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所有的都離你而去後
唯有那一抹燦爛的笑容
鐫刻着你的青春年華
在你苦悶難當的時刻迸發出來
這就是初戀的神奇之處。
……
又到了雨季,一場暴雨緩解了鳳壩鄉的乾旱,植物、動物們都悠閒起來,享受着雨季的清新和滋潤。
鳳山河似乎更能體諒孩子們迫切解暑的心理,將洶涌而混黃的河水變得清澈平靜了,並將河道作了些許更改,讓可供游泳的天然澡塘摺疊在河水的拐彎處。河堤高約三米,上面是一縱縱青翠挺撥的柏樹,可以替孩子們擋住熾熱的陽光。河底是一層堅硬的黃土,保護孩子們不會深陷進去,而更爲體貼的是沙灘上就是長到了兩米多高的小柏樹叢,成爲孩子們天然的保護傘。十餘米寬的河面平靜而溫馨,透過綠綠的河水可清晰地看見每一粒沙子和水草。河水偶爾打個漩窩,也是魚兒們勾起孩子們快樂的源泉。陽光直直地射進去後,稍稍轉了個彎,變得撲朔迷離起來。鳳山河似乎總是以她最妥當的體貼撫慰着孩子,讓他們在她懷抱裡盡情的撒嬌和嬉戲,汲取她最爲滋潤的乳 汁。
凌空驕陽懸掛在柏樹林頂端,幾十個大大小小的孩子光着腚子躺在沙灘上,開着水戰,潛在水裡找夥伴事先藏好的青草,在淺水灘裡抱着石塊砸着小魚的藏身大石,待魚兒暈乎之際,追逐着那些一溜煙就不見了的小魚鰍。
宇翔很喜歡與孩子們玩樂,是大人們眼中長不大的孩子。而他覺得孩子纔是真正的天使,是幸福的源泉,當他在公衆場合不得不裝作應有的模樣時,明顯有些“農民的兒子早當家”的成熟,僅十五歲的他常被不熟悉的人詢問二十幾歲了。是的,生活讓他已具備了農村孩子的所有的務生技能,黝黑的頸項和粗糙的皮膚讓他看起來是個十足的莊稼人了,呈現出明顯與年齡不相符的深沉來。稍大一些的孩子已開始提親,或者成爲家庭的主要勞動力了。他拒絕着這種生活,抵禦着宿命,如果上天是有眼的,一定會合理地安排一顆涌動的心。他常常覺得心裡有一股波濤洶涌的浪潮撞擊着,牽引着他駛向遙遠的天際。而他顯然童心未泯,深沉的表像僅是長輩們誇獎的少年老成的沉澱,如果生活可以選擇,他寧願像偶爾到鄉里來玩的同年孩子連花生長在樹上還是地下都不知道的的天真無邪。但他又很鄙視那種天真,並對那種燦爛抱着敵對的情緒。一個城裡比他高大的男孩嗲着無理的嘲笑聲誘發了他無端地刺激,幾秒鐘就被他壓在身下動彈不得。稍有閒暇,他就與孩子們分享着純真,找回真實的自己。現在,他捎帶着李永才家快滿四歲的洋洋也加入了嘻鬧。衆小孩都要求宇翔教怎樣游泳。宇翔於是當起了臨時教練,先是講解了下水後的基本原理,要求衆小孩克服害怕心理,睜着眼睛,憋着呼吸,再手腳配合好…
衆小孩就要求宇翔先讓李順做示範,宇翔於是雙手託着李順光溜溜的肚子,讓他的身體主動地感受浮力的作用,在身子即將沉下去時扶他一把,扶着他遊一段距離後,見李順有了些適應,忽地一下將他放在水裡。李順還不能做到熟練地手腳配合,沒了宇翔的扶持後,在水裡折騰起來。衆小孩看着李順滑稽的樣子,笑得前仰後合的。
李順被嗆了幾口水,掙扎着站了起來,不停地用手擦着臉上的水。
宇翔見他被嗆了水,也心疼不已,他也責怪自己是否太狠心了,但另一個念頭戰勝了他的想法。他不願弟弟總是在自己的扶持下成長,無論是這些生活中的小遊戲,還是將來的獨立生活,人總要在自己的奮鬥過程中才能悟出生存之道和人生的價值。鑑於此,他不怕李順怪他狠心,靜靜對李順說:“不要怕,再堅持幾下就會了。”
洋洋已成了宇翔的跟屁蟲,總是靠在宇翔的懷裡,或者離三五米的距離玩着他那些毫無意義的事,不是撿塊石塊敲着,就是扯幾棵小草往小地洞裡扯出些昆蟲。
宇翔常大惑不解:“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不知道!”洋洋坦誠回道。
“你爲什麼要這樣做呢?”
