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 幕埃魯因人

瑟瑟寒風從高原乾裂的土地上橫掃而過,稀疏的草木窸窸窣窣地搖晃起來,折腰向這位冷漠嚴苛的君主低頭稱臣。法瓦茲伸出雪白的爪掌,接住從天而降的雪花,細細的利爪從絨毛下伸出,閃爍着絲絲寒光。它擡起頭,碧藍如海的眸子裡倒映出整個北方天空與大地之上的景象,那是這樣一幅圖景,安澤魯塔北方山系猶如一扇巨門,橫亙在天際的盡頭,在開闊的沖積平原之上,河流如同閃光的緞帶,河流流向遠方,匯入起伏的山脈之下,重重的灰影,彎折的曲線,最終都聚集於一點。

那裡是一座要塞,通往長青走道最後一扇門戶。

法瓦茲默默地注視着那個方向,心中不知道在轉動些什麼念頭,寒風吹拂着這頭百獸之王束有黃銅環的雪白鬍須,使之微微晃動着。它回過頭,披掛在身上的厚重盔甲隨之發出一陣稀里嘩啦的脆響:“換旗幟。”立於這頭英明神武的獅王身後的是兩排體格高大的金鬃禁衛,但人羣之中,有一位手持長杖、身披紅袍的年邁獅人,只見它俯首屈膝,顫顫巍巍地問道:

“現在?我尊敬的陛下?”

法瓦茲豎起一根指頭,尖銳的指甲閃爍着鋒利的寒光,它輕輕晃了晃這根指頭:“不要叫我陛下,那澤,只有那個人能稱之爲陛下。她是千境之君,萬王之王,她是白晝之光,黑夜之色,那詩篇上早就預見了她必將君臨天下,如今她回來了,帶着萬世的福音,和獅人一族的救贖。你我侍奉她,如同侍奉君父。”

摩黛絲提注視着獅人的營地,冷血動物特有的豎瞳中含着一道冷冽的狹光,她旋即看到一片片黑色的旗幟從那一望無際的營地之中升起,取代了原先如海洋一般的金色獅鬃旗。“呵呵呵,”這頭母黑龍不禁低笑了兩聲。“真是榮幸,能見證這樣一個時代的降臨。”

她向上攤開雙手,一片片黑色的旗幟隨之在她身後緩緩升起。

那旗幟之上,名爲亞斯格特的聖徽閃閃發光。

劍之年祈聖節前夕,金鬃託奎寧的獅人穿過羅科齊——斷劍山脈要塞羣,喬根底岡大軍攻陷了四境之野南面最後一座要塞——亞薩,兩隻軍隊在長青走道南端匯聚,其後同時宣佈易幟。黑色的帝國戰旗,黑暗之龍奧丁的象徵。在消失在大地上整整一千年之後,終於又重新降臨在這片土地之上。

克魯茲人向北逃竄的殘兵,騎士還有貴族們,有幸親眼見證這改變歷史的一刻的誕生。

消息被帶到北方,人們很快發現,帝國至高無上的女王陛下與歸屬她一方的聖殿軍隊打出了同樣的旗幟,於是一個流言在有心人的傳播下散佈開來,千年之後。黑暗中的君王已經迴歸,她即是君。也是父,她是黑暗中升起的明光,是上一個時代的主宰,她回來了,帶來了逝去的光輝與救贖,必將終結這一切謊言。

整個沃恩德都震動了。

彷彿有默契一般。赤之軍團與風精靈在四境之野同時停戰,但隨後精靈們就陷入了死水般的沉寂之中,風后聖殿一時間竟然沒有任何表示,聖殿上到聖座下到主祭,王廷上至皇帝下至羣臣。竟集體失聲,彷彿一個可怕的禁忌橫亙在他們面前,讓他們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敢輕易開口。

在法恩贊,撒尼珥人放緩了南進的腳步,自由城邦的貴族們面面相覷,竟不知所措。一直以來對於黑暗之龍避諱莫深的光明聖堂忽然召集所有地區主教前往白城,重新啓用了聖者之戰後一度廢棄的神聖議會,但就在人們猜測教會要出兵南下制裁那個瘋子女王時,法恩讚的至高者——帝國的皇帝陛下兼教皇葛羅瑞亞二世以一紙敕令讓沸沸揚揚的北方陷入死寂。

‘銀馬騎士團退回阿爾喀什以北,帝國境內所有軍隊不得南下一步,神聖議會暫時關閉,聖堂內部不允許任何人討論關於南方的形勢——’

於是七百六十二年之後重新開啓的神聖議會猶如迴光返照一般,在短暫的復甦之後又同樣迅速地死去,期間只經歷了短短的十二天,法恩贊人將之戲稱爲‘十日議會’。

一系列事件之後,留下的唯一結果是整個文明世界集體陷入了靜默之中,彷彿發生在克魯茲帝國的劇變只是一個幻覺。

“砰——”

