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大宅。
冬季的陰鬱蒼白輕柔的覆蓋了庭院,黑色轎車長驅直入,站在二樓牀邊的白芸生眼底閃過一絲陰冷晦暗的飛快悸動,按熄了手指間的菸頭。
沈波今年纔不過二十歲,年輕俊秀,頗有幾分其母的柔美秀致。是從小在沈宅長大的,從停車場出來就上了二樓,房間外自有人點頭行了行禮,示意旁人開門,沈波站的筆直,冷笑道:“不如叫六哥親來如何?”
“七少客氣了,六少忙於董事會那班老頭子,如何得空爲了這些小事前來?”說話的是個絡腮鬍子,沈波多看了兩眼,那人也不惱,如今大局已定,所謂的成王敗寇,就算被敗寇瞧個幾眼,又能如何?
沈放的房間改成了專門的病房。沈波坐在病牀邊,白芸生把其他人趕走,房間裡就只剩下三人。一病不起的沈放睜了睜眼睛,似乎並未看清最小孫子坐在牀邊,白芸生湊過去,在老頭子耳邊痛惜的道:“董事長,小波回來了,您親自看看他吧。”
沈波垂眼,不帶感情的說道:“舅舅,你也出去吧。”
白芸生愕然。
沈波素來溫文有禮,如今嘴脣一抿,卻十分似那心思深沉的沈六,勾出了幾分沈家的影子。白芸生忍了忍,還是忍不住道:“小波,舅舅怎麼會害你?如今你再不爭取,只怕董事會再也無人能抗那沈六,別說我,你那幾個哥哥又是怎麼出事的!”
沈波沉默了片刻,手指突然被輕輕握住了。他也回握了一下爺爺的手指,低聲道:“出去。”
門被重重甩上了。
病房裡再度安靜下來,連點滴的聲音也靜的清晰可聞。沈波深深吸了口氣,俊秀年輕的臉龐浮現淡淡的冰冷,他凝視着牀上苟延殘喘,不過一息的老人,激烈的情緒幾乎不能剋制的奔涌而出。
“再見到他,又能如何呢?”
這是沈睿說的,沈波還記得那時候四哥的表情,似乎是笑着,卻又有一絲說不出的嘲諷和尖銳。也許吧,拼命離開了這個牢籠之後,沈波曾經宣告再也不會回來,和其他幾個兄弟不同,他幾乎絲毫不理會幾年裡沈家的風波和其他幾個兄弟的爭奪,兀自前往英國從事學術類的研究,連生活費也是打工維持。
爲了這個,才依稀有了一兩分的兄弟情誼。乃至於沈家的其他人一個一個出事之後,沈六也沒有動他。沈波凝視着沈放瘦骨嶙峋的臉龐,不知過了多久,才重重往後一靠,全部的力量,盡數靠在了椅背上。
“沈其爲什麼這麼養着你,”他微微低下了頭,凝視着微微發抖的乾枯細瘦的手指:“大概是因爲你從小就這麼教我們吧。成王敗寇,爺爺,你就沒想到有一天,你也會成爲敗寇麼。”
是他,也會捨不得,這麼快結束。
沈波離開是在兩個小時後。白芸生攔住他,與他同車,去的是賓館,一路上滔滔不絕的說着如今沈氏的偌大基業和沈六的心狠手辣,沈波閉目不語,直到白芸生說累了,鐵青着臉揮袖離開。
“Kevin?……嗯。已經定了明天下午的飛機……不用接機了,我又不是小孩子……是麼,那麼就在週六吧,否則就來不及趕進度了……試驗資料明天十點之前交給老師……”
掛斷了電話,沈波嘆了口氣,聳聳肩,定了下午的飛機。
三個月後,沈波收到了沈其助理的聯絡,說是老爺子去了。不帶遲疑的推辭了出席葬禮的邀請,沈波想,就算是沈其也不會出席吧,所謂的葬禮,簡直和玩笑一樣。
那天晚上他輾轉許久,沒有睡着。