“不知道!”
洋洋對自己的所有的行爲沒有一點目的,甚至分不清楚昨天與明天,而他又是最知足的,幸福感最強的。洋洋現在像建築師一樣專注着他的工程:剛用石頭建好的房屋又被他拆除了,另一幢似乎比剛纔建得更差的房屋又壘了起來,不滿意,轟地一聲,洋洋掀掉了先前的工作成果…洋洋總是百折不撓的建設着他想像中的美圖,那種任性讓他排除了堅難險阻,良好的心態和灑脫的風度讓宇翔折服了。
宇翔分不清小孩與成年人誰纔是真正的勇者,誰才真正掌握了生活的真諦。
孩子們不知道所以然,那大人們呢?他們知道他們忙碌的終極意義麼?
孩子們玩倦了,曬乾衣褲,睡午覺去了。
宇翔與洋洋不願離開這個溫馨的世界,鑽進沙灘上茂密的柏樹林裡。層層疊疊的樹冠茂密而精確,擋住了每一片試圖射到地面的陽光。微風一吹,纔有幾縷陽光射了進來,宇翔用手掌接住它們,發現它們已經沒了那種灼熱感。而地面上是一顆剛長到一巴掌高的小樹苗,枯黃的枝葉明顯有些養分不足,再吸收不到陽光與雨露,它將枯萎而窒息,再不可能長成參天大樹。生命應該是平等的,卻又總被劃分成三六九等。他下意識地撥開上面的枝葉,用草將它們拴住,給了小樹苗一個成長的機會。
宇翔愜意地躺在草地上,體會淡淡的文字的奧妙,偶一翻身,草叢中蜂涌着的小生物就呈現在眼前了。一隻黃蜂因貪吃蜂蜜而變得笨重不堪,翅膀也因粘了蜜而不能飛翔。失去了飛行能力後,只得像無頭蒼蠅一樣亂竄。螞蟻卻認爲這個龐然大物是入侵者,緊急通知了大部隊。一會,幾十上百隻螞蟻就將黃蜂團團圍住,咬着它的後腿,叮着它的翅膀,不斷向它噴射蟻酸。黃蜂的肢體已麻木,不再反抗,被當作戰利品擡回了蟻巢。而作戰中犧牲的螞蟻已被擡了回去,作爲烈士停放在專門的巢穴。
“洋洋,快,來看,這些小螞蟻好可愛。”
兄弟二人俯下身,看着這些神秘的小蟲,感受着它們旺盛的生命力,於是二人微笑着,又夢境般地進入了那個豐富多彩的世界。
洋洋見忙碌着的螞蟻太吃力,就用小棍子撥弄着,讓它們少費些力,卻引得蚊羣一片慌亂。
洋洋忽然冒出了一句:“大哥,你喜歡顏姐姐不?”
宇翔被這個小精靈一本正經的表情逗得有些不知如何回答,反問道:“你呢?”