魏娜公爵重重地將信封拍在桌上,兀在抖動的手證明他心中的怒火有多高,這位老一輩的帝國重臣鬚髮皆張,猶如獅子一般環顧四周,怒吼道:“放任這局勢繼續惡化下去對他們有什麼好處!?”圍繞在沙盤邊的將軍們面色不一,有的驚怒不已,有的茫然不知所措,有的則露出了惶恐不安的神色,就在三天之前,女王陛下的大軍已經攻入了西梅茲,她的軍隊中旗幟鮮明地出現了山民與女巫的序列,並且在文明的邊境,據說有許多人觀測到了奇怪的人類族羣,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是敏爾人又回來了。

如今關於女王陛下是黑暗之龍的傳言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她自從十五歲之後就再也不顯老態,這豈不是最直接的證明?人們原本寄希望於炎之聖殿在這個混亂的關頭站出來主持大局,但現在連聖殿自身也分裂爲兩派,兩個聲音在帝國的思想界激烈交鋒,讓人也分辨不清誰是誰非,然而隨着戰場上的局勢愈發偏向女王一方,許多牆頭草都已經倒向了經院派,至於而保守派所依靠的北方貴族,日子卻一天比一天更加不好過。

保守貴族許多人原本就是保皇派,站在正統繼承人的立場之上自從白銀女王開始對身邊的王子下手以來,便已經和他們離心離德。隨着白銀女王的舉動日益瘋狂,他們原本以爲的這些犯天下之大不違的舉動會很快引她陷入衆叛親離的境地,尤其是她重新啓用塞尼亞人,並以黑暗之龍自稱。整個北方一片歡騰,在那時候他們甚至可以想象,很快法恩贊和聖奧索爾就會派兵干涉,甚至可能連那位遠在世界之環的賢者,都會出手鎮壓。

世人皆知,聖者之戰之後制定的世界秩序是凡人文明的基石。任何人妄圖動搖這塊基石,就是和整個文明世界作對。而此時此刻,這位已經瘋狂了的女王陛下就站在了整個文明世界的對立面。

她的下場可想而知。

北方貴族彈冠相慶,以爲接下來已經是勝利在望,可接踵而來的事實卻讓他們大跌眼鏡,甚至不知所措。光明聖堂與風后聖殿的相繼沉默讓他們的心一下跌到了冰點,甚至繼而懷疑其自己的世界觀來,這個世界究竟是怎麼了?然而一方的沉默往往代表着另一方更加氣焰囂張,原本還在猶豫之中的斗篷海灣的貴族們頃刻之間加入了女王的陣營。一直以來爲聖殿所掌控的帝國艦隊也倒向了經院派的懷抱,加上長青走道以南獅人與喬根底岡大軍的忽然易幟,一下子就使得整個北方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境地。

雖然說固守在長青走道北方的白之軍團至今還沒有表態,但世人皆知他們和女王陛下的關係,事實上路德維格方面的貴族們早就對東梅茲不報任何指望了,他們甚至在估算白之軍團進軍的速度,由於各個方向上的消息早就不通了,他們只能猜測這個時節法坦港可能早已陷落。只是不知道花葉領能支撐到什麼,然而花葉大公至今還被軟禁在帝都。想必僅僅依靠他的兩個女兒也不可能支撐太久。

這樣一來,路德維格已是孤軍奮戰。

雪上加霜的是,由於皇長子在埃魯因失蹤,軍事貴族們更是失去了道義上的立足點,要不是白銀女王打出了黑暗之龍的身份導致聖殿分裂,現在他們估計已經成了一羣叛臣賊子了。

人羣當中。一位身披聖袍的老者嘆了口氣,魏娜公爵望向他,兀自憤怒地說道:“蘭德爾主教,你來說說看,難道那些該死的樹釺子和北方佬還抱着漁翁得利的心態。他們難道不明白眼下已經到了什麼樣的關頭?那瘋婆子自稱黑暗之龍,意圖重新復辟敏爾人的統治,她在褻瀆神聖的盟約,然而那些人卻視而不見,真是豈有此理!”

蘭德爾苦笑一聲:“這不怪他們,你我皆是上一次聖戰的親歷者,應該明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實在是那時候看到的東西太過離奇,讓人不得不心生疑惑。”

“可你還是站在這裡,”公爵重重地打斷他:“而不是投入那些叛黨的懷抱,這就說明產生動搖的不過是他們的軟弱。”

“老夥計,話不能這麼說,我也不能證明自己的選擇就是對的,只不過不願意背叛這麼多年來的信仰罷了。”

“歷史沒有對錯,只有勝利和失敗,”公爵不耐煩地揮了揮手:“自從黑鐵之民接管這個世界,聖者之戰至今已有一千年之久,難道歷史就因此錯了一千年?簡直是無稽之談,這樣的說法只有瘋子纔會相信,至少我絕不會承認,也不會讓暗瘋婆子輕易得逞!”

