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邊,許宣又回頭望了一眼碼頭上停泊的巨舟,眼下肯定是不可能再殺人了,他隨後轉回來衝着老九點點頭。
江嶺之下的小道上,馬車的軲轆輕響,駕車的人原本就有些生疏,這個時候因爲神情緊張,馬車的行進並不順暢,或是衝到一旁的草堆之中,或是撞入樹林裡。馬兒的聲音變得很緊張,似乎沒有想到,駕車的主人這般不看。但是這個的折騰一陣之後,彷彿是爲了發現心中的情緒,主人狠狠地將鞭子敲在馬背上。於是就只好老老實實地朝前跑着。
顛簸的車廂之中,李賢面‘色’平靜地坐着。並沒有刻意去擺‘弄’身體的平衡,於是便隨着車輪滾過有些坎坷的路面,身子左右搖晃起伏着。這時候的平靜並不是因爲他的心態平和,恰恰是因爲心中的‘波’瀾到得了某個高點,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去表達情緒了。
有些事情,根本沒有辦法‘弄’清楚,甚至都不在原本他的考慮之中。
殺人,他也沒有接觸過,甚至也沒有親眼見過死人。但在他的想法裡,這大概也並不是一件多麼艱難的事情,畢竟有很多人手上都有過人命。江湖盜匪手起刀落間殺人越貨,這是犯法;將軍元帥軍旗獵獵裡揮手,那是英雄;甚至在沒有血腥的地方,刀筆吏在紙上寫下一句話,也有很多的人人頭落地。因此殺人到底是好是壞,有時候是很難定義的。
今夜他過來江嶺,一方面是想見到那個人死,另外一方面,也是試圖接觸一些曾經不曾接觸過的事情。雖然殺人並不算什麼,但是,總還是要接觸一下才可以。事先也是做過一些安排的,並沒有想過會出問題。
到得這個時候,他才覺得,殺人這種事,素來都不是單方面的。既然存着殺人心思,那麼也就隨時面臨着被殺的危險。
在江嶺見到李三等人的屍體時,他才知道,原本以爲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但其實是那樣可怕。原本以爲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陡然間將他拉入了巨大的恐懼之中。
心情在那樣的情況下邊的極爲複雜,他甚至說不出話來了。事先在鄧宣明眼前所說的話,這個時候都很清晰,但是卻邊的極爲可笑。
“許宣……”風從馬車的簾子裡吹進來,他聲音輕輕地說了一句。但心中到得這個時候,也不覺得這些事情是許宣做的。所有的想法便是……
他背後大概也有人。
馬車顛簸之中,心情起起伏伏,彷彿飄在空中久久無法落下來。
許家廳堂裡面亮着燈,程子善來過之後,因爲事情緊急,許安綺召集了人來議事。很多墨商都已經睡下了,被人從溫暖的被窩裡喊起來,面‘色’上都有着幾分不愉。但是如今很多的利益都用許家牽連着,因此最後還是過來了。
許安綺將程子善準備做的事情同衆人說了清楚,廳堂裡原本一些談話的聲音就陡然靜止了。起先是有幾分不敢相信,待見到許安綺取出來的店契之後,判斷出大致的價值,幾乎等同於程家三分之二的家資產了。程家這樣的做法,顯然就是授人以柄……許墨原本的品質就很高,若是拿到了這些店契,那麼推廣起來簡直就不費吹灰之力。於是,不敢相信的情緒就變的更劇烈了。
廳堂裡沉默了一陣,隨後不知道是誰開始說第一句話,彷彿油濺進來沸水之中,將整個氣氛轟然點爆。
“肯定是騙人的……”這樣的否定聲音很肯定。
“若是真的……”也有人的聲音稍稍有些疑‘惑’,但是這樣說了半句之後,自己就將自己否定掉了:“怎麼可能!”
當然,覺得可能‘性’很大的人也並非沒有,但是這個是都皺着眉頭,沉‘吟’很久纔會謹慎地說出自己的觀點:“看不出來哪裡有問題啊,程家會不會服軟了?”