“我喜歡,她那天給我的糖可好吃了。”
“哦…她的糖是很甜很香,我也喜歡。”
太陽剛向西方偏斜,幸福就扛着鋤頭,揹着背兜到杉溪坡上勞動去了。
牧童們又打開牛欄板,吆喝着牛羊。
炊煙又嫋嫋飄過了高大的柏樹,該回家給家人做飯了。
世間最折磨人的事莫過於等待,成功?失敗?總會讓你產生惆悵、寂寞、焦慮、壓抑、狂躁的心理。
報考中專師範的往屆生們日夜受着折磨。家人這段時間不再要求他們勞動,不讓他們身心均受到煎熬。誰都知道在這決定命運的關鍵時期,考生們就像爆曬在烈日下的乾柴,遠遠飄來的星火也會讓他們燃燒起來。去年街上一個復讀了四年的學生好不容易上了中專分數線,卻被教育局官員的子弟頂替了。這個學生聽到消息後,先是喝了兩斤酒,稍後又要拿着殺豬刀要到縣城去找官員拼命,被家長和同學們勸阻下來。恰好這名學生與李宇益私交較好,一天晚上又喝醉了到李永益這裡來玩。宇翔見他那生不如死的樣子後,儘管他僅是知道對方的名字,他還是想從心理上讓他接受現實,也不管語氣合不合適,大聲喝道:“如果你僅是因爲沒上中專就尋死覓活的,怎樣對得起你的父母,對得起關心你,支持你的親朋好友?”那學生醉惺惺道:“你知道什麼,我補了四年了,被他媽的搞手腳了…”宇翔見他聽不見勸,也無能爲力,只得與衆人慢慢安慰着。那學生被勸回家後,總是念念不忘世界對他的不公正,在酒的世界裡體驗着一種未曾有過的刺激,就每天將自己關在書房裡,對着酒精發呆,日積月累,竟成了瘋子。
宇翔還沒經受過挫折,不懂得珍惜,化學老師上課時對同學們開的玩笑:“他都考不上,你們還考得上麼?”的話語讓他對自己的成績抱以信心,若無其事地到學校看成績去了。
“宇翔,你考了412分,應屆生第一名,這麼多年來第一個超過400分的應屆生。”顏菲菲歡欣地向他講述了成績。
宇翔來不及體驗幸福,又聽到顏菲菲說:“汪必興考了392分,我考了370分,許仁志355分,席燕334分…”
宇翔考了應屆生第一名,這到是鳳山村人沒預料到的,以前村裡那幾個讀書的娃兒也不曾爲這個村揚過名。鄉里趕場的人也都聽說鳳山村叫李宇翔的考了全鄉應屆生第一名。宇翔一時間成了聞名全鄉的人物,走到哪裡都成爲人們目光的焦點和談論的中心。他想起了李宇益臥室裡一幅橫掛着的座有銘:十年寒窗無夫問,一舉成名天下聞。他沒有座有銘,故對李宇益掛着的座有銘特別感興趣。李宇益掛着的另一幅座有銘他也記得清楚: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想起十年來的艱辛,母親的噋噋教誨,每一個關心、支持他的教師和同學,他真是感嘆萬千。沒有他們的幫助,自己真是考不了這個成績。尤其是母親香秀,一直陪伴在自己身邊,很多時候自己讀書就是爲了讓她能夠高興,少些煩惱。還有很多聰明、好學的同學,他們本該比自己能取得更好的成績,因各種原因早早就踏入了社會,宇翔暗自嘆息。
香秀聽了宇翔成績是第一名時,半天沒回過神來,似乎不太相信宇翔的話:“幺幺,真是第一名?”
“真的,老師們都說給學校增了光,第一個突破了400分。”
“飛飛乖,你可讓媽長臉了。”香秀眼角似乎溼潤起來,“飛,考了第一名也不要驕傲,人心隔肚皮,哪樣人都有,不要太招事了,免得別人說閒話。”
“嗯,我知道。”
“你小時成績差,當媽的可心焦死了。這麼多年來,你不斷進步,總算落了媽一片心了。你將來到外面去後,媽不會像現在這樣跟着你了,但只要你記住,當你戰勝困難時,你就戰勝了自己,能讓自己內心變得真正的強大,就沒有你邁不過的坎。”
“嗯,我也覺得克服自己的弱點後比什麼都讓人高興。”
“人生就像村前那條河一樣,是一場永不停息的競賽。你看,街上與媽關係較好的周裁縫,先前要我給他們攢人氣時,對我很客氣,有了些錢後鼻子都翹到了天上。這才幾年時間就敗了,連生計都困難了。還是顏菲菲家人隨和,不勢利,進她家的門就像進自己的家一樣。人啊,最難克服的困難不是逆境,而是在你志得滿意時一個不經意的疏忽。老人們常講,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啊!學習也一樣,一定要戒驕戒躁啊!”