kevin打趣說是不是有了別的女人,畢竟時間一久,早就該厭倦,沈波笑着說是不是他已不再合她口味,kevin笑而不語。彼此心知肚明,沈波從牀上爬起來倒了杯牛奶,kevin則是打開了電視機,看着新一季的巴黎時裝秀,沈波知趣的端着牛奶去了外間的客廳,拉開大玻璃窗,俯視着茫茫夜色。
其實什麼也看不清吧。
只是這樣的時刻,總是忍不住想起小時候的事。
想起母親哭泣時蒼白的臉龐,沈波還記得她是怎麼抱住他的,用力的好像要把他鑲嵌在身體裡一樣的力氣。所以抱着幻想,結果還是被帶走了,至於之後,就再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沈放的手段其實並不怎麼複雜,一大筆錢,逼得她們遠走高飛。
沈其也是同樣。
沈波閉了閉眼睛,身體靠在欄杆上,微微往前傾。溫暖的雙手從後面攬住他的腰,kevin甜蜜柔軟的呼吸輕輕吹在背脊上,他不覺笑了笑,抓住她的手指,輕柔的落上一吻。
“damon,想從這裡跳下去麼?會死的喲。”
沈波大笑。
“也許會長出翅膀呢,”笑過了他喘着氣說,轉過身來,眼睛明亮的讓周圍都失色,kevin看得微微失神,聽他動人而殘酷的聲音說道:“也許會因爲飛得太高而死,總之,能活下來的人,一定是我”
他的聲音動人而溫柔。是那麼甜蜜的催眠曲。
只要聽到了,就會忍不住信服。
兩年後突然收到了沈其的死訊。
沈波作爲沈家唯一還活着的子嗣,對此簡直是如同天上落下的餡餅,順理成章的回到了香港,來接機的人依然是白芸生,笑容可掬,眼底依稀有着狂喜和瘋魔。
一路上依然滔滔不絕的說,力圖讓外甥把權柄交予,絲毫未曾察覺沈波眼底微弱的閃爍的冰冷。
沈其的葬禮極盡簡單。
葬禮是安慰活人的資本,沈波對此倒是心知肚明的,葬禮當天落了幾滴小雨。結束時他轉身上車,助理接了電話,隨即不卑不亢的說:“沈少,白先生出了車禍,已經送院搶救。”
沈波閉了閉眼睛,說道:“走吧。”
如此忽忽兩年一掠過,大局已定,旁人再說起,已經是驚懼多於羨慕。沈家七少,儼然是比當年的六少還要心思深沉,不可揣測的男人,偌大的基業,終究是落在了最後的贏家身上。
十六年前。冬。
沈波六歲的生日,早上是大好的晴天。沈瑜一大早就要去學校,他是最大的那一個,總有些特權,在爺爺那裡也頗受寵愛,指使起下面的幾個弟弟來毫不手軟。沈波素來覺得他沒什麼腦子,在幾個哥哥之中最爲蠢笨,但絕不說出。沈厲頗爲不快,卻沒有說什麼,轉身就走了。
“他倒是好大的架子,仗着那一位是正房麼?”沈臨長了張可愛不過的娃娃臉,肥嘟嘟的臉頰,說起話來卻十足十的刻薄。在沈家,沈波抿抿嘴,只當聽不見,於是沈臨跟沈睿說:“今天還有人要來,要不要打個招呼?”
沈睿放下筷子,意興闌珊的說:“你倒是閒。”
“看來也就小波不知道了,怎麼樣,要跟你小弟弟打個招呼麼?”沈臨又湊過來,眼睛裡閃爍着戲謔:“聽說和小波一樣,是哪個小明星那裡抱來的呢,應該會比較好相處哦。”
沈波縮了縮,不敢應聲,求救的看了看沈睿。沈睿卻不理他,沈家的規矩胡鬧可以,卻絕不能捅到上面去,徒然顯得自己無用罷了。
沈默是最後一個下樓的,看來也是知道了,沉着臉悶悶不樂的坐下。沈波恨不得起身就走,但沈臨還在,若是這會兒沒得到什麼話就先走了。恐怕將來又要惹麻煩。
“爺爺那裡,你今天要過去吧?”沈默說。
沈臨撇了撇嘴嘴,說:“小睿不是要去麼?”