這樣的話說完,攻擊和反駁的聲音就緊跟着到了:“一個月前還擺開了你死我活的架勢,這纔多少時間?就變了態度……”說話的人態度比較篤定,碎碎地說了一陣之後,總結了一句:“我看是陷阱。”
有的人試圖從程家做出這樣舉動的原因出發,試圖推出對方的目的。但是近來一個月,程家突然減少了同徽商墨商的往來。這原本就是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衆人起初以爲程家是在醞釀着什麼,但是這個時候見到了程家醞釀出來的結果,一時間也無法去相信——從理智和情感兩方面而言,都是一樣的。
這樣一直到了月上中天的時候,也沒有得出最後的結果。
“漢文……還是沒有找到麼?”許安綺‘揉’了‘揉’有些發痛的額頭,輕聲地問了一句身邊的黛兒。
小丫頭苦惱的搖搖頭。
話只要說,總還是能得出結論的。雖然並不統一,但是眼下的討論所能得出的結論大致也只有兩種,無非是贊同和反對,這也是原先就能夠猜到的……但是這對於許安綺最終的決定,卻並沒有意義。
嘈雜的說話和討論繼續了一陣,衆人搖頭告辭了,許安綺將衆人送走,有和胡莒南討論了一陣。
“程家這樣的舉動,看不懂……但是我覺得,應該也不像是在設局。”胡莒南皺着眉頭說道:“明日和漢文再商議一下吧。”他說到這裡似乎想起了什麼,‘欲’言又止了一番,終究還是開口了:“那個杭州公子的事情……準備怎麼辦?”
許安綺聞言低下頭,沒有回話。
“老夫知道你傾心漢文,要不等過一陣子,替你過去探一探他的口風?”
少‘女’擡起頭,目光中流‘露’出幾許驚惶:“胡叔,這個使不得。”
“爲何是不得了?”胡莒南似笑非笑地問道。
“就是……使不得啊。”少‘女’又一次將頭低下來,聲音小小的。
……
巖鎮近郊的宅院裡,裴青衣蹲着身子,腦袋深深地埋下去,肩頭微微聳動着。黑衣男子已經跟在裴青衣身邊不短的時日了,平日裡她連脆弱的一面都不會‘露’出來,至於哭泣,橫豎還是第一次見到。這個時候,才覺得她終究是個‘女’人。
黑衣男子下意識地‘摸’了‘摸’額頭,片刻之前他用腦袋狠狠地撞了裴青衣,說起來,這還是他二人之間所做的所有接觸中,最爲親密的一次。哭泣的聲音落在他的耳中,男子伸出手去,想要安慰幾句,但是卻並不知道該如何去做。話到了嘴邊,就變成了……
“喂,你哭完之後……可不要殺我啊。”
裴青衣並沒有殺人,在哭到一半的時候,身子突然朝一旁的地面上倒過去。黑衣男子上前一步,急急的將她抱住。
白素貞的聲音從後面傳過來。
“先前給青衣的茶裡面加了點東西……”白素貞說到這裡,注意到男子臉上緊張的神情隨後笑了笑:“不用擔心,只是讓她昏睡而已,對身體是無害的。這一覺大概會睡到明天早上。”
“原來你們都有準備了……”黑衣男子望着白素貞,語氣有些複雜:“才找回自己的親妹妹,就下‘藥’……這事說得過去麼?”