永鵬知道了宇翔的成績後,生意也不做了,忙趕着到菜市割了幾斤新鮮豬肉,又捉了只雞,唱着文 革時期激進的歌曲回家了,對香秀說道:“這小子,平時看他稀裡糊塗的,還考了這麼好的成績。這些肉全炒好,好好慰勞他一頓。”
宇翔感受到了永鵬的輕鬆和愉悅,感覺平時不敢有半絲冒犯的父親也那麼親切,至少,他可以平等地與父親對話了,這種心理上的變化讓他感受到了來自於父親的尊重,以往是沒有這種可能的。最讓他欣慰的是假期能夠讓他充分享受自由,從此不再有上課鈴的干擾,也沒有不懂的難題的困惑,而有大把的時間看小說則是最令人愉悅的了,就算看個通宵也不會遭到父母過分的指責。他隱隱覺得,成長的過程就是擺脫各種束縛的過程。他先前總覺得他與父母一體的,他們就是他,他就是他們,每一個想法都必然要取得父母的認同才感到理直氣壯。而現在,他覺得這種關係在慢慢變化,他漸漸在從父母罩着的天地間獨立開來,並且這種意識越來越強烈,變成了一種內心的渴求。如果說顏菲菲的音容相貌和言談舉止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去靠近的話,遠離父母的管束則是一種反向的排斥力,就像磁的陰陽兩極產生的力一樣,同極的磁粉會嗖地聚在一起,而異極的磁粉總會逃離對方。這種剝離是痛苦的,而他不得不接受這種痛苦。
另一個可以分享快樂的是顏菲菲,她不會嫉妒宇翔取得的成績,甚至宇翔考得越好,她越替他高興。趕場天,二人躲開了衆人的眼神,順着西壩河河道暢談自己的理想。
顏菲菲問:“我覺得許老師的話很對,宇翔,你真的就安心考師範麼?”
“我不安心,但我也不願意讓父母爲** 勞,這就是我的矛盾所在。”
“是的,增加父母的負擔是自私的,但這種自私僅是短暫的,是回報他們的最好的方式。大丈夫行事不拘小節,枉你讀過那麼多書,連這點都看不透。”
“我不是看不起老師這個職業,相反,這個職業是很崇高的,能夠教育更多的學生開拓視野,認清事物的本質。但是,我期望在更高的舞臺上展示自己的人生價值,去探索更有意義的某種生活方式。我也不知道這個答案在哪裡,但它一定需要更豐富、更紮實的知識。讀高中,進大學肯定更有幫助。”
宇翔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後,正覺得有些唐突,就聽顏菲菲說:“有夢想就去追求吧!”
宇翔見這個從小就相識相知的異性朋友竟無比信任自己,不由得對顏菲菲更加尊重起來。他突然發現,眼前的顏菲菲早已褪去了小姑娘的青澀,身材也玲瓏有致了,一襲白色的連衣裙將她襯托得更加楚楚動人、儀態萬千。這還是兒時的朋友麼?還是那個急得哭了用手擦着眼淚和鼻涕的小姑娘麼?
當然,汪必興與宇翔也可以暢開心思大談理想,都爲對方鼓勁。
十天後,分數線下來了,應屆高中生的分數線是318分,師範預選分數是350分。這一年,上了縣一中分數線的應、往屆學生共十人。
因汪必興與宇翔家的親戚關係,雙方父母自然很熟悉,就說讓兩個孩子到合崗縣城去參加補習,看能否考上師範。
汪必興對考師範相當積極,早早就複習起來,並說了自己的心裡話:“我英語僅撞了19分,要是讀高中的話怕成績跟不上,最好現在就考上師範。”
宇翔玩笑着回道:“你最好考上師範,將來當老師好好輔導一下我的妹和弟。”
李永鵬忙爲宇翔張羅到合崗補習一個月的事宜,幾番周折聯繫了在合崗縣城當老師的同學徐進林。宇翔卻不以爲然,他不想去當老師,這個行業不是他的理想,也就沒複習那些即將考的科目,而是暗暗預習起高一的課程起來。
李永鵬因脾氣耿直,得罪了不少人,但這個孩子卻給他帶來了很多榮譽,在外面做生意也受到同行的尊敬,甚至親朋好友們請客吃飯時他也漸漸坐上了首席。他希望宇翔能考個師範,好歹也是國家工作人員,跳出農門比什麼都強,要是孩子上高中,將來能否考上大學還另算。於是,李永鵬就興致勃勃地帶着宇翔和汪必興到合崗中學去補課去了。
