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天氣漸涼的秋日,中秋也已經過去了,這時候天下着雨,因爲令狐楚的某句話,許宣覺得身子涼得厲害。下意識的,他便微微緊了緊身上的衣物。這些日子以來,許宣在潛意識裡對自己殺了人的事情做了屏蔽,刻意不讓自己去回憶起那些無論對於前世還是今生來說,都算不得愉快的事情。這樣的日子久了,平靜地時光流轉而過,身邊每日瑣碎的生活,往來的人羣,鮮活的事件,還有關於未來的計劃等等,點點滴滴地佔住了思維,他似乎也能真的當那些事情不曾發生。
但是,自欺欺人,嚴格說起來也算是謊言的一種,既然是謊言,就總有被戳穿的一天。因此,令狐楚說出那句話後,他內心深處也不算沒有準備,只是無論如何,他殺了人的事情從一個錦衣衛口中被說出來,總還是讓他心情有些複雜的。隨後而來的,便是關於狐楚從何處得到消息的疑惑。
劉世南當日僱兇對付許宣的事情知道的人應該有一些,至少於賁是知情的,畢竟他死掉兩個兄弟。其他的,於氏兄弟的事情搞砸掉之後,劉世南應該也有察覺。以他的魄力和擔當,獨自一人扛不住於賁那邊的遷怒。所以,他身後的佘文義乃至程家也都應該是知情者。而許宣自己這一方面,他,方元夫,鄭婉儀,以及二人那位神龍不見首尾的師父都是知道的。
他這般想了想,既然有這麼多人知道,蛛絲馬跡之類的東西就很難抹掉,令狐楚真的想要查的話,有些東西其實並不難。另一方面,對方應該是沒有特別的惡意,不然,也不至於在先前同他說了那麼長的話。既然心中有了猜測,也就不至於慌亂,他只是在最初的時候稍稍露出些許錯愕,隨後望向令狐楚的眼神依舊是平靜。
許宣的表現倒是讓令狐楚有些驚訝,對於他而言,殺人的事情實在算不得什麼,從他從十七歲做錦衣衛到得如今,手上的人命也有不少了,這些死在他手中的人大部分都有死的理由。開始可能會有害怕,但多少年下來,他也已經習慣了。讓他比較意外的是,許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居然也殺過人。以弱勝強。
“呵,你不用擔心。”令狐楚望着許宣的眼睛說道:“事情的經過長生公已經和我說了,這些事情錯不在你,即便追究起來也不用怕。”
“長生公?”陌生的稱呼讓許宣有些意外,隨後在記憶裡搜尋一番,確定沒有印象,於是有些遲疑地問了一句。
“羅長生,你不認識麼?這人很厲害了,他同家師有些情誼,我來徽州府這邊曾經私下拜訪過他。對了,當初你的事情若不是他替你擋過去,免不得有些麻煩。”
通過令狐楚簡短的解釋之後,許宣臉上露出恍然的神色,有些事情也就明白了。想來令狐楚口中的“長生公”便是方元夫口中的師父。對於“長生公”其人許宣並不瞭解,先前方元夫便是請了他出手,才免去了自己在殺人之後的可能面對的危險。許宣知道方元夫的師父是個厲害人物,此刻聽到他的名號,以及令狐楚說起來的時候語氣裡的傾慕之意。
看來自己對對方的估計還是有些偏低了。許宣這般想着。
“長生公有任俠之氣,早年經歷過不少事情,當然這些離你們讀書人有些遠了。做我們這一行的多少知道一些,他現在隱居在徽州府中這邊,雖然之情的人不多。但是他若是亮出身份,還是能震住一些人的。不過……你的事情也只是暫時壓下去,危險的根子其實還在。”令狐楚說到這裡,注意到許宣微凜的眼神,頓了頓,才意味深長地繼續說道:“其實,若想徹底解決其實也不難。長生公畢竟不是朝廷之人,即便再厲害,也只能讓對方忌憚一時。而這些事情對錦衣衛來說,若要做起來的話,並不費多少力氣。”
許宣皺了皺眉頭,令狐楚話裡的含義很明顯,便是告訴許宣可以幫他徹底擺平殺人之事的餘患。對方話說得很直白,但這世上並沒有免費的午餐,令狐楚和許宣也是初識不久,沒有道理爲他做到這一步。許宣想了想,倒是把握不住對方動機:“可是,我並不能幫你什麼。”
“呵,話莫要說早了。”許宣的話音纔剛落下,令狐楚便緊緊地說道,聲音裡有些迫切的味道:“長生公有個徒弟,你好像認識……”
“你的意思是?”
“呵。就是這個意思。”
窗外的雨聲陡然間轉大,風吹葉子,發出的聲音一陣緊過一陣。有水滴被斜風吹到窗紙上,隨後留下點點斑駁。氣氛沉默下去,沒有誰說話。令狐楚依舊伸着指頭在酒罈壁上輕輕彈着,一些不成節奏的聲音,隨後他換了一個坐姿。而在許宣那邊,只是保持着沉默。兩個人之間於是形成了一種微妙的間隔。
從開始到現在,話已經說了很多了,許宣一直在試圖把握對方找到自己的用意,而這樣的努力終於在此時此刻得到了回覆。令狐楚在徽州府這邊折損了不少人,這個時候急需要一些幫手。想來他拜訪羅長生的目的,除了是出於晚輩對長輩的禮節之外,便是想要尋求幫助,但是這般舉動的目的顯然沒有達到。於是他轉而找到許宣,大概也是瞭解到方元夫曾經爲許宣出手的事情,眼下是希望通過他這邊搭上線。既然請不動羅長生,那麼請來一個徒弟也算達到目的了。許宣在腦海中將這些念頭理清楚,他先前想了很多關於令狐楚找到自己的可能,到頭居然是這個。
“這些事情,我怎麼可能做得了主?”
“但是,總得試試吧?”
簡短的對話之後,緊接着又是一陣沉默,隨後被打破。許宣雙手擱在桌上擱着下巴,朝令狐楚問道:“那麼……說說你吧?”
“我?”
“是啊,你做這些……有沒有私心在裡面?”
“私心?”
令狐楚愣了愣,隨後站起身來,慢慢踱步到許宣面前,居高臨下的看了他,二人這般對視片刻,才聽到令狐楚帶着冷意的聲音響起來:“老子死了十幾號兄弟……私心?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