沈睿很不喜歡話題轉到自己身上,冷冷道:“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你們緊張什麼。”
沈臨嗤笑了一聲:“你在開玩笑?吶,小波,來給我們說說什麼叫小孩子啊?昨天沈歷的蛋糕好不好吃,還有你,沈瑜前幾天才找人整你,你就這麼沒腦子?”
沈默不覺看了他們幾眼。
“沒辦法,誰讓小睿又在爺爺那裡出風頭了。沈瑜那個笨蛋除了那些也沒什麼手段了,不過他年紀最大,比我們之中任何一個人都要更早出去,有什麼辦法,”沈臨恨恨的戳了戳荷包蛋,冷笑道:“現在還要多一個麻煩。”
麻煩……啊啊,沒錯。沈波心裡暗暗想,卻又忍不住鬆了口氣,既然沈臨把那個新來的當成麻煩,暫時注意力也能夠轉移了,他也好稍微鬆一口氣。
那一年的冬天,好像一直在下雪,沒有停止過。沈其被送過來的時候也是,沈波記得清清楚楚,那天他去主宅,依稀看見穿過花園的車子裡,有人側過頭來。
車子很快就開過去了。那個孩子有一雙冷澈的眼睛,無驚無懼,似乎連沈波也不過是風景一樣,庭院裡被白色的蒼茫覆蓋了,好像天地之間只剩下了唯一的顏色,和怔忡站在那裡的沈波。
主宅裡管家領着沈波往上走,沈波低着頭,視線落在腳尖上。沈老爺子的書房裡,沈臨和沈睿都在,畢竟還是來了,沈波不多久就進去,眼睛不由自主的瞥了那個新來的孩子一眼。
短髮,長得很漂亮,是那種男孩子特有的漂亮和鎮定。沈老爺子不怎麼在意的揮揮手,讓沈波過來,銳利的視線落在他臉龐的青腫上。
“阿臨。”沈老爺子看向第三個孫子,沈臨不慌不忙,說道:“小波不小心撞在了門上呢,爺爺,我已經叫ann給他塗藥了。”
沈波喉嚨裡哽了哽,低聲下氣的說:“多謝三哥了。”
沈老爺子便不再過問,淡淡道:“沈其,你過來。”視線再不看沈波,沈其走了過來,沈老爺子慈愛的摸了摸他的頭髮:“這是你三哥沈臨,四哥沈睿,至於小波,他要比你小兩個月,是你弟弟。”
沈其沒說什麼。
好像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吧。沈波就明白了,爺爺最討厭沈其。明明知道了一切,還親手把沈其推到了風口浪尖,悠然的欣賞他們這些困獸互相撕咬和慘叫,怡然自得。
如果那就是老怪物的願望。
最開始兩年,沈其還沒有還手之力。最危險的一次沈波親眼看着他被人按進了水池裡,奮力掙扎,沈波躲在暗處,等到其他人都走了才跳下了水池,把沈其拖了上來,使勁按壓,迫他吐出水來。
沈其醒過來,眼睛裡怔怔的,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一樣,半晌才慢慢坐起來,咳嗽了好一陣子,說:“沈波。”
沈波心跳得飛快,手指隱隱發抖。
該說什麼呢?他又會說什麼呢?
沈其轉過臉來,低聲道:“太可惜了,你該抓住這個機會的。”
沈波嘴脣動了動。
結盟的計劃,惺惺作態的哭訴,什麼也無法說出來。所有一切都化成了空白的思緒,那一刻沈波突然鼻子泛酸,不是僞裝,幾欲落淚。比任何人都隱忍着,比任何人都暗暗的忍耐着,以爲不會被知道的他,卻被這麼輕易的,從裡到外的看透了。
並不覺得感動。
是恐懼、狂喜、源於骨子裡同樣的東西,還是和老怪物身上流淌的,令人厭惡的血緣和卑劣?