到合崗縣城沒有班車,六十里山路對父子來說,算不上難題。汪必興個子小,平時勞動少,臉色也蒼白起來,宇翔主動幫他背了些行李,李永鵬則擔着兩個孩子二十餘天要吃的米和油前往了。
到了縣城,李永鵬在出租屋裡找着了澤茗,得知他考了430分,估計能上本科分數線。宇翔與汪必興就在出租屋裡住了下來。當天,李永鵬立即找到他的初中同學,讓二人在專供這些考師範和中專的學生學習班裡報了名。
安頓好二人的生活起居後,已是下午二時了,永鵬看了看天色,覺得住下來沒事做,就準備返回。但返回須至少五個小時,稍慢些就要摸黑回家,就交待二人一些話,簡單吃了碗粉往回趕。
宇翔知道父親長年趕豐壩練就了一雙健碩的腿,但再怎麼經得起折磨,一天來回百二十里,也會很疲勞,況且,這麼遠的路,如果現在回,弄不好就得走十餘里的黑路,就勸永鵬在旅店裡住下,明日再回。
永鵬知道現在趕回確實累,但想到回家的路有好些熟人,如果天黑了,可以隨便找個地方安頓下來,也就堅持自己的想法。
宇翔知道勸不了父親,只得買了幾個油蠶和水遞給永鵬,叮囑他路上小心些。當永鵬邁開大步回走時,宇翔的淚水怎麼也忍禁不住,爲了不讓永鵬回看見,心裡話與眼淚一道悶在了心裡。
永鵬離開兩個孩子後,時間已過了三點半了,心裡就有些遲疑,到不如找個旅店看看,如果價格合適,明日再走是再好不過了。他不想去打擾兩個孩子,那裡也沒有睡處,於是找了個旅店,一問價格是二十元一晚,就有些猶豫。服務小姐見他的穿着打扮,雖說有些陳舊,但乾淨整潔,知他肯定住得起,就說都是這個價格,不如上樓看下再作決定。
永鵬跟着小姐上了二樓,注視着裡面鋪着的紅地毯和十九寸的黑白電視,就知值這個價。他常年送貨上鳳城,也僅是住五元一晚的,這麼貴的店,如果自己享受了,不知會帶來多長時間的不安,就藉故下樓了。
一連走了幾個地方,均未找到合適的住宿地,永鵬決定返回了,節約這二十元,至少可以讓家人吃幾斤植物油!
回家的路很累,但他的思維沒有集中思考這件事。他心裡是激昂無比的,兒子能夠從鳳壩脫穎而出,就是給這個家增了光,他與父親,不,前幾輩人都沒有做到這一點,儘管他們爺孫三輩在生意行頭無往不勝,但終究未擺脫農民這個可卑的身份。他在兒子的身上看到了這種希望,因爲他來縣城不知多少趟了,但每次都感覺自己融不進這個氛圍,總感覺城市儘管人多,但市民們冷冷地看着他的神態讓他受不了。他在這裡是一個異類,就算這次他換上了時下最流行的襯衫,但襯邊仍沒有像城裡人一樣規整地紮在褲子裡。這種裝束一是太拘束,二是皮帶也會露出破爛來。而兒子呢?從沒進過縣城,雖然流露出陌生的表情,但他不到半小時就適應了城裡的細節了,居然提出買菜做飯,並且很隨意地掏錢買貨物!對於一個自給自足的農民來說,儘管身上揣着幾百上千元,也從不會掏錢買菜的。更讓他吃驚的是,兒子與城裡人交流時,完全沒有自己“仰視”的心裡,當他謙卑着感謝根本沒理會他問路的市民時,兒子竟然理直氣壯地頂撞了別人一句:“有什麼了不起的,問人不相虧嘛!”他不知道兒子是否越過了自己農民身份這個低人一等的坎,至少,兒子不用自己操心了,甚至他比自己要強大的多。
回到家時,已是晚上九時了,大部分人都上牀進入了夢鄉。一路上,烈日、山風,漆黑的路陪伴着他思索了五個半小時。並得出了一個最終的結論:所有的財富均換不來尊嚴。
他期望兒子踩在他的肩膀上活得更體面些。
顏菲菲則搭便車繞了一圈,省去了徒步的痛苦。
二十餘天的補習後,第二次中考就到了。考試地點在二中,宇翔的前排是鳳壩叫曾相福的補習生,今年考了480分。考試時他沒遮着試卷,宇翔也看不見答案,但這份好意卻讓他銘記於心。最近他晚上看遠處的電燈時,變成了一團散亂的燈光,像沒睡醒時看的物件一樣,揉了眼睛也不管用,他知道自己已成了近視眼了。