“以青衣眼下的‘性’子,說不好真的要去找劉大人。妾身並不懂武功,能阻止她的就只有這個辦法……”白素貞說完聲音頓了頓,望了一眼眼前黑衣男子:“更重要的原因,她真的太累了……這些日子,你陪在她身邊,你知道的。”
二人正說着話,叫鄭允明的年輕人從院外走進來,注意到院落中的場面,稍稍愣了愣。
“師妹……”他衝白素貞點點頭,這個時候,並沒說其他話的心思。
“師兄這是去了何處?”白素貞目光有些疑‘惑’,自己的這個師兄,平日裡作息都很規律,這個時候突然從外面回來,有些奇怪。
“無心睡眠,出去小走了片刻……即便要睡了。”鄭允明朝白素貞笑了笑,隨後朝院落中的一間廂房過去。
……
臨仙樓裡,柳兒在桌前坐着,修長的‘腿’斜斜地並起來,右手撐在腦袋上,有些百無聊賴地望着搖曳的燈光。小二們都睡下了,寬敞的廳堂裡,只有她孤零零的一個人。
今日白日裡發生的事情,讓她有些睡不着……跟隨着許宣去過‘花’山,在生死邊緣走了一個來回的她,清楚地知道許宣所面對的一些事情,遠不是表面衆人看起來的那樣。
他還沒有回來……少‘女’朝着‘門’口的方向看了看,這個時候,‘門’是緊關着的,自然也看不見什麼。自從知道許宣從臨仙樓要了馬車之後,她就一直坐在這裡等着。街道上偶爾有腳步聲響起來,她心中希冀着書生的身影出現在那邊,將‘門’推開,笑着和她打招呼。
下一刻,‘門’真的被推開了,許宣帶着幾分疲憊的身影走進來。望見桌旁的柳兒,微微愣了愣,隨後笑着打招呼道:“還沒去休息?”
這樣的問候聲,卻並沒有得到迴應。
柳兒大大的眼中直直地望着他,似乎沒有了焦點。過的片刻,她將腦袋低下去,苦惱地搖了搖頭,許宣聽見她聲音低低地說了句:“都出現幻覺了呢……”
許宣稍稍愣了愣,‘露’出幾分無奈的表情,少‘女’再一次擡頭……隨後臨仙樓裡響起了一聲驚喜的呼聲。
……
第二日的時候,太陽並沒出來,天氣有些‘陰’沉。這樣的變天其實凌晨的時候就已經出現了,不知道何處來的雲密密地聚集在一起,黑壓壓的盤亙在人們的頭頂之上。不過也只是這樣了,氣溫並沒有因此降下來。反倒在雲層的保溫作用之下,早晨連霜也未結。
臨仙樓推出“自助餐”的消息已經傳開了,這樣類似白撿好處的事情,並不需要刻意的宣傳,就能讓很多人知道。原本擔心在臨仙樓遇到意外的人們,在知道臨仙樓有錦衣衛的背景之後,也都打消掉了心中的顧慮。
“連汪大人的兵馬都奈何不了的……”人們這般互相寬慰着,朝臨仙樓走去。
……
“這麼多人?”臨仙樓的小二們被眼前的場景震住了。在過去的一些日子裡,他們迎來送往,也算是見過不少熱鬧的場面了,但是對於眼下拖家帶口來臨仙樓用餐的人們還是有些沒有料到。
有的人家,手中抱着嬰兒,拉着還在流鼻涕的稍微大一點的孩子,妻子扶着老母親跟在身邊,也朝臨仙樓裡來了。
橫豎一個人也就十文錢,即便在窮苦的人家,也並不算太大的數目。眼下到了年尾,馬上就要過年了,因此還是咬咬牙,試圖改善一下生活。
場面是夠熱鬧的,但是卻並不美觀。衣衫襤褸的人們和儀表堂堂的書生‘混’跡在一起,顯得有些滑稽。他們互不侵犯地安靜等待,而臨仙樓對於這些也是來者不拒。
既然沒存着賺錢的目的,只衝着熱鬧場面去的,那麼也就沒有將人往外趕的道理。唯一的問題是人太多了一些……於是臨仙樓方面只好出面同附近的店家商量一下,席面在寬敞的街道兩邊鋪開了。
天氣‘陰’沉,但人們心頭的喜悅氣氛卻並沒有收到影響。很多窮苦人家,一輩子省吃儉用慣了的,面對一些烤‘肉’或是美食,猶猶豫豫地不敢下筷子。最後還是在其餘人的刺‘激’之下,咬咬牙,狠狠心,用筷子夾了一口送如嘴中。這樣之後,幾乎要將舌頭吞下去。
