駐紮在毫州城北的是汴軍名將鬱董。自從到了南直隸境內後,鬱總兵的日子過得是每況愈下,江北衆將都很不待見他,而南京更不把他當自己人看,所以他像個皮球般地被各地文武踢來踢去。孫可望在歸德府站穩腳跟後,毫州就處於闖軍的三面包圍之中,鬱董被授予毫州指揮使的職務,打發到毫州來協助江北軍鎮守。
剛開始,於世忠出於共患難的心理,對鬱董還比較客氣。但隨着時間的推移,於世忠判斷歸德府的闖營虛弱到無法發起進攻的地步,而新軍向開封進攻顯然更會迫使闖營不得不把有限的兵力抽調去防禦蒲觀水,所以就更不可能對南直隸構成威脅。
懷着同樣的心理,江北軍越來越不把鬱董當回事,言語也變得越來越不留情面了。今天於世忠就不耐煩地對幾個部下發牢騷:“這鬱董到底打算什麼回河南去,老賴在咱們這裡也不是事兒啊。”
“是啊。”
“就是,大人說得對啊。”
於世忠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的部下們也紛紛附和起來。更有好事之徒報告於世忠,鬱董前幾天還招攬了一個文人做爲他的幕士。
於世忠皺起眉毛道:“居然會有文士投奔鬱董這個喪家之犬,這世上還真有這麼不開眼的人啊。”
那個部下賣了個關子,等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時候,才笑嘻嘻地說道:“是吳維、吳四德老爺。”
“原來是人中的盧!哈哈,哈哈。”
江北軍的軍官羣中頓時爆發出一陣狂笑聲。
天啓元年時,吳維到巡撫王三善手下當師爺,同年奢安之亂爆發,貴陽被圍困了半年,王巡撫死難;天啓四年,吳維經人推薦,入京在楊漣手下做事,未幾楊漣被革職。兩位東家先後遇難後,吳維就被視爲不祥之人。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吳維回到南方,在福建給好幾個縣令先後當過師爺、幕士,結果那幾個縣令都因爲各種原因倒臺。黃石從長生島南下福建以後,吳維聽說吳穆乃是魏忠賢親手提拔的紅人,就竭力鑽營,終於在天啓七年成功地叩拜年幼的吳忠爲叔叔,不料半年後熹宗駕崩,魏忠賢倒臺,吳穆投水自盡。
點點自己那日漸空虛的積蓄,再看着需要贍養的母親和家中的嬌妻幼子,吳維把心一橫,去北方邊關找工作。幾經坎坷,在崇禎二年十一月投入保定總督劉策幕中,拿到東家給他的第一筆儀資的當天,皇太極大舉入關
劉策慘死後,吳維再次失業。他本是個飽讀詩書的人,在官場又沉浮近十年,按理說找個幕士的工作易如反掌,可別人一聽說吳維的履歷就搖頭不納,甚至連鄉下的小地主都不願意要他做帳房先生,刻薄的人還給他起個外號叫“人中的盧”。二十多年來吳維爲了養家,說書唱戲、搬糧運磚,什麼活計都幹過,其中的辛酸怎一個苦字能夠道盡。
數年前,吳維曾來老鄉於世忠這裡打秋風,但於將軍連營門都沒讓他進。當時還不到五十歲的吳維,身上已經沒有一絲文士的樣子,臉上密密的皺紋彷彿蜘蛛網,脊背彎得像一張弓,必須拄着柺杖才能蹣跚而行。想像着鬱董和吳維相見的樣子,於世忠樂不可支地大笑道:“竟然招募人中的盧做幕士,鬱董這河南佬還真是不知死活啊。”
毫州的江北軍正緊鑼密鼓地準備過年。於將軍和手下軍官談笑間,有人進來報告要安葬死者並給他們樹碑。出於求吉利的慣例,這類喪事不宜在正月裡進行,所以今天無論如何要完成。一個軍官應聲而起,準備去監督這項工作,於世忠從座位上跳起來道:“大家兄弟一場,本將親自去送他們一程吧。”
江北軍有少量士兵在邊境衝突中受了重傷,回營後不治身死,屍體已經被裝進棺材。還有一些傷員和入冬以來病倒未愈的病號,都被集中起來,聚攏在墓地的周圍。於世忠趕到後,親自端起一杯酒:“弟兄們,本將來給你們壯行了。”
聽到這句話後,周圍的親兵就舀起酒,掐住那些傷病員的嘴,往他們的喉嚨裡強灌下去。少數傷病得最重的人躺着一動不能動,大多數還能說話、動彈的人則開始嚎啕大哭,其中有幾個人還苦苦地求饒:“將軍,小人的病不重啊,還能起來爲將軍打仗啊。”
於世忠把臉色一沉,他身後的一個軍官就跳出來指着其中一人的鼻子罵道:“哭什麼哭,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摸摸你下面,還是個漢子麼?”