十天後,學校公佈了成績,宇翔330分,汪必興343分,顏菲菲340分。土城師範應屆生的錄取分數線335分。汪必興就來安慰宇翔:“你也差不了幾分,再說,你也沒好好複習,就是考上了也可惜。我年紀比你大三歲,英語完全不懂,考上師範就行了。”
宇翔爲兩個朋友能實現自己的願望感到高興,這個本可以屬於他的機會已成了過去。儘管考上師範成爲非農業戶口是一個巨大的誘惑,但人生總得面對選擇,得到一些,就必須放棄一些。他最爲內疚的事是沒有遵照父親的願望爲公職人員而作出努力,但是,他不願欺騙自己,如果考上了師範,他會失去更多的學習機會,就把這個遺憾當作動力吧,至於未來是佈滿荊棘的泥濘小路還是遍地鮮花,他只能邁開腳步去接受挑戰。
傍晚,夕陽騎在鳳山嶺上,懶洋洋地支出幾縷光線來,映射出雷公巖焦黃的臉,正慢慢向西沉去。
顏菲菲與宇翔坐在鳳山河河堤上,享受着清晾的河風,身影倒映在河水裡,透過水麪,那影子竟變得朦朧起來,一羣小魚很是好奇,竟相聚了過來,在影子裡繞着圈,體驗那未曾有過的衝動。
河中心是塊平整的大石,約十餘平米,早被孩子們磨得光滑鋥亮了。宇翔牽着顏菲菲的手,試踩着小石跨了上去。顏菲菲卻有些害怕,戰驚驚地邁着步子,一個恍惚,腳就滑入了河裡,嚇得大驚失色。水面深約一米,宇翔也怕她掉下去,抻出雙手緊緊抱着顏菲菲,總算沒落下去。顏菲菲裙子被濺了水,溼了一大片,待發覺整個身子全撲在宇翔懷裡時,頓覺滿臉緋紅,雙目凝視着宇翔時,見宇翔也因緊張而忘了鬆手,炯炯有神的眼裡透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就嗔道:“你的雙手箍得太緊了,我都喘不過氣來了。”宇翔感覺全身的血液涌上心頭,腦門一燙,倏地鬆開手,緊張得不知如何開口。顏菲菲嫣然一笑:“過去呀!”
大石上河風習習,氣氛卻有些黏稠,二人均感覺渾身發燙,手腳都不知安放在何處。稍後,顏菲菲側過身子道:“你轉過身去,我擠下裙子。”宇翔才哦地一聲背對着顏菲菲,心情也才平靜下來。
對面不遠處就是那片小柏樹林,宇翔想起了洋洋的童真問話,吱地一聲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
“我呀,笑洋洋。”
“笑洋洋什麼呢?”
“他說你給他的糖好吃,就喜歡上你了。”
“那小傢伙也太可愛了,我也喜歡。”
“另外,他還問了我一個問題…”宇翔故意賣了個關子。
“問了什麼?”
“他問我喜歡你不。”
顏菲菲臉上浮現出一片緋紅,沒有接話,雙手支在大石上,腳不斷交叉蕩着,稍後說道:“宇翔,我考上師範就滿意了。但考師範不是你的目標,我們同班讀書的就你最聰明,我相信你一定能考上大學。”接着道:“我知道你的性格,就是貪玩,到了高中後要努力喲!”宇翔似乎有些醋意:“祝賀你和汪必興,我會努力的。”顏菲菲臉色頓時沉了下來,憤憤說道:“好好的,怎麼就說到他了!”“你們二人作爲鳳壩中學應屆生首批考上師範的學生,不可以相提並論麼?”顏菲菲烏黑的眸子裡顯然有些怒氣:“他是他,我是我。我們談我們的事,怎麼將他扯進來?”宇翔見顏菲菲真的生氣了,忙回道:“行,行,不提他。”顏菲菲緩和了片刻:“他這幾天常到我家裡找我聊天,像中了狀元似的,聲音大得滿街都能見。”
四野響起了蟈蟈聲,一彎月亮俏皮地掛上了樹梢。
“你看,月亮像不像嫺靜的少女?”顏菲菲仰臉問道。
“太像了。美中不足的是太陽成了公公,它與嫺靜的少女共同勾畫出了一幅美麗的景像。爲什麼和諧總是在殘缺中體現呢?”宇翔癡疑起來。
“你總是這樣感物傷懷,一個美麗的自然景象都被你加上一些情緒。但你的疑問卻有些道理,比如斷臂的維納斯,流淚的林黛玉,美總是在遺憾中體現的。”
穿過柏樹林,就是一個斜坡,斜坡兩邊的林木檔住了試圖穿越這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的視線。宇翔找了塊乾淨的石塊讓顏菲菲坐了下來,自己則斜躺在坡面上,仰望着那個似笑非笑的月亮。