沿街的一些店鋪裡,店家臉上也‘露’出一些喜‘色’。這些用餐的人,隨後也能給他們帶來不少的客流,因此也就沒有反對臨仙樓原本有些出格的舉動。有的店家甚至也參與到這樣的人羣之中,變做飲食男‘女’。
“虧本了啊……”元盼盼在臨仙樓裡,拿着算盤有些苦惱。聽許宣說,這樣的過程要一直持續到正月裡,那簡直太可怕了……得多少銀子啊,很多小二們都是這樣的想法。而來用餐的人們,則不管三七二十一。冤大頭有人做了,那麼自己只要吃就行了。
隨後,有人新來的客人加入……一些消息開始在用餐的人羣中蔓延傳播起來。
“聽說了麼?那個李三,死掉了……”有人狠狠地咬了一口手中的豬蹄,聲音含‘混’地說道。
他這樣說完,聽話的人還來不及‘插’嘴,身邊有人湊過去,手中拿着‘雞’‘腿’:“怎麼沒聽說,似乎是昨晚死的,還有他的幾個手下……”
“被人殺掉之後,掛在樹上。那場景想想都有些瘮人……”
“說什麼,吃你的‘雞’‘腿’吧。”
這是一些對於事情本身不太關心的人,而另外一些因爲先前在臨仙樓用餐被李三威脅或是戕害的人,起初覺得有些解氣,但是隨後想到對方已經是一個死人了,表情就沒有那般坦然了。
但是無論是什麼樣的態度,衆人也都知道,李三的死一定同臨仙樓有莫大的關係。這樣之後,心中最後的一絲顧慮也就消除掉了。反而看着臨仙樓並不算出氣的‘門’面,心中有着畏懼的感覺。
……
許宣從縣衙出來,表情帶着幾分複雜,想着以後每日都會來這個地方,就覺得心中頗有些壓力。
答應了老九跟着他學武藝,但是他本身對這個並沒有抱太大的期望。在前世,所謂練武要從娃娃抓起,已經是人所衆知的常識了。但他同老九提起來的時候,老九隻是表示無妨。
“外‘門’功夫,注重這些……筋、皮、骨自然是練得越早越好。但是內家功夫,這些問題並不嚴重。當然,也不是不講究。練得早,日後的成就自然也高。你既然知道這個道理,就更應該勤快一些。”
對於這樣的解釋,許宣也只好‘露’出無奈的表情。
雖然是決定學武了,但是還沒有正式拜師,按照老九的意思,要等許宣將手頭的破事處理乾淨,然後隆重地做這些。
“這樣會不會太奢侈了?”
“反正你有錢,奢侈一點也是應該的。”
這樣簡單的對話之後,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今日過來,主要是聽老九主系統的講解一些類似入‘門’須知的話。
比如學了武功時候,那些事情能做,哪些事情不能做。
當然,這也只是說法而已,至於說這些話的老九本身有沒有做過這些類似作‘奸’犯科的事情,許宣覺得恐怕也是有的。因此偶爾也會提出一些疑問。
“俠以武犯禁啊……”
“你算哪‘門’子的俠?”一老一少,在縣衙後面的院子裡坐下來,進行着這樣的對話。
……
而在臨仙樓熱熱鬧鬧的同時,巖鎮的其他酒樓也已經在有心人的安排之下,緊鑼密鼓的動員起來。
許家同意了程家的要求,落下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裴青衣醒過來,望着窗外‘陰’沉的天空沉默不語。白素貞過來看了她一眼,說幾句話,隨後便走開了。
她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麻煩的準備工作——巖鎮的牛也就那麼多,得過牛痘的人,要找起來也沒有那麼容易。另外讓她覺得有些難過的是,那隻叫阿黃的狗真的不見了。
鄭允明窗戶邊望着這白素貞走過去,隨後伸手將窗戶關上。
一切都彷彿纔剛剛開始,但是到得這一步,其實也已經醞釀了很久的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