敬酒完畢以後,士兵們就將傷病員一個一個扔進棺材裡,七手八腳地把他們掙扎揮舞的手臂塞進去,然後蓋上板子開始敲釘子。一個年輕的江北軍士兵掙扎得特別劇烈,他的大腿因爲被闖軍弓箭射中而發炎,幾個人好不容易纔把他按到棺材裡,蓋蓋子的時候這個年輕人使出吃奶的力氣猛力一掙,兩個按着他的同袍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子推開,棺材也轟然往側面翻倒。那個年輕士兵拼命地從棺材裡爬出來,眼淚和鼻涕流得滿臉都是。年輕士兵一邊手足並用地往外爬,一邊含混地哭叫着:“今天就過年了,讓我過了年再死!今天就過年了,讓我過了年再死”
一個軍官實在看不下去了,他箭步飛身上前,狠狠地一腳踹下去,踢在那個年輕人的臉上,鼻血猛地噴出來,讓年輕士兵滿是淚水和鼻涕的臉上又多了一抹紅色:“夏阿炳!你他孃的還是人麼?非要死在正月,存心讓弟兄們晦氣一年是不是?”
這個軍官一邊罵一邊又狠命加上幾腳,把那個年輕士兵踹得昏死過去,然後怒氣不息地喘着粗氣命令手下:“把他裝進去!”
又一次被塞到棺材裡後,那個士兵醒了過來,用力敲打着棺材的四壁,聲嘶力竭地哭喊着:“大人,行行好吧,我這傷不重啊,我能好啊。”幾個士兵用力按着棺材蓋,另一人充耳不聞地敲着釘子。餘怒未消的軍官則站在棺材旁邊戟指罵道:“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有種的就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拖累我們。”
“送弟兄們上路嘍。”於世忠嘴裡喊着,將一杯酒潑灑向地面。
士兵們將棺材擡向挖好的大坑中。已經被釘牢的一個個棺材裡,傳出連續不斷的手指甲抓撓聲、腿腳的踢打聲和隱隱約約的哭聲,與鞭炮聲混雜成一片。簡陋的棺材有一些縫隙,裡面的人一時半刻還不會嚥氣。
於世忠又高聲喝道:“入土爲安,弟兄們一路走好。”
江北軍很快就把棺材全部放進坑裡。正當開始給前面的幾個棺材填土時,突然從遠處傳來一聲氣急敗壞的喊叫,這聲音甚至壓過了響成一片的鞭炮聲,那個發出喊叫的傳令兵騎着馬直衝到於世忠身前,顧不得禮儀就狂呼起來:“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闖賊偷襲了我們的營帳!”
沒等於世忠把話問明白,又有一個披頭散髮的江北軍官縱馬狂奔而來,一邊嘶聲大喊着:“不好啦,闖賊往這裡殺過來啦。”
江北軍頓時一片混亂,有些反應快的士兵拔腿就跑,於世忠怒喝道:“慌什麼,我們的大營堅固結實,闖賊一時三刻絕對攻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