顏菲菲似乎有些傷感:“宇翔,我們現在學校不一樣了,見面的機會就不多了,記得多寫信聯繫哦!”:“那是當然了,”宇翔接着道出心裡話:“讀高中競爭更強了,面對的是全省的學生,能否考上大學我也沒底。”“是呀,要想爭取更高的起點,難度是要大很多。我們鄉里這兩年也考上幾個大學生了,只要你堅定目標,應該考得上。”
顏菲菲似乎有些話留在嘴上,許久,嬌羞着臉問道:“你說,什麼是愛情呢?”話音剛落,臉上就綻開了兩朵紅雲。
宇翔心裡格登了一下,以前給顏菲菲大講特講賈寶玉與林黛玉間的愛情故事時,那只是一種朋友間的交流,故毫無顧忌。但近來自己萌生了這個念頭後,愛情二字已觸響了那根敏感的神經,竟不知如何回答爲好,半響方回道:“愛情就是魔鬼,你一旦碰上她,就鑽進你的骨髓裡,腦子裡,讓你坐不安,睡不寧,綿綿不絕的思念會像大海一樣將你吞噬。”
宇翔將以前對顏菲菲的感受一股惱講了出來。
“好像你很在行啊,莫非與誰談過戀愛?”顏菲菲一臉詭異。
宇翔似覺有些失語,怔了一下,大聲說道:“沒,沒有,只是我的一種感覺!”
“沒有經歷過,怎麼會有這種感覺呢?”
“我,我…”宇翔不敢講出曾經的思念,一時竟說不清楚了,“我是看到書上和我們村那些戀愛男女的感覺體會到的。”
“那你對誰有過這種感覺沒有?”顏菲菲乘勝追擊。
宇翔的心要嘣出來了,臉上的熱浪一陣陣襲來,不知怎樣表達心裡的話。
“說呀!剛纔口若懸河,現在怎麼不講了?”
“我對一個姑娘是有過這種感覺。”
“誰?”
“剛纔我在河裡的倒影裡看到的那個!”
顏菲菲臉色更加嬌豔了,也不知怎樣回答。
小天地裡空氣膨脹起來,越來越密,越來越燙,血液似乎要噴灑出來,頭腦也幸福地炫昏着,地球停止了轉動,太陽羞紅了臉沉了下去…唯一的見證者是那些歸家的白鷺,它們也像被這份純情感染,嘎嘎地祝福着。
天色漸晚了,二人順着河道靜靜地走着,腦海中都浮現出那些純真的故事,誰也沒有想到有分開的一天,更沒想到離別的時間竟是這樣緊迫。將來肯定還會見面,但將來的事,誰能說得清楚?眼看要到街上了,顏菲菲停了下來,眼裡似乎有些溼潤,從包裡拿出一個暫新的筆記本遞給宇翔:“祝你高中求學順利!”
宇翔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伸手接了過來:“謝謝!”隨即從包裡拿出早就準備好的鋼筆回謝了。
宇翔目送顏菲菲拐進了街道,沉浸在離別的惆悵中,拖着兩條沉重的腿悻悻往家裡走去,嘴裡喃喃地唱着:“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到了村口,宇翔擦了下眼淚,提了提神,選了條最不易碰到人的路線,趁着夜色,悄悄遛進了家裡。
李永鵬也知道了成績,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兒子,他已經不是自己的附庸了,已完全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在這次爭執中完全失去了控制權,孩子在用各種方式抵禦着自己的想法。不同的想法已將自己與孩子隔離成兩類完全不同的人,莫非自己真的過於保守了?他接受了事實,無論誰對誰錯,總得給孩子一個成長的空間,再說,孩子的獨立不正是自己期待的結果麼?就給宇翔敲了警鐘:“你不是不想念師範啥?去讀高中,考得上考不上就看你自己的了。”
香秀相信自己的孩子,也知道孩子不想念師範,就勸道:“算了,好好讀高中就行了。再說孩子還小,考大學總比師範強。”
(上部完)。
校於2011年9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