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雖然放假,但教導隊內被作爲隊官培養的那五十名軍官都在緊張地準備,複習他們這段時間學到的東西除了許平。
“籲——”
金神通拉住戰馬,等他轉過身來,許平也策馬趕到。金神通看着滿頭大汗的許平,笑道:“許兄的馬術有提高,不過還是慢了些。”
“是啊。”許平喘着粗氣。剛纔金神通領着他跑了老大的一圈,現在許平的身上累得快要散架一般。他一邊擦汗一邊說道:“平日實在很忙,教導隊裡訓練馬也輪不過來,也就是到金兄這裡才能好好騎一會兒。”
國家烽火遍地,到處都急需戰馬,新軍的戰馬數目有限。按理說,既然打算訓練騎兵就不能心疼戰馬,可是教導隊和新軍尚未作戰,卻每月都有大批馬匹死亡的情況還是不斷受到御史彈劾,很多文臣都認爲新軍這是在糜費軍資。教導隊這種非戰鬥培訓單位,每次報上戰馬損失時,兵部總是怨氣沖天,一再揚言要派人下來徹查,甚至停止向教導隊供馬。在這種情況下,教導隊內部也只好限制學員對馬匹的使用。
許平想練習馬術的時候懶得去教導隊那裡排隊,總是憑着自己和金神通的關係,跑到直衛軍營裡來用直衛的戰馬。等許平把滿頭的汗水擦去後,金神通問道:“今天痛快了麼?”
“痛快了!多虧金兄了。要說還是直衛好啊,不但戰馬充足,每個士兵都能配四把手銃。”許平一臉滿足地跳下馬,牽着它走向路邊的樹蔭:“這馬也好,比教導隊的馬要高大得多。”
“這些軍馬每一匹都是我去挑來的,沒有一匹馬我沒有親眼看過,而且直衛爲每一匹馬另付給兵部十兩銀子。”金神通跟着一起走到樹蔭下,愛惜地撫摸着他的坐騎:“如果你不去找兵部據理力爭,他們隨便給你點小馬就算打發了,二、三百斤如同驢一樣的小馬,連馱輜重都不行。”
許平對金神通說出自己的擔憂:“聽宋教官說,每個合格騎兵的訓練時間至少還要加一倍,而現在教導隊只能進行簡單的訓練。”許平擔憂地說道:“我很擔心我軍的騎兵啊,不知道他們在戰場上會有何表現。”
“宋教官其實是多慮了,我軍騎兵的訓練雖然達不到要求,但是比起其他軍鎮還是要強很多。再說不是還有我嗎,我會嚴格操練他們的。”
“其他軍鎮缺馬的問題,應該比我們新軍還嚴重吧?”
“當然,侯爺背地裡發牢騷說,我們大明的軍隊是‘數字化軍隊’。”金神通說完這句話後,不由得笑起來。
“數字?數字化?”許平不明白這詞的意思。
“是的,我們大明的軍隊很多都是賬面上的數字,只存在賬面上,所以是‘數字化軍隊’。”金神通眨眨眼:“許兄猜猜看,陝西三邊的養馬地,賬面上有多少軍馬?”
許平搖頭道:“這個我可不知道。”
“有五十七萬匹軍馬!還有超過二百萬匹的母馬。”金神通豎起右手大拇指,在許平眼前揮動着加強語氣:“賬面上,僅僅陝西一地,每年就會有十萬匹馬駒新生,除了供秦軍自用外,陝西每年可以向兵部提供戰馬一萬匹,挽馬兩萬匹,其他各式軍馬、驛馬、種馬、馱馬超過三萬匹。可是”
金神通微笑着問道:“可是許兄再猜猜,實際大概有多少?實際每歲陝西提供給兵部多少軍馬?”
許平沉思片刻,終於還是搖頭:“我不知道,猜不出來。”
金神通樂不可支的說道:“實際一匹也沒有,連馬骨頭都沒有一根!陝西三邊的養馬不但不能向兵部提供軍馬,就連秦軍自己用的馬,也全部要向商人購買。這幾百萬匹只寫在兵部的賬面上,除了那些數字什麼都沒有,這就叫‘數字化軍隊’。”
“這”許平很難接受這個答案,他楞了半天,壓低聲音問道:“這不會是有人在詆譭朝廷吧?這怎麼可能瞞過皇上和內閣。”
“許兄不必如此緊張,這根本不是什麼秘密,滿朝文武無人不知。這些當然瞞不過內閣,不過皇上知不知道就不好說了。”金神通被許平那種小心翼翼的神態逗樂了,說道:“就算皇上心裡知道,也絕不會去問的。”
“爲什麼!?”
“因爲我大明的規矩是‘新官不算舊官賬’”金神通告訴許平,陝西這些養馬地都是三百年前大明肇造時定下的。幾百年下來,土地不是荒蕪就是已經被出售、佔用,養馬地連同軍馬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每一代官員接任時,都會一本正經地繼續把賬做下去,這個賬其實已經無法追查,從地方到中央,牽扯到的每一個官員其實都在撒謊。任何人如果提出查賬的話,那麼好多的人都是欺君之罪。不會有任何一個新上任的官員願意得罪無數的同僚。等到新官員漸漸熬成舊官,從這個位置上離開後,繼任的官員也會繼續瞪着眼說瞎話。而進入京師的官員們也會像他們的更前任一樣,爲陝西養馬官報上來的數字背書。二百年來,陝西養馬數量每二十年增加一成。一年不多、一年不少,就是準準的二十年,而增加的數量也絕不會多一分或是少一分,一定是一成,這樣兵部賬面上就有了這五十七萬匹軍馬。
許平瞪大了眼睛,喃喃說道:“有這樣的事,太荒唐了。”
“就是皇上把侯爺派去陝西監督養馬,我是說假如”金神通說道:“侯爺也得承認確實有五十七萬軍馬,然後每二十年給這個數字加上一成。”
許平雖然理解這裡面的道理,但是他還是感到難以接受:“難道從來就沒有一個人會去查麼?”
“有啊,我大明三百年,只有於忠肅於少保去查過。許兄知道於忠肅大人吧?”
於忠肅就是于謙,冤死多年後才被平反,萬曆年間,明神宗賜給於謙諡號“忠肅”。許平聞言站起身,肅然答道:“當然知道,於忠肅於大人保衛天子、護持萬民,和嶽武穆嶽少保一起葬在杭州西湖邊,願於、嶽兩位少保靈前的香火萬世不絕。”
“於少保公忠體國,下令清查兵部賬冊。當時離成祖遷都北京不過幾十年,兵部賬冊上原有的二百萬邊兵就被於少保勾去了一百零六萬,百萬軍馬也被勾去大半。此舉雖然爲國家節省了巨資,但不知道有多少文武官員因而懷恨在心,更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摘掉了烏紗。”金神通一聲長嘆,聲音中充滿無奈和惋惜:“其後於少保深陷囹圄,無人施加援手,誰又敢說和此事完全沒有關係呢?於少保殷鑑在前,這二百多年來又有誰還敢去清查賬冊呢?”
許平低聲說道:“自古奸佞總得逞,從來忠良不得活。”
金神通嘆息一聲,兩人仰望天邊沉默良久。
金神通振作起精神,問許平:“明日檢閱新軍,許兄準備得如何?”
這些日子許平一直悉心操練部隊,他胸有成竹地答道:“萬事俱備。”
“就算是萬事俱備,那也還需要東風啊!許兄爲何不把卓越勳章戴上?”
“我戴着呢。”許平說着就把黃澄澄的勳章從懷裡掏出來。他平日總是把這塊勳章小心地藏在胸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