手壓了壓:“好了,今日不是想聽你們爭辯的。這些天莫非還不曾吵夠麼?”
黃於瑞聞言,低了低頭,沒有說再說話。
“今日已經派了人過去縣衙,消息很就會傳過來了,今日就再等一等吧。”
黃於升想了想,隨後說道:“爺爺,趁着還有時間,孫兒有些話要說……”他說着上前一步,待到黃愈點頭之後,他看了不遠處的黃德壽,偏了偏頭:“今日不論結局如何,孫兒都覺得,大伯和二叔大概都不適合執掌黃家。”
他這句話說出來之後,廳堂的氣氛猛的一沉。黃德福還好,黃德壽已經勃然變了臉‘色’。
“豎子,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