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亦沒有說話,表情無瀾的注視着病牀上行將就木的女人。
顯然,沈玉娟很肯定自己不可能是她的私生子,那麼她爲什麼還要在死前見他一面呢?
不想在下地獄的時候,身邊無人嗎?
病房裡持續着沉默。
足足過去十分鐘,沈玉娟倏的笑了。
沙啞得不像話的聲音充斥在不大的病房裡,比臘月裡呼嘯而過的寒風還要粗利。
那是死亡之前最後的哀鳴,無悲無喜,無怒無怨,有的只是無力的祈求,對死的渴望,對生的解脫。
“你很疑惑。”她麻木的笑着說,一字,一頓,每個字的間隔中途,都有隨時死去的可能。
秦亦並未將他心中的疑惑化作言語,也不在乎她的生死。
她說對了,她手裡有他想要的東西,既然她確定他不是她的兒子,那麼,若他想要,她必然會有條件。
所以他不會問。
給與不給,於他而言沒那麼重要。
沈玉娟又等了一會兒,確定他的想法,繼續艱難的說道:“季家的、記錄薄,我會……給你。”
稍稍輕頓,她又輕輕地說:“沒有條件。”似在嘆息。
更爲複雜的不解自秦亦黑澈的眸中晃過,朗朗俊眉,向眉心緩慢收攏。
“我、知道,你的耐心、不多。”沈玉娟相當有自知之明。
她的時間不多了,容不得她賣關子。
“你、不是我兒子。”縱使她曾經渴望。
重新望回秦亦年輕雋秀的臉孔,她黯然的眸底彷彿起了輕微的漣漪,以及明知不該有的奢念。
“那麼,我爲什麼要、叫你過來呢?”她自問自答,心中一片明瞭,“因爲,我怕你們……傷害、我真正的、兒子啊……”
連她都感到意外,自己竟然能在病痛的折磨下堅持那麼久。
每天清醒的時候,她都會請護士將房中的電視打開,永遠都只看新聞頻道,關注這座城發生的一切,在意着她所熟悉的那些人做了什麼。
兒子和小女兒的死一度將她重創,長女在遠渡重洋前,連與她道別都不曾。
她絕望至極,無時無刻不在期盼死神的眷顧。
可那一天,年輕的男人來到她的面前,告訴她,他們有可能是母子。
不,不可能的。
當時沈玉娟就做下判斷!
然而隨着另一重猜測萌生,她遲疑了,更深感恐慌!
丈夫早逝,兩個孩子走在她的前面,剩下那個女兒……罷了,根本靠不住。
若不是秦亦的到來,怕是她臨死那天也不一定會想起,是的,沒錯,在這個世界上,她還有一個孩子。
雖然她從沒見過他,不知他生活得如何,是否組建了屬於自己的家庭,抑或者在得知身世後,像秦亦一樣執着的找尋過……
唯一能肯定的是,季家的罪孽還沒有還清,無數雙眼睛都在看着她,想挖空她這副殘破的身軀,想在她不堪的靈魂做逐寸的搜尋。只爲得到季氏記錄薄。
她倒是很快就會一死了之,可是她的兒子呢?
若連季薇都能查到,那個已經被撤回的專案小組呢?那個屢次成爲引發事件關鍵的神秘人呢?
他們總會無孔不入,無所不用其極。
於是,沈玉娟不得不低頭。
“我會告訴你、記錄薄……在什麼地方。”她收回望住秦亦的目光,閉上眼睛,將他平靜得冷漠的臉容從腦海中驅散,“轉告季薇,請她、放過、我兒子……很快,我就會到地獄去、贖罪,很快……”
二十分鐘後,秦亦離開醫院。
沒有急着去沈玉娟說的那個地方拿記錄薄,他在車裡逗留了很久,思緒從第一支菸點燃起,便開始緩慢的轉動起來。
薄薄的青煙逐漸將他的視線遮擋,暈染了他眸中慵懶的光彩。
他很靜,清俊的五官沒有絲毫情緒的起伏,若有人經過,至多爲他半隱在夜色下的外表發出驚豔的低呼。
至於他此刻在想什麼,並不重要。
11點57分,手機響起。
他側首看去,屏幕上顯示出‘季薇’兩個字。
將第七支菸按滅在車內的菸灰盒裡,接線,他先說道:“她說了,我現在就去拿記錄薄。”
一貫平平無奇的語調,電話那端的季薇早已習以爲常。
沒有問過程,結果才重要。
身在b市的她說,明早就和蘇熠晨回來。
就此收線。
秦亦放下電話,做了個呼吸,將車發動,下一站是……南方悅大廈。
凌晨。
方天賜獨自在頂樓的客廳喝酒,身旁放了一隻乾淨的空杯,靜待的姿態。
客廳裡只有吧檯亮着燈,魅惑的夜色自寬敞的陽臺涌入,光與暗的過度之間,有一個他。
身後,直達電梯發出‘叮’的一聲,金屬門緩緩向兩端拉開,從中走出一人,單調沉穩的步聲及近,秦亦在空杯前的位置落座。
“有沒有和沈玉娟來一場感人肺腑的相認?”方天賜側首嬉笑的看了他一眼,惡趣味的問。
秦亦眸色中只有疏離,厭惡的冷哼,“她,配麼?”
他的養母是端莊賢淑的周舒,親生母親是連玥,無論哪一個,沈玉娟連她們的一根髮絲都比不上。
方天賜自知這玩笑惹了他的不快,略作收斂,爲他倒上一杯酒,轉問道:“事情辦得怎麼樣?”
“這與你無關。”秦亦不近人情,冷冷回拒,“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這是他們當初在d城達成合作前就說好的。
方天賜不問與盛銘有關的一切,不問他們兩最終想做什麼。
身爲南方悅的決策人,他只管獲取有利的情報,在必要的時候,握着絕對的勝券,給與蘇氏集團重創……
呵。
眼看離終點越來越近,身爲終極旁觀者,他總是忍不住當着秦亦的面,一遍又一遍的驚歎,“真想不到啊,你是盛銘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