不會有人再這麼靠近他了。
近得就像用手指觸摸心臟一樣,輕輕揉捏着血管佈滿的心臟,生出生死之間的狂喜和恐慌,卻又無可避免的沉迷和盲目在這種強大的壓迫感下。
沈其抿着嘴脣,微微笑了笑。溼潤的黑髮落在那雙明亮冰冷的眼睛裡,銳利的讓人沉迷淪陷。沈波突然忍不住一陣陣的發寒,從骨子裡開始冰冷,連一絲話也說不出。
事後所有人都說是意外,是六少不小心失足掉落水池裡,連沈其也說是意外,無人在意他脖子上的淤青。過了兩天沈歷也失足,卻因爲抓不住證據,就像之前那樣,抓住了證據也是毫無用處的,沈老爺子對此喜聞樂見。
大概是從那時候開始,沈波就明白了。
只有忍耐。
只有等待。
等待沈其把其他人一個一個掃除,然後,等待那或許永遠不會出現地破綻和機會。
其他人都沒有明白這個道理。或者說,沒有人比沈波明白得更早,從那一天開始的沈波就懷着熾熱的慾望和野心沉寂着,以至於後來一成年就逃出沈家,遠走高飛的舉動,最終騙過了其他任何人。
除了kevin。
“你知道麼?”kevin說:“從第一眼看見你,我就知道你是個不甘寂寞的人。雖然虛僞,倒也虛僞得很有趣。”
kevin包養了他,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提出了各取所需的交易。結果,卻拒絕了求婚,理由是沈波年輕不再,不適合她熱愛少年的口味,沈波哭笑不得,反正結婚的對象有的是,倒也不必糾纏。
然而,爲什麼會覺得越來越寂寞的理由,大概與這個世界,毫無關係。
知道沈其結婚,也是個偶然。
無數的偶然纔會成爲必然。對於沈波來說,這是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稻草。
不過,會和那麼愚蠢的女人結婚,倒是有趣。沈其對於妻子的保護倒是超出他的預料,該怎麼說呢,沈波總覺得幼年時身處狼羣之中的沈其,如今也變得天真起來。
他依然很小心。
小心的進行着學術研究,小心的安排了棋子注意沈其的動向,然後,在出乎意料的瞬間,飛快下了一招棋子。
那個愚蠢的女人,果然輕易如同其他人一樣陷入了對沈其的迷戀和狂熱之中。太過狂熱的感情驅逐了爲數不多的理智,加上些許推波助瀾,一切順理成章。對於這枚棋子能否管用,沈波總覺得如同大海撈針一樣,一想到這是他唯一的機會,就覺得窒息得無法呼吸。
沈其啊……果然還是有弱點的吧。
直到聽到死訊的那一刻,還覺得後怕,不可思議的戰慄着,久久不能言語。
然而沈波已經安全了。
流着同樣的血的人,已經沒有了。這樣的事實如果沈其早一些意識到,死的也許就是他吧。
三十歲的沈波從噩夢中驚醒,怔怔的看着被暗淡的燈光照亮的天花板,微弱的勾起了嘴角。
美豔依舊的女人,坐在酒店的落地窗邊喝酒。
“吵醒你了?”她挑了挑眉。
沈波揉了揉太陽穴,露出和少年時代一樣的略微困擾的表情,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貼在她還不明顯的小腹上:“啊。被小公主吵醒了呢。”
kevin哭笑不得的把他的腦袋推開。
“結婚吧。”他說。
“不要。”kevin撇過臉:“想要孩子找別的女人生啊。”
“不要,生一個就好,我纔不要小公主受委屈呢~小公主出生後我就去結紮。”沈波有些哀怨的說:“被媽媽嫌棄的話,爸爸也不要活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