“你說得對,老夥計,”蘭德爾主教又嘆了口氣:“眼下你打算怎麼辦?”

“很麻煩,”魏娜公爵揉了揉額頭:“軍事上我們處於很不利的地位,那瘋婆子手上有源源不斷的底牌,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不知道從那個旮旯冒出來打得我們節節敗退,南方還有獅人的大軍,還有那些地下佬,不過我最擔心的是斗篷海灣的帝國艦隊,如果他們前往北海封鎖航道,那這仗就真沒辦法打下去了。”

這番話說得帳篷中的一衆人皆是愁眉不展,這也是最現實不過的事情,軍事上原本掌握了帝國大半軍事實力的北方貴族卻被女王陛下打得節節敗退,眼看就要丟掉整個西梅茲,而帝國艦隊的倒戈更是給了他們致命的一擊,如今北方的大部分補給都來自於北海外海航道,如果帝國艦隊開往北方封鎖這條補給線,那麼這仗就真沒辦法繼續打下去了。

魏娜公爵重重地拍了拍地圖,說道:“我打算向龍族求援。”

“龍族?”

“這是個辦法,”蘭德爾主教眼皮下射出兩道精光,“當年那件事巨龍也參與其中,而今那三頭叛龍大張旗鼓地出現在地面上,龍族一定會對此有所表示,最起碼讓喬根底岡單方面撤軍,否則有三頭巨龍在敵人那邊,對我們的威脅實在太大了。”

魏娜公爵點了點頭。“這還不是關鍵,老夥計,”他淡淡地補充一句:“巨龍也不是傻子,它們早就有所動作了,甚至對這一切可能比我們知道得還更早一些。據我所知,在那瘋婆子準備行動之前,它們派遣了一位使節前往帝國,不過那位使節並沒有抵達帝都,可以說是晚了一步,如果時間上沒錯的話,這位使節一定還在帝國境內。”

“使節?”蘭德爾主教有些驚訝地擡起頭:“我怎麼沒聽說過這件事,那是誰?”

“我也是無意中得來的消息,因爲龍族最先聯繫的其實是皇長子,由此可見它們並不信任那瘋婆子,至於它們派來的使節究竟是哪一位,我也並不知道,不過只知道,應該是一頭銀龍。”

“銀龍……這規格很高啊。”

“這正說明龍族的重視。”魏娜公爵答道。

“那我們得趕緊找到這位使節大人才行。”

“我早就安排人手去找了,可惜暫時還沒什麼頭緒。”

或許是公爵的提議激發了蘭德爾的思路,這位主教忽然說道:“布加人呢?他們的立場常常與龍族一致,難道沒有一點表示?”

魏娜公爵微微一怔,好像被說中什麼心事,面色變得有些古怪起來:“說起這些滑頭來,他們倒是有所表示……”

“滑頭?有所表示?”蘭德爾主教並沒有注意到自己老朋友的臉色:“什麼意思?”

“事情是這樣的,我也是兩天之前忽然想起關於布加人的事情來,然後才發現他們剛好在那瘋婆子動手之前將所有的外交人員都撤走了,不過……”公爵猶豫了一下,繼續說道:“不過給我留下了一封信,那信上的意思似乎是並不支持那瘋婆子的所作所爲,希望我們能堅持立場……”

“我們堅持立場,他們白白佔便宜,想得到好,那些該死的巫師。”帳篷內一衆人頓時大罵起來。

“說白了還是想坐山觀虎鬥,”主教皺了一下眉頭:“不過布加人立世數千年,他們應該不至於這麼幼稚吧,他們難道看不出來眼下我們根本不是女王陛下的對手,照這樣下去,我們遲早會輸。”

“別忘了孤立於世也是他們一直以來的立身之策。”魏娜公爵淡淡地回了一句。

蘭德爾點了一下頭,但心中總覺得沒這麼簡單。正是這個時候,一個信使掀開帳門走了進來:“公爵大人,信。”

“信?”魏娜公爵微微一愣,看了一眼自己手上來自法恩贊和聖奧索爾的回信,皺着眉頭問道:“誰的信?”

“不知道,大人,不過信是從法坦港方向過來的。”

“法坦港?”公爵怔了好一會兒纔想起這地方究竟在哪裡來,倒不是因爲這地方太小,而是因爲實在沒有料到,他指着那封信問道:“這是白之軍團的信,他們來信幹什麼,呵呵,難道說也要倒戈?”

這話中充滿了不屑與諷刺。

但那信使卻是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不,大人,恐怕並不是白之軍團的信,送信的人是埃魯因人。”

“埃魯因人?”

這下魏娜公爵真的怔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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